留声铺子
作者: 白贲
1
在我印象里,店里第一把留声玩具是那个人带来的。
那时,爸爸正在里屋修唱片机的功放板,用擦了锡膏的电烙铁焊着二极管,房里弥漫着松香的味道。电扇叶片不转,只顾吱呀呀地摆头。窗外是聒噪的蝉鸣,断断续续、若隐若现,把夏天的风光黏在一起。
“叮——”突然门外铜铃一响。
爸爸揩掉胸口和膀子上的汗,披上衣服下床,掀开卷帘走进前屋的铺子里。之前我正玩着爸爸新做的遥控航模飞机,随着门帘被掀开,飞机紧跟着蹿了出去。来人站在店门口,下意识地接住飞机,后退两步,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后,我才看清他手上握着的那把留声玩具——当时我还没有留声玩具这个概念,他管它叫雨杖——“能帮我修好这支雨杖吗?”他问。
家里经营一间叫Blues①的乐器铺子,出售提琴、萨克斯这类小东西,连带接点维修活儿。他说的“雨杖”是什么,乐器吗?没人知道。
来人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脸,活像个出舱作业的宇航员,大夏天里,看着就热。手上的所谓“雨杖”也封在油布包里,神秘得很。他四下打量一番,终于开口:“相信您的手艺,错不了。东西先放这儿,修好了我来取。”
爸爸本不愿接手,正踌躇着开口,可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待爸爸推门出去,人已不见。街道空荡荡的,好像蝉鸣都停了。偶有热风袭来,吹响街角的报纸,双开的店门也嘎吱声不绝。门上的铜铃声忽远忽近,仿佛奇怪的客人从没出现过,只有黑色的油布包躺在柜台上。
回到里屋,爸爸修好功放板,唱针刮擦唱片,“嗡嗡”响了两声,机子便平稳地续上那首未完的歌。不知哪个年代的歌手随性地扫着弦,慵懒地唱道:
But there never seem to be enough time
to do the things you want to do ①
……
很快到了傍晚,霞光漫天。之后就是漫长的雨季。这件事像夏天的很多事情一样,过去了就过去了,没留下什么痕迹。
2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因罕见的脆骨症去世了,那之后爸爸便带着我搬到这座小镇。镇子在山里,居民大多靠种水果和茶叶为生。水蜜桃、水梨和高冷乌龙茶是这里的特产,山也得名桃山。
暑假一结束我就要升入中学,学校在山顶,镇子在半山腰,直线距离不远,但路不好走,因此我得寄宿。
离家前一晚我睡不着,于是出来走走。我穿过走廊,看到爸爸坐在庭院里,旁边放着修好的留声唱片机——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在,坏了很多次,都被爸爸修好了。爸爸一辈子就这么个爱好,还专门在地下室打了个柜子放唱片,从德沃夏克到巴赫,从帕格尼尼到舒曼,约翰·列侬到大卫·鲍伊,一应俱全。很多歌曲比他年龄还大。但我听不来这些老歌,也没去过地下室。
连日的阴雨后天终于放晴,外面繁星满天。逆着星光,我看不太清他的背影,只隐约觑见他盘起的腿上摆着一根棍子,像是那天的雨杖。
我从他的背影中品出一丝为难。修不好吗?不应该啊。爸爸的手艺我很清楚,从乐器到电器,能动的、能响的,只要还有救,都难不倒他。家里所有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我经常带到学校,引来同学一阵羡慕。
这样的爸爸,怎么可能被一根雨杖难倒?
对那时的我来说,雨杖已不是秘密。它是南美洲的一种传统乐器,由仙人掌制成。仙人掌秆天然中空,晒干,拔出刺来反插入秆内,再灌入碎石或其他颗粒,彻底密封,便完成了。雨杖慢慢倾斜,碎石敲击刺针,发出类似下雨的声音。随着雨杖的普及传播,制作材质也从仙人掌延伸到竹筒、木筒乃至塑料。我不知道客人的雨杖是什么做的,但无论什么都不可能难倒爸爸。那可是我爸爸。
正想着,背影动了。爸爸平举雨杖,动作轻柔又郑重,甚至有几分虔诚。只见他缓缓倾斜双手,怀里传出淅沥的雨声。雨声无比真实,空灵又低回、清澈又明亮,像从群山间飘来,不似人间之声。我怔立当场,再仰头望向星河,竟觉得星光如雨倾盆而下,淋湿我满脸满身。
“起夜了?”爸爸再次托平雨杖。雨声戛然而止。
我缓过神来,“修好了?”
他不置可否,只说:“雨杖真是一种乐器。”
“原理跟沙锤差不多。”
爸爸笑笑,“喜欢吗?做一个给你带去,马上住校了,当个礼物。”
“好耶!”带着这个小玩意儿,相信我又能在同学的羡慕里读完整个中学。
当晚我睡得很香,第二天就得到一支属于自己的雨杖,它由水竹制成,像打了一层蜡,爸爸还特地为我缩减了尺寸。我把它略一倾斜,窸窣的雨声便响起来,我觉得自己握着一团云,率性挥洒,雨便随之落下。
我带着这团云来到桃山之巅,开始了全新的校园生活。那时我不会想到,这次离家之后,回来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
初二那年暑假,我参加了学校的夏令营,一场为期一周的支教。省里的最高学府组织了文化交流活动,邀请全国各大高校的学生,重新分组后送往各中学授课,我校也是其中之一。
夏令营第一天,我早早到了校门口,沿着山路向下张望。日出时群山间云海翻涌,晨曦被云气折射出粼粼波光。支教团的车穿过层云而来,缓缓停在校门前的坡道旁。大学生们从车上下来,交谈着走进晨光中。他们衣着鲜亮,朝气蓬勃,用着山里从未见过的科技产品,令我羡慕不已。
我们也被分好组,由大学生担任每组的辅导员。我们组的导员叫梁盈秋,大二在读,虽然话不多,但声音很好听,让人总想听她说点儿什么。
下午就开始了授课,很多老师虽然介绍了外面的新奇技术和产品,但讲到原理还是课本上学过的,意思不大。我偷偷看向我们组的导员,期待她的课一鸣惊人,把其他老师都比下去。
有天下课时,我找到走廊上的梁老师,偷偷问她打算讲些什么。她抿嘴一笑,只说还没准备好。我咧咧嘴,小声说有些老师的课实在不好玩,想看她的反应。
“长期支教旨在教会一门学科,短期支教做不到。每人一两节课,讲不了多少东西呀。”她轻声说道。
我茫然点头,等待后续。
梁老师转过头来,眼睛很亮,“短期支教旨在点燃火种,或者说打开一扇门——在一两节课的时间里,给你们带来一点课业之外的新东西。门开了,要不要往里看,甚至进门往前走,都取决于你们。所以呀,门里的东西有没有吸引力,不在于门,而在于你们。你天然觉得门里的玩意儿不新鲜,当然觉得课没意思了。等下一扇门吧。”
3
桃山海拔两千多米,夏天的时候,山上天气特别好,晴朗的日子里几乎没什么云。但最近每到下午三四点都会起山岚,雾气一直弥漫到深夜。
有天晚上,我听到操场方向传来喧哗。出门一看,原来山岚突然散尽,露出漫天繁星。支教老师们都很兴奋,他们在大城市长大,很少看到这么多星星。
我想起网上说,集会时,印第安祭司会用雨杖让人群安静,于是回屋拿出雨杖挥动起来。果然,随着雨杖发出声音,操场上的交谈声小了起来。
“下雨了吗?”有人问。
“是陈流。”梁老师坐起身,指向我。她没扎辫子,看起来刚洗漱完,穿着短袖睡衣,披散着头发。
操场上的大孩子们都转头看向我,看向雨杖。我受到鼓舞,加大幅度,雨声愈发滂沱。在淋漓的雨声中,有人重新躺下,仰望繁星。
梁老师向我招手,我也加入他们。雨声绵绵不绝。
夏夜清凉干爽,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矮矮地贴着地面,山风晚来,吹不散这淡淡的清香,只吹落点滴星光如雨。老师们又三三两两恢复了交谈,人声在雨声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稍远处,一个男生正跟梁老师搭话。声音飘过来,好像在说:“那些星星离我们很远,光走过来需要成百上千年。不同星星与地球之间的距离相差很大,我们看到的每一盏星光,来自完全不同的时间点,却恰巧都停留在这里。这是多么巧合啊,就像我们的相遇。”
我隐约记得,妈妈讲过的故事里也有类似说法。如今再次听到,我感觉很亲近,于是尝试去体会、感受被繁星的往事所包围。
这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想象,手中握着的似乎不再是朴素的异国乐器,而是时光机。人生不同阶段的记忆逐渐浮现,点滴如星,串连成星座,甚至整片银河,又随着手中的雨声倾盆而至,从冬到春、从夏到秋。
我从幻想中回过神,夜已深了,晚间起了云雾,逐渐遮住繁星。操场空空荡荡,只有梁老师坐在一边看着我,发香在夜风中清晰可闻。“谢谢你的表演,很晚咯,回去休息吧。”她狡黠一笑,指着雨杖,“对了,明天的课,记得把这个带上。”
晚上,我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地充实关于时光机的想象,幻想着星空与时光,直到实在支撑不住,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美美睡去。
第二天一早就是梁老师的课,我本期待已久,但因为没睡好,实在打不起精神。这好像是一节历史课,梁老师讲到许多传奇故事,我大多知道。说到底都是些大江东去、兴亡更替、美人白发、英雄迟暮。我断续地听着,意兴阑珊,颇有些失落。
恍惚间,讲台上放起了一首歌,前奏是吉他声,调子温柔而和煦,听着有些耳熟,像极了从父亲的留声机里淌出来的古早民谣:
If I could save time in a bottle
The first thing that I 'd like to do
Is to save everyday till eternity passes away
Just to spend them with you①
歌到这里,忽然暂停。我一怔,抬起头来。老师指着屏幕上停住的歌词,问:“我们能把时间保存在瓶子里吗?”
台下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毕竟是初二学生,都在热衷幻想的年纪。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但无非是伤春悲秋,感物伤怀。
梁老师笑盈盈地打断了台下的闹剧,说:“能。”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老师又开口,“陈流,雨杖带了吗?借我一下呗。”
我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上讲台。老师接过雨杖,倾斜转动,熟悉的雨声再次响起。窗外阳光明媚,照得山峦曼妙舒展,只有教室里下着“雨”。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师突然端平雨杖,雨声戛然而止,“大家看,这样,我不就抓住这场雨了吗?”
我猛然抖擞精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只听老师继续说:“四十年前,科学家在封闭容器中成功放慢了时间,如今这一技术已经稳定。相信不远的将来,我们可以逆流时间,甚至将时间困住。就像这支雨杖。”
后来讲了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偏乡长大的孩子,与外界几乎不通,各种新理论和技术都没听过,更别说什么困住时间。对其他同学来说,台上那个年轻漂亮、扎着高高马尾的女老师,讲的不过是些神话,谁都不会当真。但我不一样。
我如醍醐灌顶般,紧紧攥着拳头,像攥着那场戛然而止的雨,攥着我的幻想、我的时光——承载这一切的我的雨杖,正稳稳端在她手上。我出神地望着讲台,我知道,属于我的那扇门打开了。
课后梁老师专程来致谢,她说这节课确实一直没准备好,直到昨晚看到我拿出雨杖,才终于找到最合适的“教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