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背后

作者: 汪彦中

1 1956年8月 列宁格勒大学

“时间的本质是什么?是熵增的过程。时间有没有最小不可分单位?有,那就是普朗克时间。无数普朗克时间中无数的熵增,形成了我们的时间。这就有可能用公式去构建时间的概念。”布尔加科夫说着,在黑板上勾画一道长长的数学公式。

他看着教室里为数不多的学生们沉默地看着他,心里不觉一颤。忍着恐惧,他继续说道:“可以用这道假想的平衡公式去尝试勾连能量、熵和时间三者的关系。在式子里,时间也是重要系数,从而可以推出一个猜想:某个物质,在一个普朗克时间这样短的瞬间承受极大的能量之后,将实现‘熵减’,从而在时间维度上实现逆行。于是,大当量氢弹爆炸就可能让爆炸中心的某个物质实现时间逆行,因为爆炸条件符合‘超短时间’和‘超大能量’。这个过程结束后,那物质在我们看来是消失了,但其实是退到了时间的另一端。”

有学生在下面摇头:“教授,爆炸中心的物质本就该消失,因为它们气化了。”

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布尔加科夫很熟悉。他继续说:“氢弹爆炸的瞬间,爆炸中心有极高的能量出现,那里的一切物体,包括空气、灰尘、试验品,乃至试验生物,都瞬间被注入了极大的能量,补偿了它们正在逝去的有序能量,也就是补偿了熵增。所以它们可以返回过去,因为时间的本质是熵的增加。物质并没有气化,它们只是瞬间被送回过去而消失。”

轻笑声从后排学生那里传出,“照您这么说,广岛那些日本人的骨骼化石应该早就被发现了吧?”

“古生物学我不算精通,大概化石还没被发现,何况那是美国人的核裂变武器,当量不够。”布尔加科夫强迫自己把剩下的解释一气说完,“而且我们现有的氢弹当量也不够。根据这个公式,物质的时间逆行情况和它单位质量受到的能量输入值有关,这其中有个门槛量,跨不过去便无法实现。过了门槛之后,随着接受能量的增加,也就是氢弹当量的增加,被轰击的物质在时间中的逆行距离就会增加,也就是会退回到离我们愈发遥远的历史中去。”

“教授,这太妙了!”有学生兴奋起来,“我们可以研制更大当量的氢弹,把年轻人送回几十年前,从根源上消灭一切帝国主义者和法西斯主义者,提前实现共产主义!”

布尔加科夫无法确定那学生究竟是真心相信还是暗含嘲讽,但他还是嘴角微微扬起,不得不解释:“恐怕没那么容易。在氢弹爆炸中心,生物虽然不会气化,但仍很有可能被辐射和冲击波杀死,仅以尸体的状态回到过去。”

“这太荒谬了教授。”前排一位男生冷冷地看着布尔加科夫,“这种没有证据又无法证伪的学说,恐怕违背了唯物史观。”

这言论引来另一位学生的支持:“这种理论很危险,会被帝国主义者利用,从而逼迫我们继续削减核武器。”然而随即,又有其他学生同那人争论说:“今年开始暂停的核武器试验是国家决策,不容置疑。”

越来越热烈的讨论声中,下课铃响了。布尔加科夫长出一口气,说:“这些仅仅是理论猜想而已。”接着就夹着书本和皮包灰溜溜地出了教室。

离开学校,布尔加科夫快步走进街拐角的小酒馆。最近几年,人们的生活逐渐放松下来,一进门他就见到酒馆里几乎坐满了人,大部分是同校的老师。不过,在公共场合谨言慎行已成为他的习惯。要了杯酒后,他坐进角落里,用一张今天的报纸挡住自己,同时暗暗听着周围人的谈话。

旁边,几个同行正聊着近来的新鲜事。一开始聊的是社会上发表的一些新题材文学作品,很快话题转向了世界时事。

“即使拉科西不行了,纳吉也没什么希望,以他的能力……”

“哥穆尔卡走得太远,不切实际地胡来……”

“真是乱糟糟的。我有亲戚在波兹南,听说那几天,街上一下子多了许多讲英语的……”

对危险的直觉令布尔加科夫浑身不舒服。他换了个方向,把报纸举得更高,却又听到另一张桌上有几个人在笑着畅谈。

“……把那照片到处找人看,说是五亿年前有人踩了三叶虫一脚,留下了那个脚印化石。要我说,美国科学界也完了。”

“老传统,贩卖新闻嘛。普莱斯的那篇文章你看过没有?说‘安提基特拉机械’是古希腊时代存在机械计算机的证据。实在是滑稽。”

“英国人又能好到什么地方去?别忘了,皮尔当人就是他们伪造的。确实是老传统。”

渐渐地,话题越飘越远。心里逐渐安定一点后,布尔加科夫开始浏览头版,突然间,报纸被人一把按下。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桌对面凝视着他,“布尔加科夫教授,刚刚最后一堂课我也旁听了,您说得很有意思,似乎可以解释我所知道的一些业内疑点。”

布尔加科夫几乎尖叫起来。他很快认出,对方似乎是今年刚进考古学系的一位助教。“全都只是猜测而已啊。”他虚弱地争辩。

“请别担心,教授,这类说法最近几年我也听过,没什么。我可从不干举报的事。”年轻男人笑着举起桌上的酒杯,说道:“您只是暂时没证据而已。说不定以后会有机会,毕竟我们的氢弹试验当量还在不断增加,试验场里的那些东西也越来越复杂。听说为此特地建造了一些小镇,里面锅碗瓢盆什么都有,甚至有狗和羊羔。我想,距离您获得实证的那天不会远了。”

布尔加科夫不理睬对方,强迫自己继续看报纸。然而过了一会儿,他浑身的力气全都松懈了,“先生,我不知道您是什么人……”

“我说过,我不会举报,我也不是您认为的那类人。”

“不管您是不是,我觉得,我那些猜想对您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布尔加科夫放下报纸,仰头喝空了酒,擦擦嘴,借着酒劲儿用沾着酒的湿手指在报纸头版上画了一个圈。

年轻男人低头看向摊开的报纸。在一篇关于苏伊士运河局势的新闻旁,他看到,潮湿的圆形痕迹里圈着一篇纪实报道——《新型氢弹试验成功背后的历程》。

新闻内容是刚刚解密的,试验成功已经是整整三年前的事了。

“即便那猜想是真的,我想我和您,我们所有人,以后未必真有机会活着去证实了。”布尔加科夫悲哀地对他说。

2 1986年3月 科拉半岛超深钻井项目工地

雷巴科夫走进办公室,顿觉一股热浪袭来,房间里暖气正旺着。他脱下棉帽,看到桌后的深钻项目研究中心主任大步走过来。对方同他握手,问候道:“雷巴科夫教授,欢迎您!生活区看过了吗?感觉如何?”

“很舒适。”雷巴科夫脱下厚重的大衣,坐进椅子里,“队员们刚刚已经入住了。”

“那里之前住着一群大学生,希望没把房间搞乱。”主任倒上一杯伏特加递给他,问,“您知道他们是谁吧?”

“莫斯科大学的古生物研究团队。”雷巴科夫点头,“主任同志,有件事我很困惑,一直没得到同志们的解答……”

主任坐回桌后的椅子,“您是想问,超深钻井项目与您的团队有什么关系?”

“是的。”

“那些搞古生物研究的人也和您一样困惑。但我保证,最困惑的其实是我们。”主任大口喝酒,苦笑着说。

对此,雷巴科夫已有所耳闻。队里消息灵通的年轻人早已告诉过他:有人声称,科拉深钻项目组在极深地层中发现的微生物化石,与已知的古生物学和地质学结论存在巨大差异,双方的时代相差甚远。

“我听过传闻。”他谨慎地对主任说,“在一万多米的地层深处,发掘出具有突破性价值的古生物踪迹。”

“突破性?不好说。突破总会带来危险。”主任的神情却很松弛。他继续给自己倒酒,说:“毕竟,生物学总该有些模糊地带。可是这两天,我们又发现了一些新东西……”

他起身掀起桌上的一层布,姿势颇有些癫狂,雷巴科夫不由得怀疑他是否喝得太多。布的下方,显露出一面不锈钢样本盘,里面放着一个乍看并不起眼的小小物体。

“这东西是昨天在一万两千米深度挖到的。根据地层年代判断,距今超过二十七亿年。它造成了钻头的停滞。”

看着那个万分平常、无比熟悉的东西,雷巴科夫缓缓放下酒杯。这个物体不过巴掌般大小,包装完好,飞扬的美术体俄文标识着它的身份——鲱鱼罐头。罐头底部的日期显示,它生产于1953年3月。

整整三十三年前的同一个月……

心头的剧烈震撼,颤动了雷巴科夫的全身。他小心地戴上手套,触摸它光滑的表面,低声问:“放射性情况如何?”

“几乎没有。”主任挥挥手,怪异地笑道,“近三十亿年前的东西,衰变早已结束,即使有放射性,也不超过本底辐射水平。”

“可它分明是——”

“生产自三十多年前,并且是国产的。”主任避开视线,看向窗帘外昏暗的晨曦,“这个牌子的罐头,我家厨房现在还囤着一批,不是一般人能买到的。”

“有没有别的样本?有更大的吗?”

主任比画着自己的胳膊:“没了。即使有也不可能挖出来,深钻井的井道只比胳膊稍粗一些。”

雷巴科夫现在能明白对方的神态为何如此怪诞了。他凝视着那件在不可能的地方、不可能的时代发掘出的东西,耳旁听到主任的叹息:“教授,您可能会对此无比兴奋,可我只觉得头疼。这件事已经捅到地质部了,部长要求我们立即起草一份报告送去莫斯科,书面呈交给部长会议。可这应当怎么写呢?他们甚至暗示,哪怕逻辑上勉强一些也行,只要能解释得通就好。可是这该如何解释?太危险了啊……”

回到生活区,雷巴科夫看到年轻的队员们正围坐在暖炉边聊天。他坐到炉火旁,默默喝了几口酒,心中烦乱不已。那只三十三年前出厂的罐头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几乎能闻到里面的腥味……

他决定将事情全部告诉队员们。

一片神秘莫测的寂静过后,一位队员说:“教授,即使这事不是敌人暗中破坏生产科研,它也相当危险。无论报告的结论如何,后果都会推卸到我们身上。不如干脆拒绝调查,拒绝做出结论?”

“当然可以。”雷巴科夫摩挲着杯子说,“但不管我们怎么做,事实就是一个客观存在。”

“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危险就意味着价值!”另一位队员带着兴奋说,“下个月您就要出访了,去跟那些西方人说,他们一定很感兴趣,这样对您往后的出路也有好处。”

“卖给美国小报,去当西方人的新闻贩子?这怎么行?”其他队员则提出反对。

“据我所知,这种事其实早有人设想过,但说出来的话恐怕连国外科学界也不会认同。”雷巴科夫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三十三年前,你们都还没出生吧。那时候在新地岛,曾有过一次超过一千万吨当量的氢弹试验……”

他向队员们讲述,三十年前在列宁格勒,他曾从一位物理学教授口中听过这种推论:超过一定当量的氢弹爆炸,有可能将爆炸中心的试验样品送回从前,这样就能解释在某个古代地层中,为何会发现不可能属于那个时代的物品遗迹;甚至可以由此拓展思路——在爆炸中心,不但罐头一类的核爆试验品被送回过去,就连土壤中的微生物也一并被送了回去,导致莫斯科大学的古生物学团队在这里发现了与年代不符的微生物化石。

“存在时间冲突的古代遗迹?”有队员笑道,“我看过德国那边传来的花边杂志,上面尽是这类离谱的小道消息。”

也有队员反驳:“就让我们假设它真的成立。随着今后各国的氢弹当量越来越大,核试验一定会送回许多这种试验品遗迹,甚至我们现在就能发现未来的核试验样品。可它们在哪儿呢?谁也没见过。”

另一位队友随即又反驳前者:“这可说不准,未来一切都有可能。我国不是宣布从今年起启动核裁军了吗?这或许说明,未来核试验逐渐减少,甚至消失了。在不远的未来,想必北约集团已经败退,革命已经胜利,那是个和平美好的未来。”

这时雷巴科夫看到自己的学生、考察队的副队长正一脸欢笑。“从科学角度看,教授您说的这套假想实在是漏洞太多。新地岛与科拉半岛相距接近一千千米,为何那边的核试验遗迹会出现在这里?它应该同样出现在新地岛才对。更何况地层深度也不同,核爆中心不可能位于地下一万多米深处。”他故作幽默地对众人说,“我听说美国人声称发现了人脚印与三叶虫同在的化石,难不成在未来,有人潜入海底,在超大当量的海底氢弹试验里被炸死,被送回了古生代?实在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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