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作者: 华焉辛

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0

米娅·劳伦斯有一头很漂亮的红棕色长发。她显然认为头发是自己身上最美的部位,因此总是任由它们披散在身后,远远望去就像一盆红棕色的藤萝。有一阵子,工程院屈指可数的女孩子们中间流行编一种东欧风格的麻花辫,几乎每个女孩都头顶着一圈辫子,但米娅仍坚持披着头发来上课。那时我就知道,这个姑娘不仅不爱随波逐流,而且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则恰恰相反。身为一个十七岁前从来没有走出过杰克逊郡的乡下少年,自从来到辛辛那提,我便狂热地追逐每一个潮流。我买了一辆三手福克斯,车里永远放着电台司令和绿日乐队①;我买了一块滑板,还跟我的室友约翰·特伦威尔学会了用洗面奶和爽肤水。理所当然地,当我发现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在向米娅·劳伦斯献殷勤的时候,我也加入了他们。

辅修文学的约翰曾经写了一首酸溜溜的诗,将米娅·劳伦斯的头发形容成“玫瑰的影子,点燃灵魂的火”。我倒不觉得她的头发有那么美。事实上,我觉得这个姑娘从头到脚都平平无奇。不过,她身上还是有一个地方让我觉得极其性感,那就是她的头脑。

工程院的男生都有些不自觉的傲慢,这种傲慢体现在他们总爱很“绅士”地为女生指导理工科作业。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那些平日里总爱挤在图书馆里“帮助”米娅的家伙全都无影无踪了。在我和米娅同修的计算机125课上,教授点名表扬了这个姑娘,因为这是他教这门课以来第一次看到满分。“而且还是个女孩。”教授顿了顿,再次强调,“还是个女孩。”

那是1998年,我十八岁。我奋不顾身地拥抱所有大众眼中的美好,唯独对一件事有自己的坚持——我喜欢聪明的姑娘,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以为的。期中考试后,米娅在图书馆里自习时终于不再被护花使者们簇拥了。我整了整格子衬衫的衣领,尽量让它们显得平整一些,然后走过去向她说了声“嗨”。

几周后,我和米娅·劳伦斯成了公认的一对。约翰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我试图向他解释,每周有三天的晚上七点,我的确会和米娅在图书馆见面,但那只是同学之间的普通交往,我们几乎是在用C语言而不是英语对话。而约翰坚持认为,任何每周愿意和你见面一次以上的姑娘都会愿意和你上床。“总之祝你好运,兄弟。我希望她在夜夜笙歌之后还能给你留点儿残羹剩饭。”约翰恶毒地甩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我冲出去拉住他,冲着他的脸重重来了一拳。这么做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让我有多上火,纯粹是出于维护绯闻女友名誉的必要。我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约翰坐在地上抹了一把鼻血,“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每晚九点都会开车出去,直到第二天才回来。她从来不在宿舍过夜,一晚都没有。别质疑我,玛丽·格拉斯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在场,你知道比尔最近和这娘们儿打得火热。”

玛丽·格拉斯是米娅的室友,我也认识她。这姑娘名声不错,还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相信她说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看到我愣神,约翰冷笑起来,“那婊子多半在校外有个男人,而且是个有钱的老头。”

我知道此时符合骑士精神的举动是再给约翰的脸来一下,却抬不起手。米娅曾说,她的家乡是卡罗尔郡一个人口不足两千的小镇,父亲是修车厂的工人,母亲是主妇,家里还有三个弟妹——好吧,我承认自己说谎了,我当然和米娅聊过学习以外的话题。按理说她的家庭条件不会太好,她没有申请学生贷款也没有打工,但她的衣服和鞋都是牌子货。我不得不承认约翰提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测。

我憋着一肚子困惑等到晚上七点。我提前传了短讯,请米娅在图书馆外的花园里碰头,而不是人多耳杂的计算机房。一和米娅见面,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关于她的传闻,然后问她每天晚上到底出去做什么。这个问题才提了半句,我突然意识到必须给自己的好奇心找个合适的理由才不至于显得冒犯,于是我告诉米娅我爱她,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我的表白让米娅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淡然,“哦,是这样啊。刚好我也不讨厌你,罗伯特·芬尼根,因为你敢于承认我比你聪明。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不过你得答应不告诉别人。这才是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我可不想引起什么骚动。”

我和米娅离开图书馆来到她的车上。我们在车里接吻,聊天,喝不知她从哪里弄到的啤酒。她告诉了我一些童年趣事,我也说了小时候被山羊踢到脑袋送进医院的蠢事。米娅不怎么喝酒,几乎都是我在喝。酒精弄得我有些头昏脑涨,我在心里更加确信米娅在校外有一个比她大得多的男朋友。我不得不紧紧闭上嘴巴把话语权交给我的新女友,否则我的舌头恐怕就会不受控制地说出一些得罪人的话。

所幸米娅是个很健谈的人。但她始终没有回答我最关心的问题:她每天晚上出去干什么。时间一晃到了八点五十分,米娅打开了她的蔻驰手提包,拿出了一个看上去很高级的金属盒子。我猜她大概是要给我展示另一个情人送给她的昂贵礼物。

“好了。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接受我的一切,就坐在这里看着吧。”米娅打开盒子,拿出了一个女孩发箍模样的金属装置。这东西的表面有一些电路,米娅向我展示,它两侧的金属片其实分别是两片叠在一起的,完全展开后是四块弯曲的金属片,它们汇聚到一个点上,撑起一个类似帽子的形状。“这是无线信号接收器。他们说这玩意儿每隔几天就得换电池,放到里面太麻烦了。”

“里面?”我一头雾水。

米娅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小女孩般的顽皮。她曲起食指叩了叩自己的额角,“信号输入元件都在这里,还有原生信号屏蔽装置、定时弹出装置什么的。半年前,为了把那些东西都放进去,他们给我做了个手术。我总觉得那个手术一定出了什么差错,现在一到阴雨天我就头疼得厉害。”

我愣愣地看着米娅把金属片构成的帽子戴到头上。她指着金属帽右侧的一个小凸起,“这是一顶魔法帽子,按下这个开关,我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不是在说双重人格什么的,而是彻彻底底的另外一个人。她的名字叫艾米·凯勒,今年二十三岁,职业是超市夜班收银员。”

“什么?”

“艾米·凯勒在今年四月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她体内的脏器多处破裂,骨头断了十几根,全身上下唯一没有受到一点儿创伤的器官是大脑。医疗团队将她的大脑连上一台电脑,向她提供了两个选项:住院治疗她的身体,这将产生数百万美元的账单,而且不能保证痊愈;或者放弃她本来的身体,通过租赁别人的身体继续活下去。后者按月计费,就算租赁二十年,产生的费用也只有前者的十分之一,车祸的保险赔偿金就够了。”

我终于有点儿跟上她了,“租赁身体?”

她又露出了顽皮的笑容,挑衅一般观察着我的反应,“没错,这就是我的秘密。”

“这个艾米,是你的亲戚还是什么?”

“不,我完全不认识她。艾米的医疗团队通过YMCA①发布信息招募她的‘容器’,我恰好得到了这个信息,仅此而已。”

她撇了一下嘴,突然换了个话题,“我的升学考试数学成绩是满分,我本来已经被佐治亚理工录取了。你知道,这所学校一点儿也不适合我,我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它的合格标准,你懂我的意思吧?”她叹了口气,继续说,“艾米·凯勒的脑子保存在帕卡德医院,离这里不到五英里②。信号接收装置起作用范围是十英里,也就是说艾米·凯勒的活动半径只有以医院为中心的十英里。这就是我必须来这所州立大学而不是去佐治亚理工的原因。要是去佐治亚,我就没法这么轻松地挣钱养活自己了。没有什么比一边睡觉一边还能挣钱更棒的事了,你说是吧?”

她接着向我解释,当她的身体开始接收艾米·凯勒的大脑信号时,原生信号屏蔽装置会放出一种电子信号麻痹她的大脑,这种效果基本等同于催眠。在将身体控制权交给五英里外的另一个脑子的十个小时里,米娅的脑子会一直沉睡。每天十个小时的高质量睡眠,就是她上课时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秘诀。

我还在费劲地消化前面的信息,“你是说,按下这个开关以后,你就是另一个人了……无意冒犯,但你不觉得,呃,这有点儿那个吗?”

“我懂你的意思。是的,把身体交给一个陌生人是有点儿恶心。我知道,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如果想要一边读书一边养活自己有条更热门的出路——我说的不是餐馆打杂之类的挣点儿零花钱,而是真正挣到全部学费和生活费。是的,我也知道那些关于我的谣言。事实上,我认识的姑娘里就有好几个在干那种营生,其中有一个还是工程院的,她们也是在出租自己的身体,但是以一种更传统的方式。我们想要更好的生活,我们需要钱,这没有办法。没有什么东西是免费的。”

“好了,快到九点了,‘我’得走了。每天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这具身体都属于艾米·凯勒。”她莞尔一笑,“如果你在那段时间里见到‘我’,记住别叫错名字。”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开关时,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吧。”

米娅耸了耸肩,“随你的便。这是你的自由。”

我下了车。就在车门即将关上时,我听到米娅又开口了,“对了,你可能已经想到了,我的头发是假发。我可以保证我真正的头发原来也差不多长这样,不过半年前做那个需要打开脑袋的手术之前被他们剃光了。好了,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独自走出停车场的时候,我想米娅早就想好了对每一个宣称爱她的人都来这么一套测试。很明显,我失败了。当时,我并不十分相信米娅在车里说的话。她是个有脑子的女孩,知道该怎么让纠缠不清的男人彻底失去兴趣。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大方承认自己已经在校外有了男友,反而要煞费苦心地编出这么一套故事。

两个月过去了,我和米娅一直到圣诞节后都没再见面。

和米娅光速确立关系又光速分手后,我再也不用天天跑图书馆假装对学习感兴趣了。我找了一份零活,是很简单的开车送比萨,每周干十五个小时。很快我就发现米娅对打工的评价一针见血,扣除油钱后,这份工作给我带来的经济收益实在少得可怜。不过我很喜欢我的工作。我喜欢开着车听着音乐在夜晚空旷的大街上东奔西跑,喜欢到就算要我白干都乐意的程度。

圣诞节假期我回老家住了几天,看望父母后,找了个借口,提前跑回了空空荡荡的学校。我的父母在五年前离婚后又分别再婚,我从出生起住了十七年的房子里现在住着我妈和她的新老公,还有我不满一岁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圣诞节当天拆完礼物后,老妈把我叫到一旁,很艰难地问能不能把我的房间收拾一下改成婴儿房。我当然爽快地答应了。

开着我的福克斯回学校的路上,我想老妈真该早点儿问我。要是早知道日后会没地方放,我就不会花五十块买下那块二手滑板了。

到达学校之前,我开着车穿过辛辛那提的市区。我有点儿心不在焉,结果差点儿在人行横道上撞到一个过马路的姑娘。那是晚上九点半左右。急刹车之后,那姑娘似乎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赶紧下车询问对方有没有受伤。一开始我只是觉得这女孩的背影有点儿眼熟,当她转过脸来面对我时,我才发现她是米娅·劳伦斯。

为了不尴尬,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嗨,米娅。新年快乐。”

米娅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绒线帽,我从没见过她戴这种帽子。她看上去有点儿恍惚,看我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受惊小动物般可怜兮兮的神色,仿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就在那个瞬间,我想起了那晚米娅告诉我的故事。我试探着喊了一声,“艾米?艾米·凯勒?”

女孩像被针刺了似的缩了一下肩膀,“你是?”

我告诉她我是米娅的朋友,但这不重要,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路口——如果她不需要叫救护车的话。我的车堵塞了交通,后面的车已经排起队了。

“我没事,谢谢你。”女孩惊魂未定地说。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敢肯定她真的不是米娅·劳伦斯。她们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脸上的表情也天差地别。不过我怎么能确定眼前的女孩真的是一颗躺在五英里外的大脑,而不是臆想症之类的玩意儿?

“我的腿还是软的。”女孩说,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我以前被车撞过,很痛,我永远都忘不了。劳驾,能不能扶我到那边去?我想我得在路边坐一会儿才能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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