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孩子

作者: 江波

1

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朦胧世界,微微发红。有人在说话。

世界突然变得敞亮,许多双手,许多戴着口罩的人。他们抱起我,包裹我,把我放在一辆小车上。

我看见爷爷、奶奶和爸爸。奶奶逗我,把食指放在我嘴边。我咬了一口,她一声惊叫,缩回手去。

亲人们争吵起来。我刚出生就有牙,这是件糟糕的事。我咬伤了奶奶,他们认定我身上带着坏运。

妈妈来了。她躺在手术床上被推出来。她抱起我,急切地在我全身上下摸索,确认我没有缺少任何一个零件后把我抱在怀里。

我被交给了爸爸。爸爸的表情很怪,那样的表情,应该叫作忧愁。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更糟糕的情况,如果他们知道,可能会更忧愁吧!

——我有自闭症。

2

爷爷、奶奶消失了。

爸爸也消失了。

妈妈带着我到处打工。我叫王自强,妈妈取的名儿。我很弱,她希望我很强。她出去打工的时候会背着我,为了干活方便,就用布条把我勒紧背着。这很不舒服,但我能忍受。

我几乎能忍受一切。

3

妈妈使劲地刷着灶台上的油垢。她的动作太大,布条猛地勒了我一下,我疼得喊了一声。妈妈把我解下来,放在椅子上,从提兜里翻出魔方递给我。

我喜欢魔方,它是件极好的玩具。我拿着玩起来。

刚才的喊声引来了傅老师。傅老师比妈妈的年纪大,戴着眼镜,很斯文。她和妈妈聊了几句,给我带来了一碗牛奶,用勺子喂我喝。牛奶真好喝。

我很快拼完魔方,把它递给傅老师。傅老师拿着它,惊讶地看着我。妈妈把魔方拿去了,她知道我的意思。打乱的魔方重新回到我手里,我继续摆弄它。

傅老师继续和妈妈说话。她们说了挺多,妈妈直抹眼泪,而我知道我会去一个叫蓝天幼儿园的地方,那里有傅老师。她是园长。

4

我第一次见到韦医生是在七岁。

韦医生穿着白大褂,坐在一张白色的桌子前,身后是白色的墙,白色的灯光打在墙上,映出一张张黑白分明的照片,其中最大的那张是我的。照片有细密的纹路,看上去很漂亮。一个人的大脑竟是这个样子的吗?

韦医生说我是自闭症,是星星的孩子,说我有点儿类似阿斯伯格综合征,说没有特效药,说有个脑部刺激试验手术但风险很大。

妈妈问有多少希望。

他说结果因人而异,但最近的两个试验志愿者都成了植物人。

妈妈沉默了很久。

出了门,傅老师在等我们。韦医生是傅老师帮忙找的,是最好的神经科大夫,如果韦医生也没有办法,那么我真的治不了了。

我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病,我感觉自己很好。但似乎所有人都说我有病,那我大概就真的有病吧。

傅老师坐车走了。临走前,她让我们保重,说以后有困难可以找她。妈妈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我听着很熟悉。相似的话,过去四年我听了许多许多次。

车子看不见了。我说,以后见不到傅老师了。

听完这句话妈妈突然抱着我放声大哭,浑身颤抖。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我去上小学,自然不会再见到幼儿园的老师。如果这值得哭,那么我也应该像妈妈一样号啕大哭。

但是我并不想哭,我拍了拍妈妈的肩膀,想让她也不哭。

她哭得更大声了。

也许是因为我有病,要是病治好了,我可能和妈妈一样也会哭。

5

我被打了,右眼肿了起来,嘴角有个伤口,耳朵里老嗡嗡嗡的。

妈妈带着我到学校,争吵、哭泣、愤怒,最后拉着我怒气冲冲地离开。

这是第三次了。

上小学不到一个学期,我换了三个同桌。

第一个同桌是吴齐凡,他打我,因为我背唐诗比他快。我比任何一个同学都要快,语文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当着其他老师的面背唐诗。我背了十五首,这是课本上所有的唐诗。

让他去参加诗歌比赛。语文老师兴奋地说。

不要,这孩子不太正常。年级主任谨慎地说。

回到教室,吴齐凡就打了我。他只能背出三首唐诗,还总忘词,见我噼里啪啦地背出来,就狠狠地打了我一拳,让我住嘴。他的块头大,但我并不怕他,也打回去,结果被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第二个同桌是孙悦维,他喜欢嘲笑我,经常在我的作业本上画乌龟。他画的乌龟很难看。

一次,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乌龟,然后写上我的名字。这是个机会,我可以告诉他乌龟不是那么画的。我在黑板上画了更大更漂亮的乌龟,写上了他的名字。他打了我。

第三个同桌是李一燕。她很漂亮,笑起来很好看,我经常看她。她经常会带各式各样的糖果,会分给我,我带回家给妈妈。她知道我能记住整本书,有什么想不起来就会转头问我,我告诉她,她就会冲着我笑,然后埋头写答案。我的记忆的确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总是忘得很快,我不会忘,什么都不会忘。有的同学说我过目不忘,有的同学说我是复读机,还有的同学说我是人工智能。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李一燕能对着我笑,这最重要。

王奕军打了我,要我不要和李一燕说话。

我的确没有再和李一燕说话。妈妈带着我离开了学校,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后来我经过学校门口,都会停一下,总觉得李一燕就在那里,这大概是学校唯一让我怀念的地方。

6

第一次见到郭老头,他在街边开挖掘机。那时候他还没那么老,还不是老头儿。他的大名是郭四民。

他铲土、填坑,停下来刷手机,这样反反复复。

吸引我的不是他,是挖掘机。我有过一个挖掘机玩具,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傅老师送我的。那是个简单的小玩意儿,其他孩子玩得很开心,用它装沙子,过家家。我把它拆了,扔了。它太简单。

见到这台挖掘机,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机器。它力气很大,能做复杂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它竟然是在郭四民的操控下活动的。我看得很入神。

郭四民不喜欢我在旁边看,冲我吼,想赶我走。我没有走,一直看着他,为了看清他的动作,绕着挖掘机走了一圈又一圈。

连续两天,我都去看郭四民开挖掘机。他太慢了,和机器不协调。虽然我后来知道,郭四民是故意那么慢的,但哪怕他认真地开机器,也还是太慢了。

趁着他冲下来骂我的机会,我钻进了驾驶舱。

我模仿他的动作,比他快得多。实践了几次后,我加快了动作,直到机器无法再承受。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在飞。郭四民要干一天的活儿,我半个小时就干完了。

行人围过来,我停下的时候,他们热烈地鼓掌。

我见到了师父。他也是郭四民的师父,是老板。

他买了一大包好吃的给我,我拿了一筒烤肉味的薯片。我怀念烤肉的味道,上一次吃烤肉,还是两个月前妈妈给我过生日。妈妈也两个月没有吃烤肉了。

我带着烤肉味薯片,往家里赶。

7

我的家在垃圾房旁。

妈妈说,小时工赚钱多,但太累,她干不动了。垃圾房的工作脏,但轻松一点儿,还有个免费的住处。外边脏,家里弄干净,也是好的。

三年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师父跟着我到家,和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吃掉了一半的薯片,剩下的留给妈妈,他们还在说话。师父想收我做徒弟,开挖掘机,那意味着我不能再留在家里,要离开妈妈。

我想开挖掘机,我说。那感觉像在飞,我还想飞。

妈妈说,让她再想想。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挖掘机,挖掉了垃圾房,挖掉了大树,挖掉了小区所有的房子,挖掉了东方明珠。我变成了机器人,无所不能。

我从梦中惊醒。夜里格外安静——妈妈那细微的鼾声总是充斥着整个小屋,然而此刻并没有。

整夜都没有。

8

跟着师父的三年,是我最舒心的时光。师父带着我,驾驶各种各样的挖掘机。液压的、电驱的、纯机械的……前前后后,有三十七种挖掘机。每一种挖掘机都像是我的一个躯体,每一个新的躯体,都像是给了我新的生命。

师父说,他开了一辈子挖掘机,研究了一辈子挖掘机,都没见过我这样的天才。有时我在飞,有时我在游,有时我像是在跳舞,有时我像是在唱歌。

师父并不让我干活,用童工是违法的。他带着我参加各种训练,参加各种比赛。

慢慢地我知道了,玩挖掘机,没有人能比我更快。他们的生活或许都是正常的,但他们开挖掘机总是那么慢,相比之下,郭四民并不算慢。

我唯一一次输,不是输给人,而是输给人工智能。驾驶舱是空的,操纵杆自己在动。人工智能像是个鬼,谁也看不见它,它却无所不能。我比人工智能慢了三秒,然而比排在后边的人快五分钟。

当年他们说我是机器人,他们是对的,和人相比,我更接近机器。

在近于极限的力量和速度中癫狂,我享受这种感觉。然而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我从一台新式双臂挖掘机上下来,这种挖掘机有两条机械臂,一条用来打桩,一条用来打扫。这很新颖,我很满意。

一群人围住了我,不让我离开。带头的那个是师父最好的徒弟,叫李峰。刚来的时候他对我很好,经常对着我笑,给我各种小吃糖果,后来慢慢地他变得冷淡,盯着我的眼神总是不怀好意,此刻也是如此。

他们骂我,朝我吐口水,最后开始打我,一下又一下,头上、背上、肚子上。

我被放倒了,有力的腿脚踢在我肋间,痛彻骨髓。我翻滚到了履带旁。一刹那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翻身起来,踢倒李峰,奋力爬上挖掘机。

关上驾驶舱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李峰的眼神。那应该是惊恐吧。

挖掘机臂一个横扫,站在机前的人都倒下了,没有倒下的都躲到了十多米外。

李峰被我抓在铲斗里,打桩机的尖头顶住了他的脑袋。只要一下,他的脑袋就会变成一摊泥。人们围着我,恳求我。我握着操纵杆的手很稳,像从前无数次一样稳。

师父来了,他让我停下,让我跟他走。

后来,我进了派出所,签了一堆字,最后被师父领出来。师父赔掉了公司,遣散了所有员工。前者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后者我看见了,师父原本有二十多个徒弟,此后就只剩下郭四民和我。

我想,我该去帮师父挣钱了。

9

妈妈死了。她躺在透明的玻璃棺里,脸色乌青。

死因是心肌梗死。医生说,病例上显示,她五年前就出现了心梗征兆,但没有去治病。她很忙,也很节省。她想挣钱,想省钱,想拖一拖。

然而却拖死了她自己。

她知道我记忆力很好,银行账户和密码都让我记得牢牢的,并且叮嘱我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钱是留着给我用的。我不知道能用钱做什么,但知道妈妈一直担心我离开了她就活不下去。

她是对的。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生活。

好在还有师父。师父说,他答应我妈妈会照顾我一辈子,这是收我做徒弟的条件。

葬礼上我见到了爸爸。他比我记忆中的那个人老了许多,满头白发。他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没有和我说话。大概他认为我不会说话,毕竟在他陪伴过我的两年时间里,我一句话都没说过。

我想告诉他,当年他把我高高抛起时,有一种飞的感觉,我很喜欢那样的快乐。但应该没有机会了。

妈妈的尸体要火化。看着她消失在火焰中,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似乎也消失了。

我的生活中有挖掘机,有妈妈,现在只剩下一半。

10

我又见到了韦医生,是师父带我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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