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咆哮
作者: 潘海天
潘海天,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中国美术学院客座副教授,架空幻想世界“九州”创始作者之一,曾任幻想类文学杂志《九州幻想》主编。代表作为《克隆之城》《饿塔》《大角快跑》等,1994年到2003年间五次获得银河奖,短篇小说《偃师传说》曾被中央芭蕾舞团改编为舞剧《偃师》。
1
很多年以后,老张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雨水叮叮咚咚地砸在他撑着的伞上,如同在敲一面破鼓。
老张不是一个人,他在陪孙女踢足球。
说是陪,其实只有孙女在踢。
大地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一踩一个水坑。足球滑溜溜的,球门是两块砖,被密密麻麻的雨线遮蔽着,又小又遥远,但五岁的孙女早已习惯,她踩着水花飞奔,如同一条人鱼,在水洼间腾转翱翔。
时近正午,天空中的云影似乎透亮了一些,老张眨了眨眼,抖去睫毛上的水珠,看到邻居的身影走过,急忙喊道:“老常,老常。”
老常站住脚。他是一个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老头。
老张用下巴指指老常手里的收音机,“天气预报怎么说?”
“还能怎样,”老常慢悠悠地转身,“雨。”
老常戴着大斗笠,穿着橡胶雨衣,蹬着一双长筒雨靴,小心翼翼地踩着水洼里的大砖头往回走。相较之下,老张的武装就只有一把破伞而已。
撑伞也只是个习惯,他和孙女早就全身湿透,而他连裤腿都懒得卷。
他的家在水下。
老张住的楼房地势太低,一到下雨天,四面八方的水就涌入这里,将居民楼泡在水中。老张住在底层。
最早开始搬家的是蚂蚁和鼩鼱①。蚂蚁奋力高举着白晶晶的蛋,顺着灶台爬上窗户,如同在墙上画出一条细密的珍珠项链;鼩鼱则拖家带口,一只咬住一只的尾巴,组成一列毛茸茸的火车。它们走得匆匆忙忙,而新住客已经不请自来:癞蛤蟆在灶台间聒噪,在床笫间求偶;雄龙虱如同黑色的子弹嗖嗖地追赶着雌虫;仰游蝽则如西湖上穿梭的游艇,不紧不慢地伸出两条长腿划水;水黾成群聚集在水面,将成片的卵产在浮于水面的一麻袋一麻袋可乐瓶子下。
老张的生活空间被压缩在床板高度和天花板之间,做什么事都矮了一截。因为害怕漏电,家里所有的电器插头都拔掉了,只从天花板上拉下一个插座。虽然做足了接地措施,但每次拔电饭煲插头时,都能看见蓝汪汪的电流切开水面穿行。
他蹲在五斗柜的顶上煮饭,佝偻着身子,还要向左偏着头。生活还是宽容的,如果水面更高一点,再灵活的颈椎也用不上了。
说起来,人类之所以能战胜其他物种,成为地球的主宰,并非拥有最快的速度或最强的肌肉,而是最能适应环境。袋狼、剑齿虎和柯达相机因为没有适应性而灭绝,但老张是个从人民公社一路走过来的传统中国人,适应性非比寻常。
在等待中,老张的皮肤起了褶皱,头发变成了暗绿色,小腿上长满青苔,一呼气就带出海藻和鱼鳞的气味。老张做饭时,就让孙女自己在床沿上玩,她像走平衡木那样在床头板和沙发靠背上走着,即使摔下去也不会受伤。她还可以借助一块泡沫板在水面上漂流。她没有学会走路,就先学会了游泳。只有在拔电饭煲插头时,老张会喊一声,让孙女从水中起来,站到床板上等着电流过去。
老张坚持了下去,最终熬到了一条好消息。
街道办告诉他们,出现积水问题的不仅仅是他们小区,很多地方都出现了。政府开始修建一条超级堤坝,叫钱王坝,意图以一千多年前那个怒射海潮的国王精神为号召,阻挡太平洋的进攻,内涝问题也会得到解决。
老张没怎么学会看网上的新闻,不过他知道还有很多人在努力,而且通过奇妙的历史连接到了一起,这给了他信心。
后来的几个月里,积水确实下去了一些,最深处只没到大腿根。老张的心里又激起了一些朦胧的期望。
以他的人生经验,只要耐心等待,问题就会解决。
没有什么熬得过时间。
有人会把一切都计划好,只有庞大的集团才有资源把方方面面计划好,如此老张自己的小计划才能得以施行。
老张的计划是以养老金和助学贷款,加上四十万个空瓶子,抚养孙女到上大学,然后卖掉房子交学费,这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那时候,他就搬去乡下——不,他要搬去沙漠,去一个完全没有水,一年可能就掉几滴雨的地方,养养山羊,晒晒太阳,度过余生。
他估计余生不会很长。
但今年以来,老天爷不作美,入春之后便进入了漫长的雨季,其后杭州地区又受低涡切变影响出现极端强降水天气,雨水连绵不绝。墙壁上出现了裂缝,水从缝里灌入,顺着墙壁流淌,如同纵横的河流。
积水一点点吞噬家具的腿,如同猪肉价格不断上涨。
那天晚上正值天文大潮,老张躺在冰冷且湿漉漉的竹席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起那个躲藏在金山寺里的和尚还有法宝袈裟,而他什么也没有。正烦躁间,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咚咚的跑步声。
“快走!”老常在门外喊,“钱王坝决口了!”
楼梯上有疯狂的奔驰声。有人哀号,有人哭叫,压过了雷声。
老天另有计划。
老张一把抱起床上的孙女,也跟着往门外跑,
一条乌塘鳢撞了一下他的腿,闪电一样,折着水花跑走了。
老张抱着孙女,犹豫了一下,出门后,他还能去哪里呢?他关于未来的小计划是附在钱王坝的大计划上的,现在已经彻底崩塌了。
如果房屋没了,他连一个可供栖身的螃蟹壳都找不到。
孙女在睡梦中踢了下腿。
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了。五斗柜、电饭煲、老伴的照片、捡来的所有瓶子。他能扔得下这些东西吗?
大水无声。
老张抱着孙女退了回去。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暴雨如同天河决口一样往下落着。
老张抽着烟,听着外面如犀牛般吼叫的水声。
2
窗帘自动拉开了,阳光洒下来,白晃晃的一条光。闹钟正好也响了,一个日式卡通女孩,带着两只猫耳从闹钟里探出头来,用娇媚的女声喊道:“起床啦!”
一只瓶子飞过来将闹钟砸倒。
猫耳女孩坚持叫着:“要过元气满满的一天哦!”
周覆闭着眼睛到床下继续摸索酒瓶,他找到一只,但这次没有命中,酒瓶飞到了阳台外。
虽然高居六楼,却不会有玻璃瓶破碎的声音。
窗外水波浩瀚。
屋外早早起床巡逻的居委会大妈,敏锐地察觉到这边的响动,喇叭声随即飘了过来:注意保持环境卫生,请勿高空抛物!
周覆气哼哼地打了个滚,慢悠悠爬起来,套上T恤,抠去眼角的眼屎,一边把自动牙刷往嘴里塞,一边把大灰的充电插头拔了。
他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去,水是墨绿色的,仿佛一大锅浓汤,水面上漂浮着一大层生活垃圾,高度大概在五楼窗台下的位置。
就在他凝视水面的时候,水底突然有个硕大的阴影掠过,似乎有根长长的触手突兀地冒出水面,从漂浮的一堆垃圾中划过,抓住了崂山可乐的空瓶子,拉下了水。
牙刷从他嘴里掉了出来。
那个瓶子让周覆想起肖羊。被触手抓住的时候,他只浮上来过一次,尖叫着,盲目地翻滚着,周覆没有来得及抓住他,他就不见了。
周覆使劲探出头去,瞪得眼睛都疼了。触手兽从没有突破过小区保安的防线,而且水太脏了,垃圾泛起一圈圈的泡沫,让破布条像是有生命一样。他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大早上的报警可能会被人讽为无事生非吧。
但是水下的阴影似乎还在,一会儿扩张,一会儿缩小,似乎在嘲笑他。周覆回头寻找,酒瓶已经没有了。他跑到厨房,操起两把菜刀,一前一后甩了下去,噗噗两声,水波都没起一个。巨大的阴影无动于衷。
“我弄死你!”周覆嘀咕着,回头寻找威力更大的武器。
居委会王大妈摇着小船拐过墙角时,正好看见周覆把液化气罐拖上阳台栏杆,一手拿着打火机,准备把它点燃后推下。
电喇叭挂在王大妈的船头,孤零零地喊道:请保持环境卫生,不要高空抛物。
3
好不容易摆脱和居委会的纠纷,周覆讪讪地将液化气罐搬回原处。这样也好,他买不起第二个气罐。
今天要迟到了。这么想着时,他的手掌上叮的一声响,亮起一幅电子屏幕,竖在掌心。屏幕从上向下刷出一排亮黄色的单子。猫耳女孩化成3D形象,跪坐在背景上眨眼睛,她两耳低垂,脸上多了一只创可贴,满脸请求光临的神色,猫尾巴不安分地摇来摇去。
周覆点了上面一个单子,一个小钟就开始嘀嗒嘀嗒地走着。猫耳女孩一跃而起,声音娇媚得像是会爆汁的浆果,“取件位置,望江路34号肉场家属宿舍。计分开始了哦。加油!”
周覆是一名同城快递员,每天有六十单要跑,只有手疾眼快,抢到距离最近最容易送达的单子,才有可能在深夜之前完成工作任务。
掌心机已经开始倒计时。
嘀嗒嘀嗒。
周覆套上工作服,那件衣服橙黄相间,背上有个大大的“神火快递”字样。他抓住阳台上的爬钩,翻上屋顶,开始低头穿自己的动力靴。
他吹了声口哨。大灰灵巧地翻出栏杆,跟着跳了出来。大灰是周覆的机器大狗,体重两百千克,有一副棱角分明的长脸,身躯刷成明亮的橘黄色,看似笨拙,其实拥有难以想象的灵活。
周覆带着狗在屋顶上的太阳能电板间穿行。
四周的住宅楼都只有顶楼露在水面上,仿佛一座座方形的规则岛屿。
他选择了“拒绝水路”。掌心机给他规划出了一条纯陆上路线,要想到达望江路,他得沿着中河高架向南穿过涌金立交,在复兴立交向北拐上秋石高架,然后在望江新园那里开始楼间跳。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登上中河高架才行。
那座有些年头的高架桥,离他所在的住宅楼还有两百来米,间隔三栋住宅楼和一栋二十多层高的农业银行大厦。大厦的屋顶是跳不上去的,必须瞄准窗户来一次狙击跳。
周覆系紧脚上的动力靴,弯腰蓄力,然后开始加速奔跑。大灰紧跟在他身后。
动力靴主要是模仿鸵鸟和袋鼠的奔跑方式,可以让他的奔跑时速最高达五十千米,靴子上还配置了弹跳装置,电力充足的情况下,可以轻松跳过三十米的距离。
虽然起跳时声势惊人,但动力靴的耗能很小,在他落地时,一个液压装置会回收部分能量。这更适合电力紧张的水上居民。
没有人在意周覆的奔跑,只有对面屋顶上撅着屁股给菜园浇水的大婶朝他招了招手。她被太阳晒得黝黑乌亮,只有牙齿雪白,一顶红白相间的风向袋在她身后飘浮。她家有五个小孩,不得不一刻不停地种植土豆、生菜、西红柿和豌豆,她的种植技巧相当高超,但口粮总是落入鸟口。
周覆起跳,飞到了空中。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
他的脚底下,正驶过一艘白色顶篷、形貌臃肿的平底船。那是一艘早餐船,它们各有各的运行方向,赶着上班的居民会驾船寻找同向而行的早餐船,以便节约时间。
被载重压得吃水很深的早餐船如同一个胖子,走得不紧不慢,歪斜的烟囱像金鱼吐泡那样咕噜噜地冒着黑烟,把白色顶篷上“放心早餐 惠民工程”几个字熏得黑黑的。
此刻,挤在船尾的市民争先恐后地通过掌心屏下单,吵吵嚷嚷。
周覆从他们的头顶上跃过,落到了对面的楼顶上。砰!
选择楼间跳出行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总被顶楼的居民投诉。他们形容那种噪声就像恶魔的脚步。砰!砰!一声两声,越来越近。他们不得不躺在床上,双手抱头,等待下一声重击的到来。愤怒的人会在屋顶上故意设置许多障碍,空箱子、晾衣绳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