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碑
作者: 李频1
高原的空气是稀薄的,滤去了水分,滤去了云朵,滤去了声音,只剩下浩浩荡荡的风,仿佛那是自己的肺在与大地共同呼吸。高原的空气是干枯的,不能滋养青草如茵,不能滋养柳暗花明,举目望去只有一片荒凉干燥的土黄色,阳光也像是干燥的,干燥了人的眼睛。
一个人在高原生活一段时间,就会有种错觉,独处时常常能听到自己与自己对话的声音。或许这是空气过于干燥、过于稀薄的缘故。王底用了两个月才适应这种稀薄的空气。
前年夏天,施工队伍刚刚扎下塑钢板房的时候,他跟许多人一样,夜里由于缺氧而头痛难眠,清晨,板房里回荡着隔壁传来的咳嗽声。但两个月后,他的身体调整了过来,血液里开始涌现更多的红细胞,肺泡表层增长了更多的毛细血管,中枢神经调整了阈值,不再因为过低的血氧浓度而烦躁不安。
他的皮肤也变得粗糙厚实,洗脸时像是在用力擦拭一件古旧的陶罐,脸颊留下了沧桑的高原红;他的手指触觉也退化了,去年冬天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严寒中,他赤手去扭动一颗M60大螺栓,几秒钟之后才感到刺骨的痛。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干涸,儿子在视频的那一头已经认不出他的面庞、听不出他的嗓音。
两年零三个月里,他跟儿子没有再见过面。
但他不责怪这里稀薄的空气,甚至感激它们。试想,这颗星球实际上是如此平坦,如此圆整,它的半径以数千千米计算,而它的地表却最多只隆起了八千米——曾有人说,那不过相当于地球仪上面那一层薄薄的油漆。而这片由一亿年的板块运动塑造的辽阔的高原,几乎全部落入我们这个古老国度的境内。
如果你想要找到一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陆地,沿东西走向画出一条超过两千千米的直线,那么青藏高原将是唯一的选择。这片古老的高原荒芜、辽阔,一直作为一道高耸的沉默屏障被人们忽略,却以独特的方式留给人们一把走向全新的太空时代的钥匙。
地球唯一的一把钥匙。
每天,晨光熹微时,王底都会站在寒风凛冽的湖畔,规划一天的工程进度,心里默默清点每个工点需要的班组与设备。天黑后,他在贝雷钢梁铺就的栈桥踱步,细细检索工人遗留的烟盒、破手套、矿泉水瓶,一一扔进手提垃圾袋里。
他对待施工场区就像对待自家的庭院,对待色林错就像对待圣洁的姑娘。
两年来,他核对了每一个施工控制点的坐标,没有一个误差超过一毫米;他检查了每一根螺纹钢筋的套环,亲手将它们拧紧;他一次次将眼睛贴近铁轨的表面,向最远的远方望去,确认自己看到的是一条光束般笔直的直线。
起初,藏胞们反对这项工程。他们身着厚重的毛织氆氇①,匍匐在色林错湖畔。长者告诉王底,色林错的含义是魔鬼,任何人都不应该去惊扰它。深不见底的湖水,吞噬过许多蔑视它的生灵。
长者说,国道绕过了它,高速铁路绕过了它,你们的工程也应当避开它。
王底向他们解释,这项工程的需求之苛刻远非国道与高铁能比,它绵延两千千米,必须保持完美的直线——确切来说,其后半段的最小曲率半径不得小于一千六百千米。这是人类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
宽厚仁慈的青藏高原在喜马拉雅山脉与昆仑山脉之间馈赠了这样一大片平坦区域,起自阿里,经改则、尼玛、班戈、那曲,大约两千千米都是高原谷地,海拔维持在四千五百米几乎没有起伏,不需要大型隧道,不需要跨越大峡谷的桥梁,正适合工程的实施,代价则是在直线末端,必须穿过宽达四十千米的色林错,无从避让。
王底带藏胞们参观工地。当他们看到刚刚铺就的栈桥洁净如擦洗过的毡房顶,贝雷梁被妥善油漆、毫无锈迹,钻机缓缓探入数十米深的湖底,搅动出的火山岩淤泥被隔离在铝制护筒内,护筒外的湖水依然深邃清澈,他们停止了抗议。此后,藏胞仍然会清晨过来,但与施工队伍相安无事。
工程进展缓慢,事实上,王底享受着这份缓慢的宁静。直到昨天,宁静才被旧日同窗——假如这个词并不带有感情色彩——当今名噪一时的科技企业青年董事的到访打破。
来访者将大部分皮肤都藏进了优质白鹅绒防护服里,只露出未经风霜侵蚀的眼睛,但他执意要走到色林错湖畔,脱掉手套,在湖水里象征性地濯洗白净的双手。
身为天驰集团董事长之子,整个“天弓工程”的发起者与出资人,郭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的姿态就像是巡视自己的封地,而沦为下属的旧日同窗更像一杯助兴的烈酒。
他开门见山,“我们多少年没有见面了?二十年怕是有的。二十年前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会以这种身份重逢。我知道,你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年轻的时候你不愿相信它,步入中年后你不愿面对它。”
“你负责这前后多少千米的工程实施?四十千米,还是二十千米?穿越色林错的这一整段?哦,不,只是湖岸西侧这一段。这都没有太大区别,因为没有人会记得。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从陕西一路走来,那里零零散散到处都有长城的遗址,有战国魏长城、蒙恬督造的秦长城,还有明长城。但是绵延万里的长城遗迹上,我没见到任何一个工匠的姓名,没有一处刻有名字的碑文。他们胼手胝足,将一块块巨石运上峻峭的山岭,但历史并不铭记他们。
“人们会记住你的名字吗?值得怀疑。区区二十千米,相较于两千千米的总长度是无足轻重的。人们大概只会记住我,所有的资料都会如此介绍:郭南先生以一己之力将人类送进了电力太空时代。我会在工程起点旁边立下石碑,刻上我的名字。另外,我还打算将第一艘飞行器命名为‘尚德号’,来纪念我们的母校。”
气焰骄纵的来访者离去了,王底站在湖畔思绪万千。无数回忆席卷而来,尚德中学回响的琅琅书声、宁静温暖的课堂、洋溢着青春力量的年轻身体,四个人的真挚友谊。
他感到唏嘘,这位锦衣玉食的旧同窗还是那样,傲慢、狭隘、自鸣得意。他永远不会对工程怀有真正的热爱,不会体会到铺下一块块石基的安稳与满足,他以为工程的意义就等同于留下一方供人瞻仰的丰碑,匆匆一番巡视就等于宣示了主权。这是遗憾的——之于工程,也之于郭南本人。
王底再次望向色林错,这清澈的湖泊就像青藏高原望向太空的眼睛,看着它,王底回想起另外一双眼睛:清澈、纯粹、执着、无畏。
那是小粲的眼睛。
2
“风速五马赫。飞行器姿态正常,空气阻力低于阈值,底座应力幅处于蓝色范围,飞行器翼面无明显振动!”
听着同事努力压抑着期待的声音,李顶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了希望。也许,这一次真能成功。他手上的旋钮仿佛有千钧之重,每往前推动一毫米,都耗时良久。激波风洞的呼啸声隔着墙壁不断传来,里面是通过密集爆震模拟产生的超音速气流。
“风速十马赫。飞行器姿态正常,空气阻力低于阈值,翼面振动达到毫米级,底座应力幅处于黄色范围。”
同事的报告开始迟疑。但李顶咬咬牙,继续加大风洞的功率。十马赫是常规飞行器难以企及的速度,也是弹道导弹再入大气层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这一速度能在导弹前端产生上千度的高温,但对于高超音速飞行器而言,这仅仅是入门。
“风速二十马赫,飞行器振动接近厘米级,底座应力幅到达橙色范围……”
汇报被一声巨响打断,这让汇报本身也失去了意义。失败总是突如其来,一股翼面下方的紊流带来一阵不断放大的激振,在所有测量仪器反应过来前将一切都撕毁了。
三个月的建模绘图,五个月的加工制作,全部毁于一旦。什么都没有留给李顶,他只能寄希望于传感器在最后几毫秒内记录下了参数,能让他梳理出失败的根源。
李顶听见自己心中发出一声无言的叹息:又是将近一年的光阴付诸东流。他心里闪过自己的年龄。三十七岁了,不再年轻,研究所里那些二十多岁的后进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光阴可以挥霍。
今年的职称晋升名单已经公布,并不令人意外,李顶与晋升无缘。人事部在换发职称证书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说道:“李工可是所里资历最老的中级工程师了,某些方面,还是不要过于固执为好吧。”当时,他的脸红得像材料濒临断裂时的应力图。
这不能怪人事部,一切都有规章,职称要求论文指标。作为兼具研发与制造使命的研究所,仅凭理论与模拟计算是无法获得认可的。工程界只允许成功,只承认成功,而李顶从入所伊始就固执地选择了最难成功的惯性飞行器,十年来没有发过一篇实质性的论文。
“B组那边比我们顺利得多,已经完成了原型机的试验,下个月就能进入零号机的制造流程。”同事含沙射影地说。这不是他第一次打此类退堂鼓了,“也许,我们的路子一开始就是错的。三十马赫太遥不可及,远远超出了当前的工艺制造水准,它不具备在这个时代面世的可能性。超燃冲压发动机具有明显的先天优势,它的脱离速度只要十到十五马赫。如果只是这个数值,我们早就实现了,甚至比B组更快!”
李顶沉默不语。同事在退缩,也许明天就只剩下自己在残骸中整理数据。但他不会放弃,哪怕走向惯性飞行器的道路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隧道,他也要固执地踽踽独行。
确实,超燃冲压发动机只需要十马赫的发射速度,然后凭借前端泵入的压缩空气,促进飞行器携带的还原剂充分燃烧,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由于仅仅携带还原剂,氧化剂来自对空气的索取,因此能够获得相当于常规火箭五倍的比重。
但是,它仍然是化学燃料发动机的一种变体。
只有惯性飞行器才是完美的、纯粹的,才是人类真正摆脱化石燃料进入太空的希望!
是的,固执。
他的固执在很早以前,在他的灵魂与科学初次碰撞之时,在尚德中学的琅琅读书声中,在每个人人生仅有一次的深刻发现科学独特魅力的少年时期,就已经种下了。
李顶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次课后的闲谈会,白枫老师在黑板上写下那个简洁的齐奥尔科夫斯基火箭方程,告诉大家:“火箭的运行法则无比简单。想要让火箭获得更高的轨道,只需要给它更高的发射速度;而火箭的发射速度又仅取决于两个变量,一个是火箭的喷气速度,也就是比冲,另一个是火箭燃料的占比。相同比冲下,燃料占比越高,发射速度越快。”
在喷气速度存在瓶颈的前提下,人类为了让火箭走得更远,只能不断增加燃料的重量,而这些增加的燃料又需要更多其他的燃料帮助起飞,于是进入一个阿喀琉斯追逐乌龟①的循环游戏,火箭燃料重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效率却不再提升。
白枫老师遗憾道:“土星五号为了将五十吨的阿波罗飞船送往月球,自身的重量达到了三千吨,其中的二千八百五十吨都是燃料。这是人类工程史上最惊心动魄又无可奈何的浪费。”
就在这时,教室中部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我们需要更高比冲的发动机,要比常规火箭高一百倍、一千倍!”
白枫老师发出他典型的爽朗笑声,“如此完美的火箭是不存在的。我知道,离子推进器具有高比冲,是常规火箭的十倍,可是呢,它的功率那么小,连一份杂志的重量都推不动。”
“不,我们有那种发动机,将全部能量用于提升载荷的速度,而不是推动燃料本身。”还是那个稚嫩的声音,但是更响亮了。
白老师的脸色带上了一份认真,“那么,小粲同学,它们在哪儿呢?”
“老师您看,满街上跑的就是!”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在那些平坦宽敞的马路上,无声而迅疾地奔驰着无数巧夺天工的载具,它们凝聚了无数工程师的智慧与汗水,又因为与人们的朝夕相处成为大家习以为常的平庸机器——那些电力推动的汽车们。
就在同学们因为不解而发出嗤笑的时候,李顶注意到那双特别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如湖水,里面满载着真挚的光芒。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四个人的命运就彻底与惯性飞行器联结在一起了。
那是小粲的眼睛。
3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
张奇的脑袋像被强大的磁铁吸住,紧贴座椅靠背,无法动弹,熟悉的压迫感牢牢抓住他大脑的后部,就像要将他的大脑全部压缩进后半部分体积。他甚至有种脑前额叶要从颅骨剥离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