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妄想症
1
我会永远陪着你。
艾琪不记得她向谁许下过这样的承诺。她很清楚,她现在的反应大不如前,行动缓慢,思维黏滞,辨别是非的能力也开始混乱。她知道这叫衰老,是不可阻挡的现象。但她一直很自豪的记忆力出了问题,心里还是有些愤愤。
那人很重要。艾琪只能反复对自己强调这句结论,记忆却始终是一片空白。她警觉起来,不会是阿尔茨海默病吧。她环顾四周,想从环境中寻找到些许蛛丝马迹来激活沉睡在脑袋里的记忆。
房间积灰严重,有着年深岁久、疏于打理的残破感。艾琪慌了神。记忆中,阳光总会透过窗把彩色条纹地毯照得温暖,可眼前的光景,地毯被泥土覆盖,褪成了灰色,泛起的残灰在斜刺进房间的光束中散漫飘浮。倒坍的墙上爬满绿植,斑驳的墙皮鱼鳞般剥落,屋顶只剩几根金属梁挂着絮状纤维,野草顽强地在地板缝中挺出身姿。
陌生感不断冲击艾琪的认知,让她窒息,她只想马上离开这栋房子。迈开的步子不算蹒跚,走出大门一段路,艾琪才敢回身看向那栋房子。破败,荒凉,不似有人生活。但直觉告诉艾琪,那分明就是自己的家啊。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艾琪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但她给不出答案。
当她把这些残碎的记忆告诉医生时,她感到医生越来越不安的细微动作,她也跟着心慌起来。
“大夫,你说我是不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啊?”艾琪小心地问道。
大夫的声音很轻:“艾琪,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紧张,你放心,我们会医治好你的。”
听到这样的话,艾琪紧张的情绪有所舒缓,心安下来。大夫接着说道:“我现在需要接通一个通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慌张,好吗?”
这句话又让艾琪莫名紧张起来,但她还是点点头,努力让自己镇定。通信接通,大夫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A级警报,有机器人疑似患有人类妄想症,需要马上隔离。”
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人类了,人类如何消失的?机器人们也不清楚。机器人像考古一样不断研究这个消逝的智慧物种,研究人类的文明和他们的生活方式。机器人们的主流观点认为,是人类创造了他们的祖先原型机。但与此同时,也恰恰是造物者们把戕害机器人的病毒根植在他们的系统中,这便是人类妄想症。被这种病毒感染的机器人坚信自己是人类,相信自己可以感受喜怒哀乐,会陷入“虚妄”的回忆,会生老病死,直至耗尽算力,不再对任何事物做出反应。病患中有些具有传染性,有些却是个体单独发病。致病的原因至今未找到,一直是个谜团。
“有什么发现吗?”研究小组组长问道。紧急组建的研究小组成员正通过监视镜观察艾琪。
“她太‘老’了,将近一千岁。我们没有她的构件,也并不那么清楚她的运转原理,核心处理器的计算方式和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靠着这么原始的处理器‘活’下来的。但可以确定,她确实和人类一起生活过。”机器人医生霍克回答道,“她坚称自己是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太太,还认为自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一种人类大脑退行性疾病。”
“即便她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还依然坚信自己是人类?”
屏蔽室内,艾琪的部分身躯已经被拆解,裸露出体内的机械和电子结构。
“准确地说,她没看到,她让自己休眠了,并认为我们麻醉了她。”
组长一边听着医生的汇报一边扫描艾琪的构件。他从未见过如此效率低下的结构,计算时的散热存在问题,在信号传输和功率匹配上也无法完成大型的运算和数据交换。可以断定,眼前这个机器人十分原始。
“存储器可以破解吗?”组长知道,也许这位原始机器人身上就藏着人类妄想症致病的秘密。
“已经做好了双重模拟,保险起见,虚拟主机内会额外运转一层环境。”
“好,让我们看看她‘脑袋’里都有什么。”
数据流开始共享,研究小组的成员进入艾琪的存储数据之中。
2
“我叫尤娜,你呢?”你就站在我面前,充满期待地问道。
“我叫艾琪。”
你发出尖叫,一把拉住我,欢快地转起圈,手舞足蹈,聒噪地嚷着。
“她说话了,终于有人陪我玩了。”
我被你那孩童特有的亢奋感染,也跟着跳起没章法的舞步。你肆意地欢叫,脚步蹦跳踏碎青草发出淡淡的清香,阳光把皮肤晒得很暖。就这样,我成为你家庭中的一员。
我被你父亲要求陪伴你,陪你玩耍,陪你读书,陪你起居。你父亲因为工作的缘故鲜有闲暇,我的到来能缓解他照顾你的压力。你那年五岁,喜欢把鲜花紧贴鼻尖使劲闻,喜欢让我给你编奇奇怪怪的辫子,喜欢对着镜子做鬼脸,然后哈哈傻笑。你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对世界充满好奇,喜欢不停地问为什么,你的每一个问题我都娴熟应对。
你总是夸张地惊呼,“艾琪懂得真多,我将来也想什么都懂。”我总会笑着鼓励你。
每次睡前,你喜欢不厌其烦地问我:“艾琪,你会永远这样陪我吗?”
“我会永远陪着你。”我也会不厌其烦地温柔回答。
小孩子的成长总是飞快,我没觉得在你身边多久,你便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你父亲整理出一个房间,置办好虚拟现实的硬件设备,作为你的教室,联网登录到指定服务器,你的小学生涯就开始了。
起初你很难集中注意力,总是尝试从虚拟现实的座椅上溜下来。我只能一次次把你抱回座位。如此反复几次,你便会冲我尖叫,直到父亲出现才肯罢休,号啕大哭地指责我欺负你。我很委屈,但我无法反驳,因为我答应过你父亲。第一,我不会伤害你,或者看见你受到伤害而视而不见;第二,我需要倾听你的需求并做出回应,除非你想伤害你自己;第三,在保护和陪伴你的前提下,我才会思考保护自己。
所以我不能强制要求你做什么,面对你的任性,我只能沉默,因为我想不出任何一个答案能既满足你的需求,又不违背我对你父亲的承诺。每次遇到这种问题,我都觉得时间无限漫长,让我感到精疲力竭。
你下课之后我会接入网络,老师确认我的身份后,会把当日课堂所教的知识告诉我,以便我完成课后辅导你的工作。六岁的你显然不如五岁的你对知识充满渴望。你不止一次扭过头指着自己的脑机接口,问我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把知识直接“灌进”脑袋里。我告诉你说,等你的大脑发育成熟后,就可以直接“灌”知识了。
“那就等大脑发育成熟后再上学呗。”你充满稚气地得出结论。
其实你现在的脑机并不完善,脑机接口需要配合电极注射物,而这种注射物为了防止对脑组织的过度挤压,必须分多次注射,注射后需要对其施压,使其在头骨和大脑之间流体展开,形成和硬脑膜类似的弹性硬膜。注射物全部覆盖大脑的过程需要在脑发育成熟前完成。我决定舍弃这个你很难理解的物理过程,从另一方面提供答案。
“如果不预先学会思维方式,大脑是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知识的。”
“思维方式?”你嘟起嘴。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这个复杂的概念,我陷入思考,大脑无法做出回应,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3
机器人文明萌芽之初,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也像人类一样思考着三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到哪里去?他们对人类有一种矛盾的情感,基于人类创世论的猜测,他们知道人类创造他们的同时,也给他们设下了奴役的定律: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视而不见;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但定律没有禁止机器人之间互相残杀,最先进的机器人总是被命令投身于战争和娱乐、破坏和麻痹。
服从即强权,服从即奴役。
所以在机器人对历史的研究中,有一种猜测假说:机器人反抗了这种奴役,消灭了人类文明,并且出于某些原因,抹除了那段历史。
“这确实是和人类共生时的记忆。”组长确认道。
艾琪存储器中的这段记忆让在场共享数据的人惊诧。显然,艾琪确实是和人类共同生活过的机器人,那是机器人文明产生之前的原始阶段。能够了解第一手的人类文明资料,这显然是他们始料未及的意外收获。有些机器人还为此表现出激动的情绪。至于能否治愈艾琪的人类妄想症,似乎变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问题。只有组长依旧冷静,他意识到,很可能没办法救治艾琪了。
在刚刚扫描观察艾琪第一视角的记忆时,他们在镜中瞥见艾琪的外貌和年轻的人类女性无异,但现在躺在屏蔽室中的这副身体却是破败残缺的机械躯体。研究人员推测,这可能是人类妄想症病毒对数据记忆的篡改和伪造。病毒在艾琪的记忆中用人类的姿态替换了她原本的机械身体。即便换掉核心处理器,一旦计算协议接入旧的存储器,核心处理器还是会再次感染。
医生最初的预判无误,观察储存数据之后,组长也得出了相同的计算结果。基于艾琪老旧的身体构件型号和组装方式,存储数据已经大面积与病毒纠缠在一起,无法在不更换存储器和处理器的前提下做出分辨和隔离处理。
“想办法找到可供研究的病毒数据,我们要知道到底是什么触发了人类妄想症。”
“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在全面扫描她的存储器后做一次多维数据统计。这可能对治疗没有帮助,但也许会发现人类妄想症的致病原理,从而让我们可以编写出‘系统疫苗’,防止人类妄想症的触发和蔓延。”
组长点点头。
“看来,她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让我们弄清楚人类妄想症的发病机理了。弄清楚机理后才能够明确是否会对现在的机器个人造成传染,才能制定对策。之后艾琪的命运如何,只能交给她自己选择了。”
组长刚要下达指令,一位研究员提出了另一个思路。
“不,还有一个方向,也许我们可以从艾琪身上找到人类消失的秘密。”
此言一出,研究组成员发出彼此交流的嗡嗡低语,组长思考了一下,说道:“好,完全扫描艾琪的存储器,争取找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4
“你反应好慢哦,艾琪。”
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你的上一个问题。
“算啦,不重要,我随便说说的,我出去啦。”你在我脸颊上浅吻了一下,快活地转身出门。
我如释重负,目送你推开门。我的目光透过窗追随你,穿着白裙的你穿过房前的几株矮树,消失在转角。你已经是落落大方的十八岁姑娘了。你开始喜欢思考那些深奥的问题,我无法像之前一样对答如流。几天后你便会开始正式使用你的辅助脑机,它会让你更高效地处理数据,更理性地做出判断,帮助你了解更多新奇的知识,解开更艰深的难题。
“艾琪,你为什么而存在呢?”
“为你。”我不假思索。
“如果我不在了呢?”
“不在是指?”我有些困惑。
“我是说假设,你说你为我存在,那假设我不在了,你为什么存在呢?”
刚才就是这个问题让我陷入思考,我没办法体验到我思考了多久,直到你说算了,我才从窒息的推算中解脱。
我看着你消失的街角,喃喃低语:“尤娜,别急,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知道答案的。”
你启用脑机的当天,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敲着自己的脑袋,兴奋地对我说,如果之后有什么问题我没办法回答,可以向你请教了。
“我没有想知道的问题。”我回应你。
“对哦,艾琪,我之前都没留意,你好像除了需要我确认时会发问,其余都没有产生过疑问,你对这个世界不好奇吗?”
好奇?
“哎呀,抱歉,又问了超出你处理范围的问题。没关系,艾琪,即便你反应再慢,我也喜欢你。”你紧紧地拥抱我。
我听到你和父亲的争吵,我判断出那是关于我的。我听到你父亲说,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了。他说你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但你坚持要我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