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录载者

作者: [以色列]拉维·提德哈 译 _ 陈捷

拉维·提德哈的《记忆录载者》描绘了一段跨越星际的孤独旅程。故事主人公皮姆在被持续记录和观看的生命轨迹中,试图寻找到曾经深深影响过他的她。泰坦星的风暴、火星的高楼、地球的喧嚣与卡隆星的荒凉,都成为皮姆记忆中的碎片,每一段都承载着难以忘怀的情感。

泰坦星,波吕斐摩斯港,四十三岁

穹顶之外,泰坦星的表面风暴肆掠;穹顶之内则温暖、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下水道的气味,爬山虎在地上建筑的墙上蔓延。他尝试在波吕港的街道上找寻她的气味,结果却徒劳无功。

她的气味是一种罗勒叶与夜晚的气味。烹饪时,他偶尔会用手指碾碎罗勒叶,叶子散发的清香会将她召唤回来,哪怕只有一会儿,却能唤回最初见面时她的样子。

波吕斐摩斯港处处是旧日回忆。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忆起往昔,但他从不这么做。相反,他会在老建筑与半生不熟的标牌里寻找往昔。他们曾在一个巴哈伊老庙里躲了一下午雨,一起看一名天气黑客在暴雨中舞蹈,全身被雨滴萦绕。那边卖地表爬行车的店铺曾是吸烟店;那间专门面向水手的玩偶屋,以前叫辛格夫人玩偶屋,现在改成了弗洛里安玩偶屋。店内橱窗里,形似男孩女孩的一次性裸体小玩偶朝窗外看着,柔软、暖和,号码条巧妙地嵌入颈部或大腿上的曲线。他的双脚对街道颇为熟稔,曾带他走过那些店铺、码头,走进一排形同方盒的公寓楼。合作社大楼墙上的爬山虎爬出了墙头,朝窗户里张望。他俩当初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在“皮姆故事线”的第十七年的一场派对上。

他抬头望去,同时无意识地瞟了一眼随着目光上移的数据——那些数字永远飘在前方空中——粉丝数在两百三十万左右徘徊。多年以后再次造访泰坦星,多少还是涨了些粉。十七年间发生的种种被做成了一个集锦,正在同时播放。视线的右下角闪动着粉丝发出的弹幕,他看都没看一眼。

他抬头看她的窗台。窗台上的花盆里曾长着一株红花,一株长着獠牙的泰坦肉食玫瑰。那时的她就喜欢这种东西,每天还会去集市购买专门的山羊肉喂它。现在,花盆不在了,窗户里一片漆黑,她也早已不知去向。

她会不会也在某个角落观看直播,他想,她能看见我抬头寻找她的踪迹吗——在一个被层层叠叠的记忆填满的地方寻找她的踪迹。那些记忆如此纷杂,以至于令人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只是关于记忆的记忆。

他觉得可能性不大。正如他整个人生一样,这次旅行是为了自己,归根结底是关于自己。本性难移——他转过头去,不再看那窗台。头顶,冰暴依旧肆掠在穹顶保护层外的天空。那天晚上也是这种天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可是泰坦。在泰坦,冰暴永远肆虐。

地球-火星的行程中,“吉尔·布隆·莫塔号”飞船,五岁

这一天,“皮姆故事线”的粉丝数冲破了两千万大关。母亲心情大好,皮姆也顺带着高兴。今天早些时候,趁母亲熟睡,他溜出去耍了个痛快。而此刻,他正站在飞船硕大的舷窗——实际上是一块墙面大小的屏幕——眺望茫茫宇宙,以及远处缓缓移动的群星。

“吉尔·布隆·莫塔号”是艘老飞船,穿行于太阳系中,从地球出发,穿越内环、外环,一直飞到投弃城与龙世界,然后掉头,周而复始。一代代人在上面出生又死去。皮姆似乎爱上了乔伊,一个和他同龄的女孩。她曾向他吐露,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舰长。她教他小行星皮钦语①——火星与小行星带的准通用语,他则跟她讲述关于地球的种种:火山、风暴,还有陆地上的城市。他并非出生于地球,却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五年中的四年,每到离开的时候,他都心怀紧张,却又激动、高兴得不能自已,真是令人困惑。离开地球的那场直播,观看人数达到了五千万。他们没有坐太空梯,而是乘坐的可重复使用的老式载人火箭。重力消失的那一刻,他在空中飘了起来,但是没有呕吐。火箭将他们送到轨道站,重力恢复。他们住进了敞亮的包间。第二天,他们爬上了“吉尔·布隆·莫塔号”。飞船体型巨大,但在太空又显得极其渺小,里面的味道怪怪的。水族箱里养着鳗鱼、大虾、龙虾和乌贼,他还去看了水培花园,和那儿的园丁长聊了两句。乔伊甚至领着他穿过一扇暗门,进到了墙面背后的维修走廊,那里异常干燥,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漆的味道。

此刻,他望着茫茫宇宙,幻想着火星的模样。他仿佛正看着自己的漫漫人生长卷在眼前舒展开去。尚未写就的数万亿和千万亿字节的“皮姆故事线”正等着他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想到这里,他内心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还好这时乔伊走了过来,两人一起朝水族箱的方向走了过去。她说过要教他钓鱼的。

火星,通运城,七岁

母亲又和她的新男友琼奎尔·辛格出去了。琼奎尔·辛格是记忆载录联合组织的代理人。“他对咱很有好处。”一天晚上,她边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个湿吻边说,呼吸里满是烟味。她希望琼奎尔能提高火星上的订阅量。皮姆知道,自从来到通运城,他的粉丝数一直在下降。“真是个沉闷无聊的省城。”母亲说。这是地球人能做出的最恶毒的侮辱。

皮姆却很喜欢通运城。他喜欢乘坐巨大的电梯下到城市低层,尤其喜欢拱廊街①,那里有战斗机器人竞技场和游戏商店,还有巨大的多重信仰集市。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偷偷溜出屋子——他们住在通运城穹顶下的地表,在母亲朋友的朋友的房子里——然后下楼去拱廊,去集市。

机器人教堂就在下面,那儿有座巨大的埃尔隆神庙,许多清真寺、犹太教堂、佛教和巴哈伊寺庙,甚至还有一座戈尔教庙。他以一种几近迷狂的眼神看着那些半裸女奴,她们则朝他微笑,伸手拨弄他的头发。那里有重生的火星战士,皮肤猩红,长着四只手臂——他们坚信火星曾是一个古老帝国的领地,而他们是帝国的后裔,为时间大帝服务。他当时觉得自己长大后想成为一名重生战士,拥有四只手臂,把皮肤染成红色。但当他向母亲提起这件事时,她却大发雷霆,说火星从未有过大气层,也没有过皇帝,而重生者就是一群——她用了一个非常粗鲁的词,导致几个粉丝在评论区发出了抱怨。

他有点儿害怕埃尔隆人——他们都非常自信且经常微笑,牙齿洁白异常。皮姆不是很自信。他喜欢安静的道路和人少的地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是谁。

有时他会想自己究竟是谁,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有一次,母亲的一个朋友问他,“你长大后想做什么?”他想到乔伊,说“当飞船船长”。母亲假笑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说:“皮姆已经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了。对吧,宝贝?” 她把他拥入怀里,“他就是皮姆。”

但皮姆又是谁?皮姆自己都不知道。在多重信仰集市闲逛时,他曾想过当一名牧师,或者和尚——但要选哪个宗教呢?看起来都不错。

当他穿过寺庙、教堂与神社,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时,有一千五百万人跟随他。而这个问题他还没有准备好问自己。或许,那个答案他永远都找不到。

卡隆星,投弃城,五十六岁

终于,他来到了投弃城—— 一个人在火星上能到达的最遥远的地方。他在卫星深处的一个黑黢黢的小合作社里租了一间黑黢黢的房,一个适合他心情的地方。

目前的观看人数是两千三百万,其中很少人是专门来看他的,大部分是因为他选择的这个地方,投弃城——地下盗版团伙、黑科技和不法之徒的故乡。他们都是那些最后一刻被壮观雄伟的星际飞船抛弃的人。那些星际飞船飞离太阳系,一去不回地朝着浩瀚的宇宙飞去。

他们会发现新的行星、卫星、恒星,然后安顿下来吗?那里有外星人,还是上帝?没有人知道,至少皮姆不知道。他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他们不能搭乘其中一艘飞船。

“别傻了,”她说,“想想你那些粉丝,他们会多么失望。”

“去他妈的粉丝。”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他知道评论区会有人抱怨,还会有人退出,去看别人的直播。他从来不是备受欢迎的那一个,事实是,他压根儿不想受欢迎。我这辈子做过的所有事情,他暗忖,都是有记录的——看到的、触碰过的、闻到的或说过的一切。可那些事情里是否有一件是真正值得做的,他说过的话里是否有一句是真正值得说的呢?

我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他想,是否就足够了?

他知道她去年去过投弃城,但在他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她现在在哪儿?他可以查到,但没有去查。应该是在从外环系统返回的路上吧——或许在伽利略卫星上,他知道她在那里知名度很高。他决定把自己灌醉。

几个小时后,他蹒跚着走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巷子里有烟吧、玩偶屋、战斗街机、身体改造诊所,一间孤零零的机器人布道所,还有几间老式酒吧——任何可以在投弃城种植的东西迟早会被酿成酒,或者制成烟草。他头痛欲裂,心跳加速。唉,年纪大了,他暗忖。两个昆虫状身影在黑暗中显现,朝他走来。“你们要干……吗?”他口齿不清地说。这两台机器熟练地翻动他的口袋,并在他的网络节点上启动了入侵包。立刻,他眼前一片迷糊,只能困倦地眨着双眼——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注意到在线人数在蹭蹭蹭地往上涨,同时意识到自己遇到抢劫了。

“便宜他们了。”他说着咯咯笑了。他试图朝其中一个昆虫状人形反击,一只细长的金属手臂伸了过来,轻触他的皮肤,顿时喉咙有如针刺般疼痛。

麻了,但还有意识。他不能大声呼救,就算能,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儿可是投弃城,跑到这种地方来,你只能怪自己。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还没走?他们在试图拆开他的记忆录像仪,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难道他们不知道?录像仪的线路贯穿他的全身,让他变成半人半机的存在,记录着一切,什么都不会忘记。然而就在刹那间,他感到了一丝害怕,恐慌犹如一剂凉水洒在身上。他奋力动了下身子,并试图呼救,但他的声音太微弱了,而且附近本来也没有人。

大块大块的记忆正被它们销毁,数千兆字节的生命,那些岁岁年年统统消失在一片乌云中。“请停下来,”他喃喃低语道,“请,不要再——”

他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

名字,他有一个名字……

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两只昆虫抬起细长的脸,触角颤抖。

爆炸声传来,其中一只昆虫消失了。灼热的金属碎片刺痛了皮姆。燃烧,燃烧——

第二只站起身来,四只手臂枪一般高高举起——枪声响起,子弹飞来飞去。不消片刻,这家伙胸口炸出一个大洞,跑进了黑暗中。

他的头上方出现一张脸,深色头发,皮肤苍白,一双残月般的眼睛——“皮姆?皮姆?能听见吗?”

“皮姆。”他轻声应和,一个熟悉得出奇的名字。他闭上眼睛,不再感到疼痛,只觉得周身飘浮在一团凉爽、平静的黑暗中。

月球,蜘蛛爪城,一岁 

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对所见事物的回想,如胶片般从黑暗中渐渐显现——几个陌生面孔悬在头顶,月亮般大小——“皮姆!我亲爱的小皮姆——”

掌声乍响。他被抱起,紧紧靠在一只温暖柔软的乳房上。他开始哭泣,但随即而至的温暖让他平静下来,他依偎上去,内心充盈着欢乐。

“高峰期冲到了五千三百万。”有人说。

“第一年,”有人说,“第一天。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你出生了,皮姆。你的故事线开始了。”

他找到一个乳头,吮吸起来。奶水里蕴藏着温度。“别着急,我的小宝贝。 慢慢喝。”

“快看,他已经在四处张望了。他想看看这个世界。”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想睡在那个温暖、安全的地方。

“生日快乐,皮姆。”

他睡着了。

泰坦星,波吕斐摩斯港,五十六岁

派对上人山人海,家用音响播放着吵闹的新夸撒乐①曲子,客人传递着锡安特效烈酒。这酒浓郁的甜美气味附着在人们头发和衣服上,皮姆有点儿醉了。

皮姆这次是独自一人来波吕港的,他将母亲留在了加利利共和国,自己跳上一艘古老的运输船“伊布纳勒法里德号”,开始了从木星到土星的单程旅行。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粉丝数节节攀升,他却丝毫没注意。皮姆,一个不再遵循故事线,只是过着自己简单生活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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