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美梦
作者: 菊储泉城的雨连续泼了三天,孟晚则毫无知觉地连续淋了三天的雨。他每天花十二个小时吊在大楼幕墙外,往接缝处打下一颗又一颗螺栓。
第四天早上,孟晚达到了身体极限,工头抽出他后脖颈处的出神芯片,魂魄回到躯壳之中,孟晚重拾了肉身的自主权。他的瞳镜弹出到账信息,三天,三十六个小时,三百元。工头骂他没用,让他滚蛋。
孟晚一瘸一拐地走开,又淋了三天的雨,全身的关节缝像遭了蛆虫的啮咬一样酸麻。他回头剜了一眼夜雨中的高楼,墙体外有一群银白光点,零零散散的。这些仿生人不亦乐乎地来回折跃,像不知疲倦的苍蝇,叮着一根大玉米棒。
妈的,比不过这群铁疙瘩。
瞳镜里跳出巡检通报,孟晚打下的第四百八十一号螺栓歪了,接缝不齐,得重打,罚款一百。左上角的账户余额从三百“削”成了两百。
卖魂人孟晚回了家,两百元换成了几管生物凝胶修补剂。他先往腘窝处上药,然后往手肘处涂药,再往肚子里咽药。他躺在沙发上,糊里糊涂睡了五个小时,最后起床做了顿饭,边吃边找下一份零工。
现在招卖魂人的少了,前些年各大公司和工地大肆使用卖魂人,将他们的身体机能压榨到极限,闹出过好几批人命。泉城跟着上级,严加管控起了卖魂人市场。
孟晚给三十个招工平台海投了简历,然后下楼去做每日例行的卖魂人检查。
“最近有没有收到任何非法机构的招工?”黑面具问。
“没有。”
“最近有没有从事任何目的不明的卖魂活动?”黑面具问。
“没有。”
“那事你想通没?我就从你工钱里抽百分之十的点,从此之后你在这儿横着走都没事。”黑面具话锋一转。
“我再考虑考虑。”孟晚说。
“好好考虑,上头马上要派人来视察了,这次不知道要针对你们卖魂人出什么政策,万一有啥情况,我还能护着你,是不?”
黑面具查了下他的身体机能数值,发现还保持在危险水准之上,结束了问话。最后交代,“还有啊,你们卖魂人干起活来是一点儿意识都没有的,对方可以拿你们的身体去干任何违法的事,举报有赏,整整十万块,清楚吧?”
“清楚。”
十万块,可以包下一条流水线,造些五大三粗的仿生人,当个最次的包工头,往上翻一个阶层。这是所有卖魂人的愿望。他们每天昏死十数个小时,以低廉的价位出卖自己的身体,将其托管给无良的厂家,为的也许就是赌有一天能碰上个违法使用他们的公司。
孟晚无所事事地逛了会儿,几名片警注意到了他,为了摆脱这些监视的目光,不沾惹上额外的麻烦,他乖乖掉了头。
这块儿是泉城的低保片区,是社会最底层之人的聚集地,卖魂人全凑在这块儿。这里是泉城精致的外表之下,最不稳定、最悸颤不安的一部分了,年年月月都把守着专门的警力,监督着这些合法亡命的卖魂人。
孟晚回到住所,一家名为“明日美梦”的机构发来了面试邀约:
明日上午,泉城东郊朝天门,有人接应。
他看了下涂药处,吸收得差不多了,手腿不疼了。多亏现在的生物科技,只要他们不在出神状态下长时间地超频运行,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几管凝胶就能深度修复机体,保证他们的寿命。
明天应该没问题,孟晚接下面试,躺下休息,期盼着明早身体能恢复原样。
孟晚收起伞,站在朝天门门洞下,躲着瓢泼大雨。他站了一个钟头,在某个几近不耐烦的瞬间,一梭胶囊巴士忽然降落在门洞前。
“来面试的?”巴士摇下一扇窗,里头的喊声穿透雨幕。孟晚点点头,车门展开,他拄着伞跳上车。
车上是一群和他一样的卖魂人,他们神色恍惚,眼皮沉重,好像已经坐了很久的巴士。门开的那一刹那,一些人向门外抻脖子看了几眼,嗅了嗅雨水带来的潮气,又安心闭上眼,等着他们未来的雇主,带他们去往“明日美梦”。
乘客室的玻璃黢黑,看不见外面。孟晚不知道巴士开的是什么路,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只记得中途又接了四五个人。他背靠车厢,上完最后一批药,打算抓紧再睡会儿,让身体复原得更好。
靠近地面后,他也嗅到了大家鞋底板上带来的雨水和泥草混合的潮青味。他想起刚入行,第一次当卖魂人时,那次的工作地点在室外,也下着暴雨,他盯着草地上那乌黑的洞口发愣,里面泛起腐臭和腥味,泥水洪流裹着各种秽物从洞口涌上来,他怪叫着往后躲开一大步。师父扇了他一脑瓜,骂说:“躲什么躲,你待会儿要整个人泡里面的。”
他撒腿想跑,师父把他拽回来,“你还想不想赚大钱了?”
“想,但不想干这个。”
“不干这个,你还能做啥?”师父一边瞪他,一边给旁边的包工头赔笑,说:“他第一回,多担待些。”包工头往洞口里啐了口痰,“能干干,不能干赶紧滚,早知道雇机器了。”
“别介呀,我们便宜,我们便宜。”师父笑得脸都要开裂了,皱纹里的雨水全被挤了出来。
孟晚想了半天,什么也答不上来,一咬牙,捂着嘴鼻,大骂了一句“去他妈的铁疙瘩”,往里跳了进去。包工头往他后脖颈处插入出神芯片,工作指导书都编在了上面,这次工作很简单,弓腰蹲泡在污水中,把上游带下来的垃圾掏到洞口外,避免它们堵在网口就行。
他再次睁眼时,雨已经停了,一百元也到账了。洞口外是堆成山的垃圾,恢复嗅觉的一瞬间,浑身的恶臭灌满了他的鼻腔。
师父夸他争气,包工头接到上级认可,上城区的慈善派对完满结束,接下来要赶紧升级泉城的下水道系统了。
师父晚上请他干了三海碗面片,说这都不算啥,厉害的卖魂人能超频工作,赚更多的钱,买更好的补剂和药膏,让身体恢复,继续超频工作,再赚更多的钱,雪球就滚了起来,来钱飞快。但这就像在走一条高空钢丝,前提要运气不错,然后一鼓作气往前冲,中间稍有闪失,就会坠亡。
后来,师父死在了超频工作上。孟晚去师父那儿干过一单,用砂轮给钻头开刃,不是人干的活,面罩挡不住纷飞的扬尘,肺部只能耐受五个小时。他干完后抽离了出神状态,边咳嗽边离开磨砂房,回头看到一排卖魂人还在那儿低头苦磨,他们比他更早就在那儿了,却比他还晚停工。
师父就在这排人里面。砂轮将钻头磨出一长串火花,师父的眼球里也闪映着同样一道小型的火花,他进入了超频模式,入了迷地疯狂工作。这是师父最后一次卖魂,死因是急性肺气肿。
“明日美梦”到了,前台的接待小姐带他们走到一处大堂,坐着等待叫号,叫到的人就起身走进面前的一溜小房间里。
轮到孟晚了。他走进小房间,面试官让他坐下,语音低沉地说:“干多久了?”
“三年了。”
“超频过吗?”
“没有。”
“不敢?”
“不是,”孟晚想了会儿说,“只是不想。”他想到了从磨砂房里出来,回头望见的师父那弯腰的痴迷背影。
“能接受超频吗?”
“你们是做什么的?”孟晚反问。
“我们有很多工种,”面试官再次问,“你能接受超频吗?”
孟晚顿了一下,说:“可以。”不管面试官问你会不会什么,都先接下来再说,孟晚深知这个求职法则。以前也有些公司问过这个问题,一般只是例行询问。
面试官打开另一扇门,把他领出小房间,踏进一条狭长的通道。廊道很长,两面墙上伸出一块块房门牌,标着“货件搬运”“电气排查”“管道维修”之类的。两列密集的房门牌齐刷刷地伸向廊道的尽头,孟晚眺望过去,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条巨型百足虫的腹部下面,每张牌子都是它的一根腹足。
面试官挑了一间“微镜检查”,带孟晚进去,里面摆了一张桌子,放了一架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底下是一条传送带,排满了源源不断的金属样品。
“这项工作是对特定目标的金属样品进行缺陷识别,缺陷特征比较复杂,一套智能软件好几百万,我们算了下,聘请卖魂人的话,综合成本比较低。”
面试官请孟晚坐在工作台前,问:“你出神状态下的标准眨眼频率是多少?”
“一分钟十二次。”
面试官努了努嘴角,在平板上记下,似乎不是很满意。
“喝水频率呢?”
“三小时一次。”
他又记了一笔,也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三十度弓腰能维持多久?”
“一小时。”
“四十五度呢?”
“四十分钟。”
“九十度呢?”
“二十分钟。”
他又问了一系列身体活动数据,孟晚一一作答。最后面试官掏出一张出神芯片,跟他介绍了大致的工作流程,很简单,就是用眼辨别特征,芯片里写了识别算法,能自动接入神经系统中。面试官让他先上手试试,这就开始算工钱,时薪五十。
价格很诱人,孟晚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后脖颈一声咔嗒,芯片入扣,他的脑壳沉沉往前颠了一下,像从悬崖上跃下,脸重重拍在水面上,短暂地溺死在梦中的水里。
好疼。他从椅子上侧摔下来。好疼,脑仁深处像被烧火棍戳了一下。他试图去跟随这份痛觉,他跟着灼烧感来到了眼部,是眼球和大脑之间某块区域的神经被烧红了。
他眨了无数下眼,才看清瞳镜显示的时间,他已经出神十五个小时了!监测表告诉他,出神过程中,他一分钟眨了五次眼,五个小时才摄入一次水,连续十五个小时三十度弓腰伏案在镜前。
面试官走进来,随从警卫将他扶起,“恭喜,你刚经历了你从业生涯以来的第一次超频。”
孟晚挥拳要打他,打空了,又摔在地上,瞳镜弹出一条消息,七百五十元到账。他看着数目,不可置信,他以前从没一天赚过这么多钱。
“药拿回去敷,这是公司的福利。”面试官扔下一袋药,吩咐警卫把他拉走,“明天早上八点来报到,我们赶工,不要迟到。另外,由于生产对象的保密性,这个工作你只能干十天,十天后轮换到别的工位上。”
孟晚觉得自己捡到了宝。那晚他敷完公司派发的眼药,又吞服了几颗视神经安定片,下楼做例行询查的时候,走路都虎虎生风了起来。
黑面具走形式地抛出一个个问题。
“有没有收到非法招工?”
“没有。”
“有没有从事目的不明的生产活动?”
“没有。”
有吗?没有。有吗?没有。有吗?没有……孟晚的头摇成了货郎鼓。
黑面具让他赶紧滚蛋。孟晚转身离去,听见黑面具在背后骂他们这些卖魂人,把脑子都卖坏了,跟嗑药似的,抓不准哪一天就发次癫。
孟晚走街串巷,三步蹦一下,这边打声招呼,那边谝句闲话。他的奇怪姿态惹得大家侧目,最后引来了三名巡警。
“半夜没事别出来乱逛,最近上面要来人视察,滚回家去。”他们撑着一大张电网靠近孟晚,以为又冒出个精神失控的卖魂人。
午夜十二点,孟晚扭着被电麻的手臂,骂骂咧咧地睡去,嘴里念着等他发了财,要让这些人都去给他打下手,早中晚各扇他们一巴掌。
他连去了十天,每天十五个小时,都是超频状态,每天下班就用上公司的灵丹妙药,第二天就恢复得完好无损。孟晚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能够自我修复的仿生人,铁骨钢肠,刀枪不入,一心只顾干活赚钱。
他发现了超频的莫大好处,开始认为师父之前超频出事只是因为出了岔子。他还总结出了超频的心得,那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件纯粹的工具,培养出一种舍身一跃的悲情感。
第十一天,工序组长来安排换岗,孟晚离开他待了十天的“微镜检查”,来到“徒手拧件”。
这是个空旷的场地,他和其他五十三个人一起,站在流水线的两侧。他大概熟悉了下步骤,以固定的手腕扭矩去旋拧固件,动作单一,但对腕关节压力比较大。他领来了该道工序的出神芯片,二话不说拍进自己的后脖颈里。
自己上片。孟晚已经是卖魂行业里的熟练工了。
两条手臂火辣辣的,像是拿刀子顺着上胸剖开,径直划拉到手腕,然后往裂开的肉缝里撒上辣椒面一般。他抖动着肩膀,拼命甩着手臂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