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男孩

作者: [美]托马斯·河 译 _ 佘佳西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为大家带来的是一篇2024年轨迹奖提名作品。作者托马斯·河是一位成长于夏威夷的韩裔和爱尔兰裔美国短篇小说家,现居洛杉矶。他自2020年开始专注写作,至今已经获得了包括星云奖、轨迹奖、点燃奖、雪莉·杰克逊奖在内的多项提名。其作品富有推理与暗黑元素,发表于《克拉克世界》《光速杂志》《怪异恐怖杂志》和《无尽天空之下》等杂志。他是美国科幻奇幻界一位处于上升期的作家。本篇是其小说第一次被译介为中文。

一扇紧闭的“窗户”内外,是两个男孩截然不同的命运。窗外男孩,面对着污染严重、凶险万分的丛林社会;窗内男孩,身居安全之中,却要同虚伪、空虚与幽闭对抗。两位男孩在极端的环境中构建起了隐秘的友谊。忽有一日,当前者命运的锁匙交到了后者手中,窗内男孩究竟会否涉险相救?

这是杰克第十次违反规定了,他又把三明治放进邮箱,好让那个窗边男孩拿到。妈妈头疼,晚饭后吃了速效安眠药,早早就上床睡觉了。爸爸在电视机前打瞌睡,下巴抵在胸前,半空的杯子还攥在手心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电视节目的吵闹和房屋过滤器的嗡嗡声。这时候,杰克溜进厨房,用盘子装了点儿火腿和切达干酪,放进大门边的邮件舱里。做完这些,他就到会客室的窗边坐着,蜷缩在长凳的垫子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困得眼皮都不听使唤了,窗外才终于闪过那道影子。

和往常一样,窗边男孩出现了。

他从电线杆后面走出来,过了街,穿过洒满月光的前院,手脚并用地爬过湿漉漉的草地,小心翼翼地避开草坪上的感应器,最终在妈妈的微缩花园边停下,伸手抓紧窗框把自己拉过去,往窗户里瞄。

“你家人都睡着了?”

“嗯。”

窗边男孩窃笑起来。

“给你拿了点儿东西。放在邮箱里了。”

窗边男孩爬过花园,爬上台阶。在快要摸到邮箱的小门之前,他警惕地看了杰克一眼。

“外舱的东西你随便拿,不会有事的,只要不碰到太里面的地方,别想着从包裹进来的通道口闯进来就行。”杰克向他保证道。

于是,窗边男孩打开了外层封条,像和谁抢夺似的飞快拿出半块三明治,快得杰克都没看清那玩意儿是怎么离开邮箱的,他只看到,男孩一边吃一边浑身哆嗦。他们从不多谈外面发生的事情,但男孩瘦骨嶙峋的手腕和凹陷的脸颊足以说明一切。

窗边男孩大嚼了一两分钟,似乎终于恢复了理智,想起有人在看着他。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

“谢谢你,杰克。”

“别客气。”

“他们把你送走后,我会想念这个的。”窗边男孩抓了抓耳后,“他们告诉你要去哪儿了吗?”

“没,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事实上,爸爸妈妈已经决定好要送他去太平洋学校了。那是一所远离城市的海洋学校,所有像爸爸这样的父亲都会让像杰克这样的孩子去那里的,爸爸也是从那里毕业的。但窗边男孩对此一无所知,正是因为这样,杰克才喜欢和他说话。所以现在,他还是不想解释太多。

“燃烧季接近尾声了。”窗边男孩又挠了挠耳后,“今晚闻不到什么烟味了。”

“那就好。”

“一点儿也不好。火灭了,动物们就不安分了。”

“哦。”

“烧焦的山。满是灰烬的水。那些又老又丑的东西只能跑到房子这边来。鹩哥、浣熊的尾巴、野猪猫,全是这些东西。”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好像才想起要小心点似的,把身子压得低低的,胸口都快贴上地砖了,“杰克,我一直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就是……我一直想问你点儿事。”

杰克胸口一紧,他一直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几个星期,他总是夜不能寐。为了不去想太平洋学校的事情,他开始在深夜里和窗边男孩聊天,可内心深处一直萦绕着这样的忧虑——窗边男孩会鼓起勇气,向他要求些什么。

所有的教训,爸爸说过的话,都还埋在杰克心里的某个地方。不要给他们东西,不管多小的东西。像杰克那样跟他们说话是不对的。“当他们微笑挥手时,你以为他们是想和你做朋友吗?当他们敲窗户或按门铃时,你以为他们只是想要你帮个小忙吗?他们恨你,杰克,这就是我们需要立规矩的原因。不要说话,不要分享。分享就是暴露。你绝对不能向他们暴露你拥有什么,明白吗,杰克?”

窗边男孩一定从杰克的眼睛里看出了恐惧的苗头,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窘迫,马上把头转开了。“当我没说过。”

“什么?”

“没什么。这不是——不是你该操心的。我自己会解决的。”

杰克一下子激动起来,脸颊都发烫了,“好吧,你要是这么说,我就得问问了。”

这让他联想到,妈妈有时也会做这种事。她会在吃速效安眠药之前停下来,说一些关于爸爸或房子的事,接着突然缄口不言,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在杰克看来,要么就什么都别说,要么就痛快地说完——这就是杰克的做法,他永远都会坚守这个原则。

但窗边男孩还没来得及开口,街上就闪起了耀眼的灯光。

“找个地方躲起来。”杰克嘶哑着嗓子喊道,眼看着窗外的男孩绊倒,又敏捷地滑到挡土墙后,尽力把身体缩成一团。

卡车闪着大灯,是邮差来了。他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大步走上砖砌的小路,浑身的装备不停碰撞,发出巨大的叮当声。他拉开面罩,眼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就像微波炉上的小显示屏。

“杰克?孩子,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该哔——的,你这小子。现在全世界都能看到你。今晚外面有很多肮脏的虫子。快把屏幕关掉。”

“我……我会的。”杰克尽量不去看院子的另一头,“我只是睡不着。”

“睡不着。”邮差笑了,“你这么看着外面,当然他哔——的睡不着。”然后他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脖子上的电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好像如果他不小心一点,电线就会从他身上还有肉的地方蹦出来似的,“你们的房屋过滤器是开着的吧?”杰克向邮差保证,是的,房屋音频系统屏蔽掉了他的脏话。

“很好。很好。”邮差从胳膊下面拿出一个盒子,“我猜这是给你爸爸的好东西。”他用手套扫了扫条形码,“我告诉你,如果可以重来,我也会像他一样成为在公司上班的人。他们就快把你送到学校去了,对吗?”

杰克点点头。

“嗯,你在那儿最好认真学习。毕业以后,也许会像你爸爸一样加入一家公司。这样就不会干这些该哔——的户外工作了,知道吗?如果我能养得起孩子,我也会这么跟他说。天啊,我哔——”

杰克愣住了。

邮差把手伸进邮箱,拿出了窗边男孩留下的另一半火腿和奶酪。“真的假的?你也太好了,孩子。我是说,要是被别人看到了,会有点儿危险,不过,哇,真的很不错。”

“嗯,是啊。”杰克点点头,“是给你准备的。”

邮差已经开始吃了,嘴里满足地哼哼着。杰克不确定邮差们经过这么多改造后还能不能吃东西。不过,虽然好几次都快吃吐了,邮差还是勉强把大部分食物咽了下去。与此同时,窗边男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捂着耳朵,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呼吸声。

“真他哔——的爽。哇。”邮递员擦了擦嘴,又擦了擦眼睛周围,那里已经没有眼睛了,变成了两只射灯。“谢谢你,杰克。我——”他突然转身,拔出了左轮手枪。枪上的镭射光哔哔作响,在挡土墙上飞舞,然后射向黑暗的天空,最后瞄准了街对面的某个地方。

“你他哔——的别想再靠近一步。”邮差说。

他开了几枪以示警告,但房子的声音过滤器将枪声消音了。为杰克生成内部窗景的摄像机也抹去了枪管的闪光,所以看起来只是那把枪晃了几下,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发生。杰克觉得自己看到了电线杆附近溅起的一丁点儿血迹,可就算有,也已经被摄像机删掉了。

杰克想把手伸向长凳边上的过滤器控制板。只要轻轻动一下表盘,就能看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邮差到底在对谁大喊大叫。

也许是什么大家伙,某种动物,就是窗边男孩说的那些。

一些陌生而古老的东西,比如山里的鹩哥,在大火后飞下山,把人们从街上抓走——趁他们没盯着树上看的时候,一下把他们叼到空中。也许会把他们砸向混凝土地面,以便更轻松地找到骨头间柔软的肉。

一方面,杰克很好奇,因为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些东西,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看一看。他把手从表盘上抽了回来。

“该哔——的。刚打中。”邮差的眼灯又转回房子这边,仿佛想起了今晚剩下的工作,想到一会儿不知道还会碰到什么玩意,就又戴上了面罩,“我是认真的,伙计。把窗户关上,好吗?”

杰克点点头,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走下砖路,钻进卡车,卡车张牙舞爪地站了起来,沿着街道向下一个交货点驶去。几分钟过去了,街上重新安静下来,杰克才敢再次对着院子小声说话。

窗边男孩蹑手蹑脚地走到花园里,明显是被枪声吓到了,艰难地吞了吞口水。

“你还好吗?”

“没事。没事。只是太响了。”他回答道,“太响了。”

窗边男孩说这话的样子让杰克意识到,这孩子的年龄一定比他想象的要小一点。男孩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可他对外面的世界那么了解,几乎让杰克有些嫉妒,因此,有时候杰克觉得他挺大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成熟。但现在,这个男孩看上去那么小。

“我得走了,杰克。回头见。”

“好的……好的。回头见。”

“再次感谢你给的肉。真的。”

“不用谢。”

“我们是朋友,对吗?”

杰克点点头,但没有回答。

“是的,”窗边男孩替他说,“是的,我们是朋友。”

说完他就又爬走了。

这一天,家里的每个人都很疲惫。

妈妈在厨房里做清洁,音响里放着歌。爸爸在办公室开视频会议。杰克坐在客厅里做功课,学习城市的四季知识,但脑子里忍不住又想起窗边男孩,琢磨着他到底想问什么问题。

晚饭时,爸爸妈妈以他们那种波澜不惊的方式互相指责。还是老话题,关于房子。杰克没法每句话都听懂,但可以确定,他们在说搬离城市的事。不管妈妈问多少次,爸爸都充耳不闻。尽管公司的经理们都在自己的房子里办公,不再进城,爸爸却坚持表示,只要公司需要,他可以进城——随时待命,随时出发。他念叨着士气和税号之类的东西,这套话大概是他从那些管理经理的人那里学来的。

妈妈对着红酒杯自言自语,说她倒真希望他们叫他进城,这样一来这些破事也算有了了结。她吃了药,上楼去了,爸爸则端着酒杯瘫倒在起居室里,电视画面闪烁的光亮照在他蜷缩的身体上。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杰克回到会客室,坐在垫子上,等待着。

窗边男孩蹑手蹑脚地从街对面的电线杆那儿走过来,穿过花园,来到窗前。杰克首先注意到的是男孩下巴上的瘀伤和额头上的肿块。但他知道最好不要问——他每次问,都只会让他们俩的关系变味。

“对不起,没东西给你做三明治了。我爸妈今天比往常更加暴躁,所以我觉得我不能在厨房里乱来。”杰克说。

“没事,没——没关系。我没有指望得到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

窗边男孩挠了挠耳后,然后不安地抬头看着天空。“情况越来越不妙了。所以……不知道我还能待多久。”

“什么意思?”杰克问。

窗边男孩蹲了下来,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更轻了。“发生了很多事,城里不太平。就连邮差也不会每晚都冒险去送信了。”他停了下来,清了清嗓子,“他们说这房子是假的,有这回事吗?”

“什么?”

“就是说你其实不在这里。不在这个盒子里。”窗边男孩指了指屏幕,“有人告诉我,这些房子只是空壳,实际上你们生活在地底下,通过邮件舱把东西送下去,也可以送上来。但其他的就只是……摆设。就像这扇窗户,利用灯光和颜色,让你看起来像是真的在这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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