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之岛

作者: 菊储

编者按:

有没有细心的读者发现本篇的题目似曾相识?没错,在今年5月刊上,菊储的首秀《波浪之城》登场,一场名为“波浪之城”的社会实验宛如丘比特之箭,将毫无关系的维克多和特蕾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隐藏各自身份和真实经历的二人互生情愫,决意在城里结婚,却在走向幸福的前夕被情绪的浪潮冲散。维克多敏锐地发现,跌宕起伏的情绪便是这场实验的内核,他们都是情绪波浪中随波逐流的鱼群。

在本篇续作中,他们的感情亦如情绪浪潮,从城内延续至城外,两人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并育有一子保罗。情绪浪潮愈发猛烈,漫延到城外,涌向全社会,维克多一家如一叶扁舟,将该如何自处……

特蕾莎拐卖了自己的孩子,丈夫维克多还蒙在鼓里。

此时,她正坐在副驾,侧眼瞄着把住方向盘的维克多。他嘴角的笑意在阳光下显得很灿烂,这让特蕾莎如醉初醒,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不该把保罗卖给那场实验。

“往北搬家肯定没错,我算了很多次,欢乐气旋在未来几年内会不断北移。”维克多对这次情绪气象的演算很自信,他拍拍她的大腿,“你会喜欢水牛城的,那边的鸡翅很出名。”

他们开着这辆租来的老福特悬浮车,载满行囊,离开了石溪镇。他们搬过三次家,都是为了追随他口中所谓的欢乐气旋,同时躲开那些低情绪气象,比如什么悲伤环流、戾气风暴,还有愤怒飓风之类。

这些词都是维克多造的,他说等以后世人接受了他那套情绪气象模型,大家会需要这些专有名词的,他提前为世人准备好了。特蕾莎想,他只是准备好一举成名罢了。

“维克多,搬家后你得有份新工作,我们说好的,我同意你搬家,你同意找份工作。”特蕾莎小心翼翼地确认。

维克多收起笑容,觉得妻子又一次贬低了他热爱的事业。事实上,她已经料定他在路上卖不出去哪怕一份情绪气象预测软件。

“可以,我都找好了,是一份在水牛城附近的工作,挂的还是市政的名头。”维克多在瞳镜里调出聘用书,挥手用力一甩,推向特蕾莎的瞳镜。

她下意识地躲开,以为他又要像五天前那样扇她一巴掌。

这一躲让维克多想起失控的那晚,愧意盖过了愠火,他十分努力地放缓语气,“但我们也说好了,只要路上卖出一份就证明有戏,那我就可以再试一段时间,对吧?”

特蕾莎“嗯”了下,声音很小,小到维克多以为那只是车载空调的叶片吱扭了下。他分神没注意看路,车子撞到一块小飞石,颠簸让车顶的行李脱落下来,物件洒了一地。维克多停住车。

特蕾莎从后视镜盯着他弯腰捡拾的背影,太阳直射在她右脸还未结痂的印子上,鲜嫩的血道在阳光下灼烧起来。这份灼痛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要去商场再买对幻影牌瞳镜,这对摔坏了,答应保罗这次给他买的。”维克多踩下油门,重新上路,她一言不发,他问,“夏令营是下周结束吧?”

“嗯。”

“在雪城大学?”

“是,那边办的游学。”

“咱们新家安顿好后,刚好能去接保罗。”维克多哼起小曲,找了家最近的商场。

如果一切顺利,保罗不会发现自己被敲开了脑壳,往里塞了一块芯片,变成一具情绪傀儡,就像他父母和其他人那样。特蕾莎想着,只要一切顺利,除了她,谁都不会知道真相,保罗不会知道,维克多不会知道,就像真的只是参加了一场夏令营。

车里很静,没人说话,车载广播正在播放州新闻:

不好意思,迈克,我要插播一则喜讯,统计局刚发的消息,本年度全州的情绪芯片植入普及率达75%,失业率降低到2%,各镇居民收入同比增长30%,环比增长12%,特别是我们的精英阶层,他们的收入几乎翻了一番,这都是情绪宏观调控的功劳。迈克,你还记得当初各地暗中执行的情绪调控计划披露时,大家有多反对吗?记得吧,我也记得。再看现在,有多少家长带着自己的小孩主动参加夏令营实验,你还记得上次……

特蕾莎掐掉广播,她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连忙缩回夹在腋下。维克多往窗外啐了口唾沫,特蕾莎身子跟着震了一下,她瞪大眼斜睨着他。他说:“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

风灌入车窗,猎猎作响。

“特蕾莎?”

“啊?”特蕾莎收回神,“你说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有钱有权的富贵人家没一个反对的——征税条例、劳工法案、福利保障,他们在这些大事上蹦跳得多有劲!唯独在情绪宏观调控上,一点儿不见他们影子,跟全死光了似的。”维克多点上根烟。

“嗯,挺奇怪。”特蕾莎附和,然后试探,“富人的收入翻了一倍,他们怎么会反对呢?广播里说的,你刚才没听见吗?”

维克多的眉头拧起颗肉结,摇摇头说没注意听。她松了口气。

他们挨个问了三家悬浮车旅馆,直到第四家,才有老板愿意让他们花三十块住一晚。停好车后,维克多又像往常那样,跑到小镇上四处兜售他的情绪气象软件。

“买吗?七天免费试用,您满意了再买!”

“情绪气象预测?这玩意儿能预测?这比天气还复杂,我没听说现在有人能测准的,让开让开。”

……

“买吗?半个月试用,您不亏呀,难道您不想掌控自己的情绪?难道甘心让调控组织全盘操控您一辈子的喜怒哀乐?难道不想永远追逐欢乐、喜悦和幸福吗?悲伤风暴来了后,您难道不想躲躲?”

陌生人笑着问他:“那我们这个小镇现在是什么情绪天气?”

维克多在瞳镜中调出预测界面,一团愉悦的红云笼罩在他的所在地。他告诉陌生人,他们正幸运地处在局部欢乐季风之中,全镇居民这几天都该洋溢着喜气。

陌生人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说:“正好相反。”

这一巴掌,带着整个小镇的愤怒,扇进了维克多的脑子。小镇居民的情绪和他的情绪发生了交互。

在这一巴掌前,他脑子里的芯片已经探测到了陌生人靠近的愤怒,做起设计好的向量运算,他的雄性激素迅速拔高,催产素和血清素则纷纷降低。

他那原本残留的轻快心意被这股愤怒烧成了灰。愤怒的情绪向量覆盖抵消了愉悦的情绪向量。

他恼羞成怒,挥拳和那人打起来,彻底融入这座燃着无名怒火的无名小镇。

特蕾莎在阳台上看到了这一幕。她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回房,收拾起行李。等了一个小时,他还没回来,她正要起身出去寻找,门开了。

他鼻青脸肿,气得直哆嗦。他没理会特蕾莎,翻找起行李,找到了一叠相册,坐在地上,翻开一张张他和保罗的照片。泳池旁他拿着水枪滋保罗的屁股、保罗抓着他的手假装要按在烧烤架上、保罗在他精心设计的一对一数学家教课上打瞌睡……是快门定格的一个个欢腾的瞬间,专供他每次情绪失控时服用。

维克多的呼吸缓了下来,脑中开始自主分泌血清素、内啡肽,激素捻灭了无处发泄的怒火。他吸食够了正情绪源后,将照片轻轻放回原处。

“赶紧把保罗接回来吧,我想他了。”

“那……那也要等夏令营结束呀。”特蕾莎从背后抱住他,这样他就不会看到自己发颤的嘴唇。

“我的模型能预测一部分全局气象,但在局部气象上很不准,一定存在我没考虑到的扰动,全民之间的情绪交互机制一定和我想的有什么出入。”维克多把特蕾莎晾在一旁,自言自语起来。他打开瞳镜,在空中比画起来。他要调用超算中心的资源,再次代入不同参数,重新演算一遍。红框弹在瞳镜正中央:

余额不足,无法调用计算资源,还需1248元。

“钱。”他看向特蕾莎,“给我转一千五。”

她不吭声,维克多又要了一遍钱。

“我们只剩几千块了,”特蕾莎在床上环抱膝头,“以后再算吧。”

“给我,这次能成。”

“你每次都这么说。”

“你放心,如果这路上一份都没卖出去,我就不干这行了,到时我朝九晚五,乖乖给你把钱挣回来。”

维克多盯着特蕾莎,似乎要用目光把钱从她身上榨挤出来。

她僵了一会儿,屈服了,转给他一千五。她不得不妥协,她深知局面这样僵持下去会如何,她的厌烦情绪会通过情绪交互机制,叠加到维克多身上,然后他的厌烦情绪再度叠加回她身上,雪球会在他俩之间越滚越大,最后炸成一场雪花四溅的争吵。

一个小时,模型收敛失败。他更改的参数让整个情绪气象系统崩溃,涣散成混沌。他盯着红黄蓝绿各种颜色互相吞食的气象图,毫无规律和逻辑可言,又失败了。一千元烧成了超算中心外一股无用的热气。

他和特蕾莎参加最初的情绪调控实验时,那还只是一个小城镇,参试者的情绪变化很好琢磨,就像一层层精致的浪,在小城里涤荡,他还记得自己给那小城取了个名字——波浪之城。现在闸门放开了,七年之间,各个波浪之城朝外界吐出一个个安了芯片的人,一股又一股的浪涌向这个世界,变成一整个庞大的情绪气象系统。

在这变幻莫测的巨无霸面前,他太笨了。

一定还有什么被我漏掉了,维克多绞尽脑汁思索着。还有什么动态模式?气象学里,流体力学里,旋涡、飓风、龙卷风、层流、对流……还有什么向量场模式?

特蕾莎知道又失败了,那一刻,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滑稽样,她开始觉得自己出卖保罗也没错,那不是她做的,是维克多逼她做的。一次次扑在毫无指望的演算上,一次次伸手要钱,像个无理取闹的、只顾玩自己大玩具的巨婴。

她没有错,错的是他。

到底是什么……维克多苦思冥想。特蕾莎打开全息电视,想调到一档欢快些的节目,转移下心绪,但没有,现在全是新闻。一则又一则对情绪宏观调控的大肆赞赏。维克多皱着眉看向全息屏,正要上前关掉,走了两步,突然定住了。

他盯着新闻主持人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激昂挥动的双手,手腕上闪烁的名牌金表。这是一位业内出名的播音员,靠一张出色的嘴皮子赚得盆满钵满。

富人。

一丝灵光出现,顷刻就要溜走。他追随着那道灵光,努力抓取,最后还是没捉住,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

他坐在床沿抽起廉价的万宝路,一根续一根,特蕾莎在烟雾中沉沉睡去,先他一步去往毫无指望的明天。

第二天离开小镇时,愤怒风暴刚好过境离开,欢乐的祥云又聚拢起来,打了维克多的那人牵头带了一帮人,在马路旁送别他们。那人对维克多拥抱吻面,表达歉意,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他们刚一上路,车内广播就接到小镇电台的新闻,报道着这场愤怒风暴的成果。死了五人,都是小镇上大家共同怨恨的众矢之的,雨过天晴,他们的消失换回小镇更和谐的氛围,每位居民都喜笑颜开,上街采买商货。接下来,新闻播报了一连串上升的经济活动指数,维克多关掉广播,开上一天车,到了水牛城。

路上一份都没卖出去,他失败了。

接下来三天,维克多一言不发,宅在家里,帮特蕾莎布置他们的新窝。他不再盯着瞳镜发呆,彻底放弃了演算,还去新公司办了入职,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地点离得远,但他仍不忘每晚回来时带上一份外卖,还有一枝花卉市场卖剩的白玫瑰。特蕾莎会兴高采烈地收下,细心地拈掉几片明显泛黄的花瓣,和前几天攒下的连枯萎了都不舍得扔的那几枝一起,插进餐桌上的二手花瓶里,最后坐下来吃晚饭。

他们生活拮据,心甘情愿接受廉价的浪漫。

有天他回来,看见客厅关着灯,地上点了蜡烛,舒缓的爵士乐流泻而出,穿着一袭红裙的特蕾莎拉起他的手,在暧昧的光影中,两人跳起随心所欲的舞。在结婚十多年之后的今夜,维克多再次发现了她那曼妙的身段。

他们浑身大汗,互相交叉地躺在一起,特蕾莎好久没有过如此酣畅的体验了,上一次这样还是他们在基韦斯特岛度蜜月的时候。

她觉得一切都在好起来,维克多在好起来,她在好起来,他们的生活在好起来,她几乎忘了那根还卡在喉头的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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