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班不上也罢

作者: E伯爵

这班不上也罢0

编者按:

E伯爵,不少读者可能对这个名字已经很熟悉了:著名幻想和推理小说作家,代表作《异乡人》《重庆迷城:雾中诡事》《紫星花之诗》……也曾在《科幻世界》2015年9月刊发表过作品《月光浮城》。时隔九年,E伯爵带来了一条全新赛道——外星人×职场!

状如地球章鱼的奈科斯星人“哈斯塔”,热爱工作,不通人情,却在同事全是地球人的十字星城边检站遭遇了职场的一系列微妙规则……在扎实生动的多种族星际世界观下,且看外星大章鱼如何勇闯人类职场!

1.突如其来的职业倦怠

我今天醒来的时候不太想去上班。

这很罕见,因为我一贯爱岗敬业,是个合格的边检员,连续三次拿到了“年度最具责任心基层公务员”的头衔,黄金五星还在进门的那面墙上闪闪发亮。我每天都要擦一遍——尽管我的宿舍里没有什么灰尘,甚至整个十字星空间城里都没有什么灰尘,可这动作让我安心,提醒我过着自己梦想中的生活有多么愉快。

然而今天早上这情绪来得太快、太猛烈,几乎让我猝不及防。我从水里冒出头来的时候打了个哆嗦,头上的顶触须摆动了两下,喷出小股的水流。

天啊,竟然呛水了。我就知道不该连续两天睡水床的。

我爬出这个两米深的大水床,带着咸味的滋养水滴滴答答,但很快就被地面吸收了。

我勉强支棱起三条粗大的底触须,把自己挪到浴室,打开了喷头。净化水冲干净了剩余的滋养水,我用浴室的烘干机把自己烤了一遍,再找出润肤乳擦遍全身。

按理说,我其实可以分泌一些黏液来保护皮肤,但坐我旁边工位的何珊迪——她是一个纯种的地球人——说我们奈科斯星人的黏液有股怪味儿。“就像坏了的酱肉包子,”她这么描述,“闻着挺香,但仔细分辨时带着酸味,混合起来就有点儿恶心了。你知道,咱们俩是搭档,还得在密闭空间里工作……”

她的形容让我伤心,可也有道理,毕竟我们俩搭档三年了,平时很默契。为了让她跟我一起愉快地工作,我能克服这一点小小的生理需求。我甚至按照她的喜好选了海洋香氛的润肤乳——我都不知道地球上的海洋居然还有专属的香味儿?

要知道,奈科斯星的海洋可黏糊糊的,我老有一种错觉——因为奈科斯星上人口爆炸,光是黏液已经让海水浓度超标。

不光我这么想,我在老家的时候听好些人这么说过。后来这说法被我们星球的权威媒体评为十年来最蠢谣言之一,并专门请了一位科学家就海水成分百分比和原住民体表黏液分泌浓度及分泌量进行了一通计算,过程让人昏昏欲睡,但结论激动人心——奈科斯星起码得再繁殖两亿人,才有可能对海水浓度升高一个百分点造成影响。

成吧,反正他没否认人口飙升的问题。

这也是我离开故乡来应聘空间城公务员的原因——找个稳定又有意义的工作太难了,在劳动力过剩而且经济不景气的地方尤其如此。我的父亲和母亲们——我有三个母亲,跟普通的奈科斯星人比起来这并不多——希望我留在家乡继续捕鱼,作为一个著名捕手的第十二个孩子,他们觉得我的日常触须非常发达且强壮,同时控制弹力网的二十条动力开关绝对没问题,最狡猾的六翅飞鱼也难逃脱。“我们一年抓个几百条,跟地球人好好做买卖就能发大财,”父亲跟我说,“只需要十年,我们就能攒够钱,你可以找到三个……不对,甚至可以找到五个理想的繁殖对象。”

他未免太乐观了。

自从地球人来到奈科斯星外围轨道后,原本被视为垃圾的六翅飞鱼就变成了他们中意的理想食材,精明的商人们借口这玩意儿难抓哄抬价格,从地球人那里赚了不少钱。可我知道,地球人跟我的一些同胞已经开始合作尝试人工养殖了,捕鱼业的荣光将会渐渐褪色,那时候还是得面临就业问题。

一个奈科斯星人至少能活一百八十岁,我不想前八十年都在捕鱼,后面得靠救济再过一百年。我努力学习,对星际联盟通用课程特别感兴趣。虽然我觉得地球人的胃口太偏好垃圾食物,但他们确实在教育和制度化这块儿做得不错。我通过网络课程完成了他们主导的公共科目,然后申请到了星际联盟多种族人才培养计划的参与资格,进入了公务员预科培训学校,并顺利毕业,拿到了待岗考试资格,最后以第一名的成绩分配到了这里——十字星城空间城,联盟最大的人造天体,银河系的航路枢纽,拥有三千五百个固定港口,七百八十多万常住居民和每日进出近两百万的流动人口。

这可是我迄今为止做得最成功的事情,连我的父母们都很自豪,虽然我父亲说要是我能在“这个地球人掌权的怪模怪样的地方找到五个妻子”,那可就最完美了。我告诉他十字星城目前只有我一个奈科斯星人的时候,他扁平而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灰绿色,这颜色让我知道他很失望。

“过几年再回老家相亲结婚吧。”他说,“不着急,孩子,你才三十岁,而且说不定可能有机会跟其他的小伙子一起找到最棒的一个新娘。”

因为我们的基因补完需要,一妻多夫和一夫多妻并不奇怪,我父亲从期待我可以主导配对,到觉得有人需要我配对就行,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和宽容了,我知道他还是为我骄傲的。

现在,我站在十字星城的海关边检员宿舍中,涂着海洋香氛的润肤乳,把为我特制的边检制服分成两块裹在身上,让底触须从三根裤管中伸出来,让有深红色性征带的中间躯体被暗黄色的布料遮盖起来——哎,在人类主导的空间城就是得遵守人类的法律,他们都把第一性征给遮起来,令我非常费解,可我还是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他们的规矩。我仔细看了看360°的投射镜中的自己,确保“上衣”完全遮住了我该遮住的部分,然后用二十条日常触须把布料同时拉平,确保没有皱褶,戴上制式帽子,把顶触须缩进去,再挂上一个闪亮亮的吊牌—— 一张集合了我的身份信息和安全信息的工作证,打算出门了。

往常我都充满了干劲儿,会在镜子面前把自己的肤色调整至最明亮的蓝绿色,然后吞下我最喜欢的奈科斯星进口的海藻酱罐头,再出门搭通勤车,快快乐乐地奔赴自己的工位,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总是第一个到岗,擦干净我的桌子,打开所有仪器的开关,甚至帮我的搭档何珊迪调试她的仪器。我们俩是联合工位,我负责审查入境人员的身份,她负责检查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

以往我是多么期待见到那些来十字星城的人啊,经商的、探亲的、旅游的,还有逃犯——是的,每个月都有那么几个,他们可有趣了,用各种方法伪造身份,但我非常自豪能够把他们给认出来。

可今天,我到了工位上,连着叹了三口气。

“见鬼了!”何珊迪嘴里叼着半个包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奶奶,你咋了?”

“奶奶”是她对我的昵称,来源于“奈科斯星”的发音“奈奈”。她是地球人东亚人种里的华裔,说她的母语发音中这词儿的意思是她爸爸的妈妈。我压根儿不在乎,反正地球人的发声系统已经决定了他们根本没办法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我入乡随俗地借用他们的发音系统给自己取了个好记的——“哈斯塔”。

“奶奶,到底怎么了?”何珊迪吞下她最爱的酱肉包子,把半袋豆制品的尸水——她给我说过那液体的正确学名,但我忘记了——倒进嘴巴里,然后灌下几口水,喷了点除味剂,才凑过来跟我说话。

我感激她照顾我敏锐嗅觉的一系列动作,用日常触须拍拍她的肩膀,说:“可能低潮期到了,我的情绪不太好。”

空间城的主体种族是地球人,所以重力基本上是9.8牛顿(以一个地球人的名字做单位,真奇怪),而奈科斯星球的重力是9.2牛顿(这是地球人按照他们的标准测算出的结果,对我们来说意义不大),我在空间城里总觉得身子笨重,长期在这样的重力下,我的体细胞承受了它们原本不必承受的,所以我会感觉疲惫。解决办法就是定期睡一睡水床,但如果睡得太多了,又会让体细胞掉以轻心,就像飘得高高的又一下子摔下来——这两种不适,都被定义为奈科斯星人的低潮期。

何珊迪表示她特别理解我,因为她每个月也会有几天脾气暴躁。

我深表同情,肉身无法解脱就是这么难受。我有时候会羡慕申请了“数字化生命模式”的人,但申请条件严格,比如未达到平均寿命却得了不可治愈的绝症。

但我没有跟何珊迪说的是,我在低潮期从来没有产生过对工作厌倦的情绪。

这着实有点儿奇怪,仿佛预示着什么。奈科斯星人在漫长的海洋进化过程中,对于密度较大的环境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危机直觉,在水里往往会很容易觉察不祥的事情,但我不明白为啥我在干燥的空间站里也这么不爽。

2.这些一言难尽的旅客啊……

我跟何珊迪短暂地聊过以后,头顶的指示灯就开始闪烁,这提示我们工作时间马上到了,海关就要开了。与此同时,后头的门“啪”的一声关上了,至少在工作时间内,它开启的次数只有五次,每次只有十五分钟,并且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出。

曾经有边检员抗议这休息制度非常不人道,甚至联合署名要求整改,但最终被总署以工作的特殊性为理由给否决掉了。

“三千五百个固定港口中,除开货运飞船的专用停泊位之外,有两千个是客运和客货两用的停泊位,而每个港口配备的边检舱是五至八个,也就是说,每天你们每个舱位的边检员平均检查的出入境人员是一百二十五个。按照每个人身份审核和随身检查需要五分钟来计算,你们的工作时间也得十个多小时了。而我们的规章制度是需要至少两个边检员同时许可才能算过关。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多余的休息都只会延长大家的在岗时间。”

埃里克署长就是这么解释的。

当大家反问为什么不多增加边检舱和边检员的时候,埃里克署长耸耸肩,指着他窗外那壮丽的、祛除了大气层罩的景象——

从他的窗口往外看,十字星空间城的左臂延伸在漆黑的太空之中,灯光仿佛璀璨的钻石,每个港口的引导灯带像发亮的丝线飘浮着,无数细小的飞船正在这些引导灯带之间穿进穿出。

“多像腐败的六腮鱼吸引成群的迷蝇啊!”当时,作为边检员代表的我这样感叹道,结果埃里克署长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不得不解释在奈科斯星球上,六腮鱼腐败后身体中的氨气会中和苦味,变得香甜,可爱的闪着红色荧光的迷蝇就会赶来,绕着尸体上下翻飞,那样子可漂亮了,我们很喜欢看一看再吃。

于是他不想再跟我纠结这个比喻的问题,非常严肃地说:“总之,我们的空间城已经到了建设的极限,港口是绝对不可能再新增了;同样地,边检舱的设置也达到了港口能承载的限度。各位,除了提高效率,我们别无选择。要知道,繁忙的背后是繁荣,繁荣的背后是税收,税收的背后,是公务员待遇的提高,各位的薪水就来源于此,希望大家都有所觉悟!”

既然提到了钱,那么大家就妥协了。最终,署长给出的让步是把午餐时间延长十分钟,并且将咖啡设置为无限续杯。

事情就这样定了。

大家便也接受了工作的枯燥和繁忙。

我觉得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虽然还是有不少人不这么想,地球人之间的差异是很巨大的,远远超过了奈科斯星人。大概是因为我的故乡星球上智慧生命都是在赤道海洋地带进化出来的,据说地球人却跑遍了所有能下脚的地方。

总之,我们的工作时间很紧张,可经不起一点儿浪费。当工作的信号发出以后,我们就得争分夺秒。

边检舱的申报门打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地球人,很年轻,头发五颜六色,穿着宽大的外套,脚上是一双尖头的靴子,看起来非常兴奋。他顺着通道走到我的面前,隔着我的工作台看着我,眼睛闪闪发亮。

“哦,我的天哪!”他喃喃自语,“奈科斯星人,我还是在上宇宙生命课程的时候见过,那些3D模型真的太……嘿,你有顶触须对吗,帽子盖住了?你一般不需要坐是吗,你的下半身是底触须,我知道它们可粗了……”

他话太多了,带着一种没有分寸的失礼,但我的职业素养很好,从来不对来办事的群众张牙舞爪,况且这种地球人我可见得多了——大概是什么边境星球的,从来没出过自己那片星系,也没见过几个非地球人的种族,所以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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