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海浮舟

作者: 格陵兰

春季第二旬的第五或者第六日,是一年中潮水涨得最高的日子。神庙的阿爷曾跟我们讲,每年的雨节就在这一日。第三轮也就是最大的那一轮月亮刚行过轨迹的顶点时,第一轮月亮正好在南方接近高处,它们神圣又美丽的身体吸引海水,海水就涨了起来。在这一天,它们的吸引加起来最强,所以潮水涨得最高。

和潮水一起来的,还有游鲸。

游鲸不是游在海里、黑乎乎的笨重生物,它们要庞大得多,有着半透明的浅蓝色躯体,高高地漂浮在天空里。每年的雨节之后——有时就是在雨节当日,成群的游鲸从西边大海的上空游过来,在附近的上空盘桓、游闹,像冬季的云彩一样,遮蔽整个天空。在合适的时候,一些游鲸向天空的上方游去,另一些则转头回到大海的上方,第二年再回来。

这时,镇上的人们就要忙着完成最后的播种了。因为游鲸走后,春雨就要到来。

春雨和其他时候的雨水不太一样。它丰沛但不泛滥,格外有效力。雨水普降大地,播种下去的种子会飞快地发芽。不出两旬,这些种子就会长出半人高的苗,再过四旬,就可以收获香甜的藜米。若谁家的懒汉错过了这一时节,就不得不靠申领神庙的救济挨过这一年。勤劳的人家只要播种完成,再在冬季前按时收获,就可以悠闲地度过炎热的夏日和漫长的冬季。

那时候的雨节就是美好一年的开端。

十二岁那年,我在神庙上学。那年的春假,因为家里的人手够多,不需要我帮忙,于是我每天跑到校舍里看书、做雕工或者去活动室做模型。

阿爷是神庙派给我们的老师。他的胡须很长,早已变白,一条银色的项链挂在他脖颈的棕毛上——那是祭司的标志。平常他给我们上课,并留守在学校里照看校舍。我念书有不懂的地方,或者碰到不会雕的细节,就去找他。

那天我正试图雕一个游鲸群的图案,阿爷过来找我。

“米米,不要这么用功。今天是雨节,码头有集市。阿爷走不动了,你去帮我买点儿糖米回来。”阿爷笑眯眯地给我塞了几个铜板,“不用着急回来,今天的表演会很好看。”

“好嘞!”我知道阿爷只是怕我孤寂,想让我出去玩一会儿。我的确雕得倦了,要休息一下。

跟每年的雨节一样,码头上挤满了人。我看了一圈实物和表演,都不怎么感觉新奇。我买了一袋糖米,又买了肉干当作午饭,在码头平台的栏杆边坐下,看着大海发呆。我坐在这里,倒不是为了躲避人群的喧躁——虽然我确实很不喜欢人群,只是为了等待海面上的表演。

码头总共有三层。最下面一层的高度和雨节这天的海平面持平,此时已经搭上了浮板,作为表演的舞台。神庙领舞人婆婆带领表演者等在一边,我看到高年级的几个伙伴也在其中。

雨节的庆典有非常盛大的演出。再晚些时候,这里就要人满为患了,而此时还有视野最好的位置。

太阳轨迹行至地平线上方后五分之三段起点的时候,庆典就开始了。

庆典以一声呐喊引领的歌声开始。当歌声淡下去,微弱而低沉的鼓声笼罩了安静的码头。开始的几个舞蹈描述的,据说是宇宙的生成、天空的出现和大地的诞生。绀色、绛色和墨绿色的长袍披在舞者的身上,细密的节奏自他们的足下踏出。这些舞蹈抽象且精致,需要许多年的练习才能掌握。接下来的舞蹈更为复杂,无法用语言描述它们,至今我都不理解它们的全部含义。

当舞蹈告一段落,一个铁制的圆环从海水里升起来,周身燃起火焰。海里又翻出了一艘载着人的舢板,表演者逐个跃过铁环,跳到码头上。轻快的乐声响起,围观的人们也发出大声的欢呼——新一轮的舞蹈开始了。阿爷曾告诉我,铁环象征着玛神的手镯。玛神游过星星做成的大海来到大陆上,他将手镯扔在地上,人类的祖先就从中跃出来,繁衍生息。

那一年的第一群游鲸就是这时候到来的。

当象征手镯的铁环落回海里,人群的欢呼声还没有平息时,便听到有人欢叫起来。

“看,游鲸!”

我们抬起头,望向西南边的天际。是的,那片蓝白色闪着太阳光芒、好似倒置大海般的集群,就是鲸群。人们再次欢呼起来,连演出者都抬头仰望。人们议论纷纷,鲸群准时到达是天大的吉兆。欢乐的气氛里又多了几分狂欢的意味。

鲸群游得更近了一些,尽管它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但现在可以用肉眼逐个分辨。游鲸大体上是水滴型的,侧面有翼鳍,还有一条长长的尾鳍。它们的身体里能看到许多椭圆形的空腔,一些是浅蓝色,更多是透明的。透明的球腔会随着游鲸的游动和沉浮,周期性地收缩,节律舒缓而安宁。阿爷讲过,浅蓝色的是游鲸身体里的水,透明的是一种轻捷的气,水供它生存,气供它漂浮。它们离不开水,正如人离不开血液;它们离不开空气,正如人离不开大地。这一年的鲸群,为首的是一只头上有一道黑纹的游鲸。我听到有人说,去年它也在第一批到来的游鲸里。

我一直呆呆地望着鲸群,没有注意到几乎演变成狂欢的庆典是如何结束的。鲸群越过镇子,最后停留在东北方向巍峨群山之上的天空中。那时天已经擦黑,我背起糖米袋,转身走向神庙。

春天的晚风吹拂在街上。进入学校的洞口之前,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向东望去,忽然注意到那里有个闪亮的圆环。这是最小的月亮希尔曼支吗?不,它看起来比希尔曼支在这个季节通常的大小还要小上一半,换作眼力不好的人甚至看不清楚。而且,我努力地回忆自己贫乏的星相学知识——不论月相,希尔曼支此时应该还没升起来。

这是什么星星呢,或许只是一只落单的游鲸在夕阳的余光中显出的轮廓?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得更多,校舍的大门打开了,阿爷正在迎接我。我立刻将这事儿抛诸脑后,直到两旬以后。

不出几日,天空就被鲸群占领,不再留下一丝空隙。就算是在中午日光最盛且云朵稀疏的时候,阳光也只能透过游鲸的身体落在地上,蓝色的波光在地面不停地浮动。鲸群停留了一旬后,过了几日,天空聚集起一些云彩,一些游鲸朝着西方慢慢地游回大海,余下的便向上游去,融进云里。许多年以后,我才有机会更近距离地观察这壮观的场景。但当时,别说我们,就连阿爷也不知道这些鲸去了哪里。那时我想,天空之上也许有别的地方。大地上有天空,天空上不也应当有更高的空间吗?蓝色的天穹看起来不太像有固体约束,那里大概有什么比空气更轻捷柔软的东西,说不定正是游鲸身体里的气呢!或许它们要去那里补充这些必要的气体?阿爷总是笑眯眯的,对我这些小小的哲学思考不置可否。

游鲸离开后,雨又下了接近一旬。直到雨节过后整整两旬,天空才终于放晴。

这时,我才想起来雨节那个晚上我的发现。事后大家比对起来,我似乎是第一个见到那颗星辰的人。但无论如何,现在几乎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个闪光的圆环了。

它的出现,起先引起了不小的惊慌。

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星星:它不像月亮有相位的变化和明暗的纹路,几乎总是一个圆环,没人看得到圆环中间是什么。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小——阿爷私下告诉我,即使是神庙的祭司们用祖传的远望镜,也看不清圆环中间有什么东西。不过,这颗遥远的星星似乎并未影响镇上的生活。古老的星相学法则,亦没有提及这样的凶兆。既然人们与它相安无事,便也慢慢地淡忘了它的存在。只有偶尔在天文课上,我们会吵着让阿爷在远望镜里寻找它的踪迹。

人总是容易遗忘的。

平静的生活持续到我十七岁那年。我从神庙毕业了。我没有像哥哥那样回家管理庄园,也没有进入殿堂继续学习神学或者去某个工场工作。我向祭司们提出,想进入神庙的工坊研习。我想做一架飞行器。

大部分祭司对此没有兴趣。在那天的议事会上,他们焦虑地谈论着别的问题,几乎不愿讨论我的想法。好在阿爷一直支持着我。在他的帮助下,我在工坊找到了一个职位。

这想法不仅源于对游鲸的痴迷。那一年我在神庙的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书,上面记载着一种名叫热气球的飞行器的制法。它的原理非常简单,取防水的鱼皮布做一个足够大的口袋,口袋下连一个载人的篮子,篮上架一个火盆。口袋的内部由火盆加热空气,使它变得又热又轻,飘浮在空中,正如游鲸之飘浮于天空,也如船之漂浮于大海。我们说,天空和大海别无二致。

不仅如此,书里还记录了许多细节,使这一切看起来能够实现。例如,制作什么样的口袋形状使热气球不容易倾覆,用什么样的火盆能控制气球的上升和下降,怎样在不同的高度寻找风来改变行驶方向。不过,作者写道:“虽然我们于古老的经典中录下这些方法,但据我们鄙陋的见识,还没有人成功地制作出这样的装置,使人成为游鲸的同列。”

既然还没有人制出这样的装置,那么是谁、他又如何书写了那些“古老的经典”呢?这种深奥的历史和神学问题,长久地困扰着人们。而那时,我更关心它如何实现。

我想成为游鲸的同列。

这项工作,花费了我两年的时间。

两年里的每个酷暑、严寒或者暴雨的日子,我要么在神庙的图书馆翻阅典籍,要么埋首于工坊制作装备。每个适于出行的日子,我不是在寻访材料和工具的路上,便是在东边的山坡上试验飞行。飞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唯一 一次被迫暂停工作,便是因为从热气球上掉下来摔断了尾骨。我慢慢地学会了修改吊篮和设备的尺寸,以更适合我们使用。我隐约地觉得,它们原本的设计者有着更高大的身材。

在制成了第十一个热气球之后,我觉得终于做出了安全、可靠又灵活的飞行器。我在议事会上向神庙的祭司们展示了我的成果,以表明神庙对我的资助并非白费。他们大为惊奇,并且纷纷表达了赞赏。然而,他们正被更加重大的问题困扰,无法分给我的作品更多关注。

即便是忙于制作,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也听说了日渐严峻的情况。回想起来,麻烦的征兆早在我毕业之前便显现出来——那一年的雨节,便有传言说游鲸的数量减少了。第二年和第三年,鲸群都没有准时到来,它们聚集在天空的时候,也时常会落下斑斑空隙。而现在,它们甚至无法铺满整个天空。

与游鲸的减少相伴的,是城镇粮食的缺乏。谁也说不清这里面的关联是什么,但是很难让人不把这明显的趋势联系在一起。母亲来信说,庄园里的藜米一年比一年矮了。收下的米粒,空壳的比例一年比一年高了。神庙开始削减救济穷人的粮食,否则就连在神庙学习的孩子也可能要挨饿。

阿爷跟我讲,议事会决议启用前些年富余下来的储粮。另外,庄园主大会也同意增加垦殖的面积,将镇子周边能开垦的土地都利用起来。

“那我呢?”我抖动胡须表示愧疚。我想不到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不要愧疚。你研究游鲸,或许能帮助到人们。”阿爷的笑容更苍老了,“事情与事情,有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联系起来。”

那一年的冬季过去了。春天里,我和工坊的学徒一起,又试验了几次飞行。我们飞得足够高,能够望见东边贫瘠的山谷。即使是风很大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稳住热气球。总之,一切都令人满意。我制订了一个计划:在雨节之前出发,往西边去迎接鲸群。

为此,我们制作了一个更大的热气球。气球的宽度足有二十个人那么长,高度有三十个人那么长,所有的设备都相应地做了加固和改造。我们准备了防寒的衣物,因为在游鲸飞行的高度,恐怕会非常寒冷。

第十二个气球试飞的那天,半个镇子的人都来观看,大部分人都很开心。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们觉得我们应当帮助他们开垦土地,喂饱人们的肚子。每当遇到这种声音,我就拿阿爷的话宽慰自己。虽然那天阿爷并没有来——他的腿脚不太方便,无法走到郊外来。

不过,当我们的热气球飞越小镇时,我看到他在神庙的屋顶上向我们挥手。

正式的飞行定在雨节前两日。我和两个学徒备了口粮,带着神庙祭司送来的远望镜和指南针,从码头登上了热气球。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正确的风向,在晴朗的天空下向大海驶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大海上空飞行。不过,这与飞行到看不见大陆的地方是两回事儿。在海的中央待得太久,会连海水与天空的分界线都辨认不清。当天上的层云都散去时,明亮的阳光普照在波光粼粼的青蓝色大海上,像是海面以下还装着一个太阳。白昼的阳光非常刺眼,不过总归令人喜欢,因为它是温暖的。

我们度过的第一个黑夜有云,鱼皮袋上反射出的橘黄色光芒就是唯一的光源,吊篮外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后面几日晴朗,还可以看见几轮明亮的月亮。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第三轮月亮叫陀伦西,它是浅黄色的。朱兀和蒙日泛着浅浅的红色,而希尔曼支则是泛白的。但是,映照在漆黑大海上的时候,它们的色彩好像比往日更加鲜明了。除了隐约可见的繁星,还有那颗环星神秘地散发着光辉,它的光芒略有一些浅淡的铁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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