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虫之森

作者: 索木

若虫之森0

“大家准备好了吗?最后再来一遍,从第二小节开始——”

细川老师挥动双手,努力提高嗓门想要压下学生们嬉戏的噪音。我站在扭动的人群中,感到格外不自在,好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安静一会儿。

众人的歌声响起,嗓音有粗有细,像是某次去吃拉面,店主误把两种粗细的面条掺在同一碗里一样怪异:

耳畔响起令人怀念的朋友的声音

因不知从何而起的争执而哭泣的时刻——

声音被刺耳的婴儿哭声打断,背后有人叹了一口气。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歌声像断线的手链散落成一颗颗珠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一片嘈杂。

“健夫是不是又拉裤子了?”

“老师还是去看一看健夫吧……”

细川老师咬了咬嘴唇,看了我们一眼,走出了教室。片刻之后,她回来把我和长谷部拓真叫了出去。

“长谷部同学,真不好意思,能麻烦你一件事吗?你和良太帮我把健夫送回家,健夫看起来可能是饿了,但是我办公室已经没有奶粉了,这会儿也不方便……”

她看向我,“把健夫送回去交给爸爸,交代他记得给健夫换尿布。”

我接过老师怀中的孩子,“我会把健夫交给青木的。”

细川老师叹了一口气,回望一下教室里乱成一团的同学们,“还有一件事,拜托你们去找一下北原同学……你们应该知道她在哪里吧?”

拓真和我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好。找到之后尽快回来,不要错过毕业典礼。”老师看了看表,“好了,快去吧。”

她转身回到班里,努力维持秩序,但收效甚微。我抱着健夫,和拓真一道走出校门,嘈杂的声音在身后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早春沁人心脾的乡间空气。

“我不想回去了。”我说,“我不喜欢合唱,还有毕业典礼。”

“我也不想了。”拓真说。他比我高出一头还要多,是我们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可你敢溜掉吗?细川老师晚上回家准会问你为什么不回去。”

“在家里,妈妈所有的精力都在照顾健夫,才没空操心这个。倒是你,你可是我们班唯一 一个男低音。”

“一个人的低声部,真是尴尬啊。”

一辆客车驶过,带起路上散落的花瓣。车上坐满了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校服,也许是城里的孩子来乡下研学旅行。

怀里的健夫不知何时停止了哭闹,我想他可能不是饿了,而是像我一样受不了学校里的氛围。他漆黑的眼睛盯着不时飘过的花瓣,伸出肥嘟嘟的小手去抓。拓真摘了一片嫩叶给他,他把玩得不亦乐乎,放在嘴里含着,嫩绿的叶子沾上一层口水。

“先去哪里?”拓真问我,“你真的知道黛在哪里吗?”

“大概吧。”我说,“反正绕的路也不远,先去那里看看吧。”

“上次的地方?”

“嗯。”

“她真的还会去那里吗?”

我知道她会的。我知道那天以后,北原黛经常一个人去那里,有时痛哭流涕,有时只是望着林间小径发呆。

事情发生在一年之前,那时拓真刚刚转入我们班,第一次出场就在我们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概是我们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高中生:身高超过一米八,运动背心遮不住饱满的肌肉线条,嗓音也比我们低沉得多,听起来像是一个大人了。

那也正是北原黛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班上几个浑小子整日捉弄她,嘲笑她的矮小瘦弱,让她回小学重读——尽管那几个人的身体发育看起来也就是十二三岁的程度,比我大不了多少。北原黛的暴脾气当然不会让他们在明面上占上风,但那几个人背地里给北原使绊子,在北原的储物柜里放上成人文胸,轮到北原值日那天把黑板擦藏在她够不到的高处。北原把那文胸摔在他们脸上,背地里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咬牙痛哭。

“我怎么办啊,良太?”她的手在自己瘦弱的大腿上掐出鲜红的指甲印,“一辈子都是八岁的身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来,“……我的也只有十二岁。”

“可我已经十八岁了!”她吼道,“十八啊!你看过那么多老电影,知道以前人们十八岁的身体是什么样的!不像我们,永远是一群毛都没长全的孩子!”

她的短发在月光下随着身体不断颤抖,“我不想继续这样活着了……”

第二天,拓真看到坐在他前桌的那个短发女孩没来上课,问我是否知道原因,我便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他。那天中午,拓真正好遇到那几个男生故伎重施,往北原的衣柜里放她穿不上的大号体操服。拓真把那几个人揍进了医务室,那几个男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整日崇拜的成熟、强壮、沉稳的长谷部同学会为了北原的事情那样大动肝火。

细川老师把拓真叫到了办公室,她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我的妈妈。我在门外等着拓真,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懦弱无能,也头一次开始对自己与年龄不相称的身体产生厌恶。

我从初中开始就认识北原黛了,却从没为她动过手。

拓真从办公室里出来,表情显得有些茫然。

“老师叫我们两个去把北原同学找回来。”他说。

“她提起你打架的事情了吗?”虽然我猜得到妈妈的回答。

“她只说以后不用这样了。”

那天,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山上找到了北原。她没有哭,而是以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和拓真。她的脚下翻倒着一个小药瓶。

“那几个人以后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拓真把我教他的话扭扭捏捏地背了一遍。

北原认出了拓真。她靠近他,好奇地上下打量。

“你好高啊。”最后她说。

健夫在我的怀里不停扭动,我抱得有些累了,就让拓真帮我抱一会儿。我们的村子很小,只有一条公路贯穿,两边是大片的稻田。这个时节稻田里还没有注水,有三两个村人在田间扶着手扶拖拉机翻土。他们年轻的脸上被帽檐勾勒出黑白分明的界线。

出校门不远的路旁有一座密林覆盖的山坡,我们走下沥青公路,拐上青石板的小径,向山上走去。山林间气温比外面低很多,哪怕是下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分,走在树林荫翳之下也略微有些发冷。

林间鸟鸣声此起彼伏,阳光投下的婆娑树影犹如海浪。

山路平缓,向前走不过百步有余,便看到那座褪色的鸟居①候在路上。那形似“开”字的木门原本漆成朱红,如今已斑驳得几乎认不出,但木头本身尚未被林间的湿气腐朽。青石径在鸟居后转了个弯,潜入一片密林深处,原本依稀可见的沥青公路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

“你知道吗,听说鸟居是人界和神界的划分。”拓真说,“说不定真是这样。”

“这样的话,北原整天往这里跑,住在这里的神明大人岂不是要被烦死。”

“她经常来这里吗?”

“嗯。”

青石径终结于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一座小小的神社坐落其中,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建筑结构已经到了垮塌的边缘,恰似这个时代人们的信仰。门口的手水舍②倒还存着一汪清水,水池由粗糙的岩石整体雕琢而成,没有任何记号和文字。

北原黛不在这里。

我们静静立了一会儿,拓真把健夫轻轻递到我的怀里,捡起水池旁的舀子洗手。

“在干什么呢?”

“来都来了。”拓真说。

“你知道这里供的是哪位神吗?”

“不知道。”他漱漱口,咕噜咕噜吐出水,“不过贸然闯进别人家里,总得礼貌一些。”

他站在倾颓的殿前,鞠了两躬,起身拍拍手。我注意到手水舍水池的形状,突然发现隐约浮现出一只兔子的形状,肚子丰满双耳贴身。之前来这里总是站在远处,从没有注意到这块石头的细节。

“喂,知道为什么是兔子吗?”

林间肃穆的静寂被电动马达启动的嗡嗡声打断,一个尖细的嗓音随之响起。那声音令我产生生理性的不适,婴孩的嗓音搭配上夸张的弹舌,不良少年一样的语气,听起来怪异至极,如同牛奶里撒进胡椒。一辆外形尖锐的黑色四轮小车从神社背后驶出,急刹车漂移过弯,在落满枯叶的地上划出一道漂亮的痕迹。

“喂喂……”拓真抗议道,“在神社里这样做不好吧。”

小车大概有半人高,轮胎为增强越野能力大得和车体不成比例,整辆车看起来就像是缩小版的越野吉普。护板和外壳上用喷漆喷着张狂的街头涂鸦,液压减震器件露在外面,车毂上焊着一圈金属尖刺。

那车上的喷漆还是几个月前我、拓真和黛帮忙喷上去的。

车子上面的金属护栏像肋骨一样向两侧翻开,里面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摇篮。淡蓝色的减震材料围成蚕茧一样的形状,里面垫着一条给婴儿用的毛毯。

“你们两个,”酒井丸躺在摇篮里向我们招手,“来帮我换尿布。”

我们几个早已习惯了酒井丸的呼来喝去。拓真取下挂在车子侧面装尿布的袋子,我动手去解酒井的尿布,却被他用胖嘟嘟的脚粗暴地踹了回去。

“洗手了吗,你?”他指指一旁的手水舍,“注意卫生,我的免疫力很弱的。”

“不能设计一个自动换尿布的装置吗?”拓真嘟囔道。

酒井皱起眉头,露出绝非一岁婴儿脸上会出现的阴沉神情,“之前试过,但是PID控制的伺服电机动作僵硬得像是要杀了我。现在考虑模糊逻辑控制,但是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学起来很头大……”

“好好。”拓真漫不经心地应着,接下我递过去的新尿布。

酒井丸是几个月前才转入我们班的。当细川老师让新同学进入教室时,我们都看到酒井丸驾着他的黑色轮椅……摇篮车驶进来,班里一时间鸦雀无声。他没拿粉笔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而是在摇篮里按了一个什么键,空气中便赫然出现一块全息投影屏幕。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坐在我身后的拓真低声嘀咕,“看起来最多只有一岁的样子吧。他会走路了吗?”

“我觉得不会。”我说,“否则怎么会用得到这样的车子?”

班里是死寂一样的沉默,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目光转向北原黛,在此之前她是班里生理年龄最小的学生。北原嘴唇紧绷,目光死死盯着摇篮车里的酒井,恐惧、震惊和希冀轮番出现在她的眼神中。

“初次见面。”酒井婴儿的脸上是一双冷峻的眼睛, “我的名字是酒井丸,年龄十八岁零两个月。”

随后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生理年龄一岁一个月。”

他的声音听起来怪异至极,毕竟谁都没听过一岁的孩子说话。

最初的一段时间,我们搞不懂酒井为什么要来我们高中上学。他是个摇篮里的天才,早在几年前就自学了高中乃至大学所有的课程,我们的理科、数学和国语等对他来说完全不在话下。他从没参加过考试,一周能有三天出现在教室里就已经实属难得。每每见到他,也只是开着摇篮车独来独往,或者坐在电脑屏幕前,对着我们看不懂的数据、代码和图纸皱眉沉思。

我们后来才惊异地得知,就连那个车子也是酒井自己设计,委托东京的工厂制造的。

但酒井唯有一事不得不有求于人:换尿布。由于身体发育不成熟,大脑尚不能有效控制括约肌,酒井的摇篮车旁边总是挂着两个装尿布的袋子,一进一出。那几个原先捉弄北原的小子盯上了新的目标,但每次他们想要下手,都会遇上莫名其妙的霉运:网络社交账号被改了密码、硬币莫名其妙被自动售货机吞掉、被电子锁独自锁在理科教室里和骷髅一起过夜。

对自幼浸淫网络的酒井而言,物联网如同自己肢体的延伸,摄像头便是他的眼睛,自己只消在摇篮里动动手指。如此几次下来,再没人敢招惹这个坐在电动摇篮里冷笑的大头婴儿。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只有我、拓真、北原三个人和酒井形成了某种奇妙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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