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寻踪(上)
作者: 兔八1
我站在昏暗的山洞里。
看不清面容的人在匆匆逃命,无数黑影在身后穷追不舍。不时有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各种怪笑声。我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向一座奖杯走去,右手抬起,正要握住那细长的柄①……
然后我睁开了眼睛。
过了几秒我才意识到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黑黢黢的岩壁,而是破旧不堪的天花板。毫无疑问,我不在什么要人命的山洞,而是在我“狗窝”里的那张破床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发现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
真见鬼,都过去六个月了,怎么还是会梦到这些事情?我在心里暗暗骂道。
我扭了扭身子,把自己换成一个舒服的侧卧姿势,盯着房间里那个小小的气窗发呆。
窗外的天空是一种难看的褐色,星港城已经迎来了黄昏。
通常这个时候我已经起床,会去“贼猫”酒吧溜达溜达,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活计。当然,有工作的时候,我也不会睡到现在才醒。我不太乐意接工作时间在晚上的活儿,那通常意味着我会有很大的概率碰到条子。一般来说,条子不会去找正常人的事,但是像我这种身份可疑的家伙,遇到条子无疑等于沾上了大麻烦。要是他们查出我是从卡拉科矿区逃出来的(我不敢肯定他们有没有什么手段能从我嘴里把这话套出来),他们一定会再把我扔回去。
见鬼,我宁肯再去一趟那个该死的山洞,也不愿回卡拉科矿区。
这就是我不得不栖身于旧塔区这个贫民窟的原因:这里鱼龙混杂,条子也不怎么管。
我叫马克,是一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孤儿,十四岁的时候从卡拉科矿区逃到星港城——西塞罗这颗星球上唯一的城市。在这里,我靠着一个假身份和各种打零工才活到了今天。说实话,我得好好感谢生前经常给我介绍工作的酒保老戈登,愿他的在天之灵得到安宁。
我从不那么快乐的思绪里挣脱出来,试图想些快乐的事情。前段时间我接了一个不错的活儿,攒下一笔小钱,省着点儿的话对付一两个月没什么问题。所以我今晚不打算去“贼猫”碰运气了。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嘿,别敲了。”我没好气地喊道,“这个月的房租我交过了,身上没钱!”
但敲门声还在继续。
我只好万般不情愿地起身去开门。我把右手揣在牛仔裤的兜里,握住我的铻钢匕首。
出乎意料的是,门外站着的不是什么小混混或者房东老大妈,而是一个姑娘。我愣了几秒钟,才认出来她是玛格丽特,“贼猫”里的女招待之一。
“嗨,玛格丽特。”我兴致不高地打了个招呼,“是莱万派你过来的吗?我不记得我在‘贼猫’有欠账,你知道的,莱万从不让我赊账。”
莱万是“贼猫”里新来的酒保,一个远没有老戈登有趣的家伙,唯一的优点就是给酒里掺水的动作不太熟练。
“和莱万没有关系。”玛格丽特说道,“我可以进去说吗?”
我耸耸肩,往后退了一步,让门开得大一些。玛格丽特闪进来,打量着我的“狗窝”。
“抱歉,我这里没有椅子。”我说道,双手随意地画了个半圆,就像在游泳一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坐到床上。”
玛格丽特扫了一眼我那张乱糟糟的床,像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皱起了眉头,但最后还是拣了一个看上去最干净的角落坐下了。
我大大咧咧地在她旁边坐下,侧过身去打量她。她年龄与我相仿,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她的脸算不上精致,但如果精心打扮一番的话,应该也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那么,你为什么来找我?”我问道。
“你认识我的哥哥弗朗索瓦吗,马克?”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下说道,“他有时候也会去‘贼猫’。”
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印象里我是见过他几面。弗朗索瓦比玛格丽特大几岁,高高的个子,很瘦,面容和他妹妹有几分相似,算不上英俊。仅凭这些特征我很难记住他,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穿着打扮。
弗朗索瓦总是喜欢穿一件缀满斑点的紧身小衬衣,还有一条背带紧身裤,脚下蹬一双绿色的高帮小皮靴。哦,对了,他还喜欢梳一个大背头,那股发油的味儿会让你不禁怀疑它是上上个世纪的产品。
我记得他是某家运输公司的货车司机。虽然这个年代自动驾驶技术已经非常普及,但是在旧塔区,一辆带有AI的货车远没有那些人工驾驶的老爷车来得划算。而且篡改AI的道德模块也是个复杂的工程,如果你要运的东西不那么合法的话,用票子雇人更省事些。
以上就是我对弗朗索瓦的全部印象,我连他是不是酒鬼都拿不准。所以我实话实说:“我认识他,但也仅仅是认识。怎么了?”
“他前天晚上没回家,昨天晚上也没有。我们住在一起,自从前天早上他出门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玛格丽特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他失踪了。”
“他可能在朋友那里吧?”我不以为然,“或者女朋友那里?”
“我哥哥朋友很少,而且没有女朋友。”玛格丽特说道,“他的生活十分规律,每天早早去上班,下班后和朋友混在一起。他偶尔会夜不归宿,但自从我在‘贼猫’上班以后,他担心我的安全,每天晚上都会来接我下班。前天晚上他没来接我,我以为他去了朋友那里,只是忘了告诉我。但是昨天晚上我还是没见到他,用链也联系不上,我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我今天一直在家里等他,可他还是没有露面。我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就有些麻烦了。”我挺直身子,想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些,“你应该去报案。”
“我是想过,”玛格丽特犹犹豫豫地说道,“但我俩都没有合法身份……”
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已经明白了她的困境。没有合法身份的人去报案,无异于自投罗网,不管案子最后怎么样,报案人十有八九都会被遣返或驱逐。一旦条子发现玛格丽特没有合法身份,没等她哥哥被找到,她可能已经在回老家的路上了。
但凡事总有解决办法,比如说我碰巧知道一个帮得上忙的家伙。
“听我说,玛格丽特。”我说道,“我知道一个私家侦探,找人这种事情他应该很擅长。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不行,”玛格丽特摇摇头,“我拿不出足够的钱去雇私家侦探。我俩努力工作,但挣的钱还是只够日常开销,根本剩不下多少。”
“要不……我借你点儿?”我以为终于说到了重点,于是故作大方地说道,“我最近干了票大的,手里还算宽裕。”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见鬼,我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慷慨的大话精?可是话已至此,如果她真是来借钱的,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借给她了。至于接下来的日子嘛,只能祈祷我运气好到还能揽上大活儿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玛格丽特居然摇了摇头。
“不,马克,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她说,“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我找到我哥哥。”
“什么?让我帮你找人?”我惊呼道,“像个傻瓜一样在旧塔区这种地方走来走去,询问那些罪犯有没有见过你哥?我的老天,这活儿我可干不了。”
“我知道你有些为难,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玛格丽特低声说道,“不能报警,又请不起私家侦探,我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来找你了。我在‘贼猫’里见过莱万给你介绍工作,知道你什么活儿都接,而且又熟悉旧塔区,除了你,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
“我不是什么活儿都接,玛格丽特。”我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苦笑,因为那个该死的山洞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就是一只小耗子,能在旧塔区活下来全靠不找麻烦和一点儿运气。天知道你哥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佬,或是卷进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哦,见鬼,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及时止住话头,因为玛格丽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试图安慰她,“弗朗索瓦可能只是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喝醉了,说不定你一会儿回家就能看到他瘫在椅子上,时不时还打个臭气熏天的酒嗝。”
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话没有半点儿说服力。我在想要不要抱抱她——那些全息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但我又不知道现在靠近她是否合适。虽然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我暂时还不打算学会乘人之危。
好在玛格丽特慢慢止住了哭泣,她的妆花了,显得有些憔悴。
“见鬼,我一会儿还得去上班。”她意识到这一点,凄然一笑,“帮帮我,马克。如果你是在担心报酬的话,我可以付给你钱——我所有的钱。”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开始集中精力思考这件事情。我不缺钱,起码最近不缺。挣钱养活自己才是我工作的目的,我在心里提醒自己。
我相信这活儿危险系数一定很高。就像我刚才说的,弗朗索瓦是一个旧塔区的货车司机,你不能指望他每次都能开开心心地吹着口哨就把货送达。说实在的,我可不愿去招惹那些可能和弗朗索瓦的失踪有关系的家伙。
但是看到玛格丽特哭得一塌糊涂,我又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软,这一定是我性格中的一大缺陷。我也是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我心头慢慢升起。
帮帮她吧,也许弗朗索瓦真的只是在哪个酒吧里喝到不省人事了。我叹了口气,又经过一番挣扎,最后有些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一向不接危险的活儿,通常都是它们自己找上我。我真应该反思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如果我有机会重新设计自己的话,我一定要给我的心换一种更坚硬的材料,比如说西塞罗随处可见的那种红色岩石。
“好吧,”我耸耸肩,说道,“你打算付给我多少钱?”
2
第二天早上,我按照和玛格丽特的约定来到她住的地方。
那是一栋破破烂烂的筒子楼,破旧到会让你怀疑它比这个人类殖民地还古老。一进到楼里,我就知道它一定属于一个抠得要死的房主。楼道里灯光极其昏暗,让人根本分辨不出身边的阴影到底是杂物还是人。如果我打算住在这儿的话,一定会先去买个夜视仪。
玛格丽特住在二楼,我摸索着爬了上去。按照她昨天告诉我的,从楼梯开始数,一直数到第五个门(我终于明白玛格丽特为什么不告诉我门牌号了),用力敲了敲。
门立刻就开了,露出了玛格丽特的面容。
“快进来,马克。”她说道。
我一进到房间里,她就关上了门。
“你都没有问我是谁就开了门,这很危险。”我说道。
“我已经看到你了,”玛格丽特指了指房门,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猫眼,“带夜视功能,我们自己装的。”
“这玩意儿肯定很有用,尤其是在这个鬼地方。”我点点头说道。
这里比起楼道亮堂了一些,我环视着我俩谈话的这个房间。这是一个门厅兼客厅,没有窗户,光亮来自头顶的吊灯。房间很小,勉强摆下了随房间一起出租的沙发和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只小锅和一些餐具,看来这里还有厨房的功能。在房间的另一边,并排着三道门,两扇闭着,最左边的那一扇微微开着一道缝。
虽然这里拥挤不堪,但每样东西看上去都还算整洁,看得出兄妹俩对这里还是挺上心的。
“去我的房间吧。”玛格丽特指指那扇半掩的门。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了那间屋子,眼前豁然开朗。透过一扇干净的窗,照亮西塞罗的红矮星将它那微弱的光送进房间,把一切都笼在淡淡的光晕中。
这里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房间,干净、舒适,即使所有的家具都很陈旧简陋,但是在主人的精心打理下,也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装饰品的匮乏是贫穷在这里留下的最深印记,只有她的床头柜上很随意地摆着一截木头。我走过去把它拿起来,西塞罗缺少植被,所以我的植物学知识少得可怜。不过我也没打算认出它属于哪种树。
“那是兰斯柳木。”玛格丽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新兰斯的特产,目前已知的对铻钢辐射屏蔽效果最好的东西——比任何人造物效果都好。不过它现在没什么用,我从来都没和铻钢打过交道。”
“那你干吗把它放在这里?”我问道,又把它放回原处,“用来防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