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寻踪(下)
作者: 兔八上期回顾:
“贼猫”酒吧的女招待玛格丽特的哥哥弗朗索瓦突然失踪,孤苦无依的玛格丽特不敢报警,只能找上马克,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寻找哥哥。心软的马克答应了这个请求,不料在调查过程中,意外发现弗朗索瓦失踪与劲嗨团的团长派他去属于卡森家族的卡拉科矿区送货有关。可还没等马克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玛格丽特,马克本人就遭到了绑架,在环湖区的庄园中见到了星港城参议员欧文·麦康纳。麦康纳抓住玛格丽特救兄心切的心理,威胁马克,命他们二人潜入卡拉科矿区,调查此处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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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科矿区在星港城西北两百千米外的地方,是宇宙中已知的三大铻钢矿区之一。”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就像麦康纳说的,属于卡森家族所有。”
“按照矿物学手册上的说法,铻钢中含有一种重金属元素的稀有同位素,它的衰变会产生特殊的射线,可以对电路造成强烈干扰甚至完全破坏。当然这种干扰可以减弱或屏蔽,比如你说的兰斯柳木。铻钢的这种特性导致其开采和冶炼都很难机电化,所以铻钢矿石的开采还是最原始的人工采掘,以及一些不需要芯片控制的老爷设备。
“这样一来,卡森家族就需要大量的矿工。一开始,他们从贫民窟招人。但是矿井下工作强度太大,加上过量的铻钢辐射对人体有影响,那些从矿井上来的人就像丢了半条命一样。身体单薄一点儿的家伙,下几次矿井这辈子基本就废了。所以到后来愿意干这活儿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卡森家族一个人都招不到了,卡拉科矿区面临着关闭的危险。
“卡森家族当然不愿意关闭矿区,这毕竟是他们一项稳定的收入来源。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那里运转下去的办法。但是他们从未把这个办法公之于众,而且还把矿区封闭起来,让它成为一个神秘禁区。”
“你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玛格丽特说道。
“是的,我知道。”我点点头说道,“其实说出来也没有多邪乎,但是这个办法简直灭绝人性,所以他们才不得不严格保密。他们用了药物。”
“药物?”玛格丽特有些疑惑地问道,“有助于矿工身体恢复的药吗?”
“恰恰相反,”我干笑一声说道,“他们用的药物作用于人脑,可以破坏人的神经系统,使人失去意识、记忆、反抗能力,还有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所有的欲望。总之,就是把人变成一具听话的丧尸,一台温顺的人形机器。当然,药效是可以调整的,矿工们吃下的是最强烈的那种,而技术人员吃的更高级一些,他们一样会变成听话的工具,但还保留着一定的意识,以便使用他们的专业技能。”
“找到了控制人的办法,接下来就是找人了。”我继续说下去,“宇宙这么大,最不缺的就是人。整船整船来到西塞罗的难民,躲在货舱里的偷渡客,贫民窟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星际人口贩卖的牺牲品,要多少就有多少。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存在,星港城也不会有他们的记录,这也正是卡森家族所希望的。这些人被连哄带骗地送到卡拉科矿区,不分男女老幼。许多人还以为找到了可以饱腹的工作,在这个星球上从此有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却不知矿区给他们准备的第一顿饭里就添加了大剂量的药物,而这只不过是他们死亡之歌的序曲。”
“我亲眼见过许多人吃下第一顿饭的样子。有的人吃着吃着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还满满地塞着食物。一开始他们并不会昏过去,而是不停地抽搐,有的会尖叫,有的会失禁。这时药物已经开始破坏他们的大脑和神经系统。持续一段时间后,他们会陷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就像木头一样戳在那里。这种状态会持续几天,其间他们不吃也不喝,全靠掺有药物的营养针维持生命。几天以后,他们会从这种状态里清醒过来,恢复一定的意识,但这种恢复程度因人而异。这算是一个‘疗程’。一般来说,正常人在三到五个‘疗程’以后就会彻底失去自我意识和抵抗能力,成为一个完全的矿工,也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的奴隶。后面只需每隔一段时间补充点儿药物来维持这种效果。其实这种维持方式只是一种防范措施,因为这种药物造成的损伤是不可恢复的,第一个‘疗程’结束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不可能再变回正常人了。
“然后他们的奴隶生活就开始了。一个矿工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在上工前,同样被药物改造过的工头会把他们弄醒,有的用皮鞭,有的用钢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取决于什么是他们残存的意识中认为最有效的工具。我知道一个改造不太彻底的工头,他有一天选了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砍刀。那可是整整一队人……
“不过现在再看他的行为,我觉得也许是他的自我做出了那种选择。在那个生不如死的地狱里,那是他能给矿工们的最大的怜悯。当然,最后他的下场简直是噩梦。
“被工头叫起来的矿工还有吃东西的本能,尽管提供的食物只能保证他们不饿死。接着,他们会带着采掘工具,排队进入矿井中。在那里,他们几乎是无意识地工作着,采掘矿石,然后铲到矿车上,再由人拉出去。他们感受不到疲惫,感受不到胸闷,感受不到狭窄矿洞带来的压抑和过量辐射带来的疼痛。他们只是不停地干活,干活,干活,直到这个班结束,工头把他们赶出去——如果那时他们还活着且能走动的话。
“他们会回到那如同仓库一般的宿舍,倒在那里直接睡去,很多人再也不会醒过来,那些废弃的矿洞将是他们的最终归宿。至于所谓的娱乐是不存在的,他们的意识里已经没有这种需求了。他们也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改造时他们就已经被搜过身了,搜出来的东西和他们的行李都被集中在一起,不知去向。
“每天每个矿井都有两队人轮班,一班十五个小时。也许卡森家族尝试过让他们工作更长时间,但我想他们一定是失败了。再强壮的矿工也不可能在矿井里连续工作更长时间。换班是不存在的,绝大多数人从来这里到死都在一个班。卡森家族完全不在乎他们的死亡,因为总是有新的受害者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对他们来说,这些劳动力不用付工资,简直一本万利。
“据我所知,矿区里所有人都受到药物的控制,只有卡森家族在那里的负责人除外。根据不同的分工,矿区大概有这么几种人:首先是完全变成奴隶的矿工,然后是保留了一定组织能力的工头,还有一些保留了部分意识以便使用专业知识的工程师、厨师和卡车司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被高额的报酬给骗过来的,意识里只知道攻击任何靠近矿区边界的移动物体的守卫,以及少量的药剂师,他们负责给食物下药,我不知道他们被控制到了什么程度。不论从事的是什么工作,有一点是相同的,所有的人都被剥夺了抵抗能力,这是这种药物的基本功能。这些人共同承担了矿区的日常运转。”
随着我的讲述,那些被我试图强行遗忘的记忆又涌现出来,它们在我逃离矿区很久以后还是会以噩梦的形式纠缠我。
玛格丽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震惊、恐惧、怜悯……太多的表情混杂在一起,反而让她看上去有些麻木。
我不知道玛格丽特是否猜到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我决定告诉她我的猜测。
“所以,弗朗索瓦去了卡拉科矿区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我慢慢地说道,“只有一种可能,他被强行服下了药物。按照时间推算,第一个‘疗程’已经结束,我们即使找到他……他也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了。”
玛格丽特把脸埋进手里,伏在她的双膝上。我把左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试图给她一点儿徒劳的安慰。
“可是,你……你为什么能从那里逃出来?”玛格丽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
“我之所以能从那里逃出来,”我苦笑一声,“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吃过那种药。这得感谢我的养母。”
“我是个孤儿,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是。”我说道,“我的养母是矿区的地质工程师,她说她在矿区边缘捡到了身边只有一把铻钢匕首的我,那时我大概一岁。考虑到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她这段记忆其实非常可疑,但我也没办法证明她是错的。她给我起了马克这个名字。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小女人,从未告诉我她的名字。她的专业技能帮助她逃过了矿工的遭遇,但是在药物的影响下,她糊涂的时候远多于清醒。我的出现唤起了她的母性,她把我藏在她那间破旧的宿舍里,尽可能地保护我不被其他人发现。在懂事前,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一个隔音效果还行的箱子里,箱子上留着几个出气孔,防止我的哭声给我带来厄运。”
“在懂事以后,我总算可以从那个小箱子里出来了,我的养母在她清醒时反复告诫我不能离开屋子,除非是在她的房间接受例行检查的时候。那时她会把我带到周围废弃的矿洞里藏起来,直到检查结束后再来接我。藏我的时候她会先进矿洞里探查一番,有时会把我的眼睛蒙上才让我进去。”说到这里,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在黑暗的矿洞中还蒙着眼睛,那种恐怖的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但是她坚持让我戴着眼罩,编出各种理由不让我把它摘下来。后来我能独自找到矿洞躲藏了,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是生存的本能,我一直很听她的话,不到处乱跑。她并没有告诉我矿区的真相,只是告诉我屋子外面有各种坏人,他们会把我抓去做可怕的事情。单凭这样的话很难唬住一个小孩子,真正吓到我的是她糊涂时的样子,那时的她就像一具提线木偶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向矿洞。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药物的作用,只是怕那些坏人把我变得和她一样。
“她偷偷收集不含药物的食物回来喂我。这很难,通常都是她吃剩下的,如果吃完以后一段时间她还是清醒的,她才会把那些吃的给我。就像我说的,食物总是很少,而她还得给我留一些,那简直就是在和我分享生命……”
我用双手抱住脑袋,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因为每次想起这些我都会感受到强烈的痛苦。当我终于缓过来以后,我决定跳过这一段。
“她有一本破旧的地质学辞典,那是她保留下来的唯一一件私人物品。她用那本辞典教会了我读书写字,使我不至于变成一个野蛮人。
“就这样我长到了七八岁,但在那里我对年龄的概念很模糊,这是我逃出来以后重新估算的。我严重营养不良,和她一样瘦弱。那时的我已经有了强烈的好奇心。我不愿待在屋子里,常常趁她糊涂时溜出去,大多都是在晚上。
“矿区里没有监视系统,装上了老是坏,而且所有人都受到药物控制,边界又有守卫看守,也就没什么必要装。正因如此,我才能相对自由地在矿区活动,而不用担心被摄像头拍到。我更多的是要注意避开矿区的人,不管他是否清醒。
“我之前说的那些矿区的情况,基本都是我亲眼见到的。我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矿区里发生的事情,被吓得不轻。许多事情是我离开那里以后才想明白的。有几次我都差点儿被人发现,也许的确有人看到过我。不过谢天谢地,从来没有人来我养母的房间,让她把我交出来。我有时会冒险去厨房偷东西吃,没办法,我实在是太饿了。这样的机会不多,偷到的东西我都会拿回来和她分享,她从不允许我吃她没尝过的东西。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先吃了一点儿,被她发现以后狠狠地打了一顿,那是我记忆里挨过她最重的打。打完她又抱着我哭。幸运的是,那里面没有药。
“我想从那里逃走,但是矿区有很高的围墙,上面有铁丝网,还有守卫看管着边界,我不可能翻出去。我还试图在围墙上找到一个能钻出去的洞,同样失败了。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混进运送铻钢矿石的卡车队,他们每隔几天就往来一趟。我不知道这样做成功的可能有多大,但是我敢肯定没人这么试过。卡森家族在这里的负责人和我是唯二不受药物控制的人,而他显然没有逃出去的需求。其他的人一旦靠近边界就会变得异常不安,这也是药物的效果之一。这是我在养母身上发现的,我试过带她一起离开。
“我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直生活到大概十四岁。我的养母去世了,她的身体饱受药物和铻钢辐射的双重摧残,还要省下口粮给我。这样的寿命在卡拉科矿区简直就是奇迹,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活了那么久。
“养母去世使我失去了藏身之处,她的房子很快就会住进别人,再待在那里我就会被人发现。于是我抓起我的铻钢匕首和一点可怜的食物,躲到了废弃的矿洞。养母没能留给我什么可以纪念的东西,我本来想带走她的辞典,但是又怕会暴露我的存在。我计划赶上下一波拉矿的车队逃走。
“我成功了,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我仍然记得我是怎样爬上一辆装满矿石的卡车,把自己埋在石头堆里。我就这样躲过了守卫的检查,逃出生天。卡车一路向南,一直开到了星港城。在能远远望见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跳了车,万幸没有摔死。
“我拍掉身上的土,走进了星港城。靠着和别的孩子抱团,以及逐渐积累的生存技巧,我在旧塔区生存下来,活到了现在。”
总算是讲完了,我长舒一口气,看向玛格丽特。她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