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儿飞
作者: 路航
在浩瀚的历史中,我们都是虫子,但我确信我是只发光的虫子。
——丘吉尔
1.
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年,我前往伦敦进行右臂移植手术。
此前,我的右臂在一次突围战中被炮弹炸飞了。当时战地医院器官紧缺,没有相配的O型手臂给我更换,战事又紧急,我草草包扎后就想重返战场。带队的少尉看不过去,大骂了医护人员一通,“后勤都做不好!这不是做无谓的牺牲吗?”
骂完后,他亲自从战败的机器人身上拆了条液压机械臂给我,“先打完这场仗再说,多条胳膊多点儿仰仗。”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条机械臂陪着我在战火中穿行。承蒙它的助力,我得以活到战争结束,还凭战绩领到了“军功十字勋章”,只可惜少尉没能看到这一天。
战后我转去做了文职,做些募捐重建的工作。文职的话,再用机械臂就显得有些夸张了。更别提我的工作成日都要接触人,那条手臂难免会引起对方不好的回忆。
英格兰阴雨连绵,一年里绝大多数日子都在下雨,对我来说更无异于折磨。每到阴雨天,右臂就会从骨头里发疼,断口连接处的皮肤也会时不时发痒,更不用说机械臂了,隔段时间就得除锈、涂清漆,很影响工作。恰在这时,我收到通知说我的手臂到了,几天后就可以做手术,我当即请了一天假,想着做完手术就赶回来。
但是我这么安排,主刀医生霍华德先生很生气。他不容分说,要我请长假,留在伦敦好好休养后再做手术。
“至少请两个月,不能再少了!手术前,你得休息好,这样才能有个好状态。手术后,你也得好好接受康复锻炼,不能马上去工作。”
“可有太多事需要做了。三年了,我们甚至都没修好几所学校。霍华德先生,我实在没法休那么长的假。”
“如果你术后感染死掉了,我们就有更多事要做了。医院就有附属的疗养院,你完全可以在那里住一段时间。”霍华德先生用他那双湛蓝的眼睛紧盯着我,“布朗小姐,请多考虑一下自己吧。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我们不需要这么多无谓的牺牲。”
无谓的牺牲?这个词让我想起了少尉。我终是被说服了,请了长假,提前几天去了医院附属的疗养院。
2.
伦敦是座神奇的城市。在这里,新与旧完美统一。我们既能看到空中奔驰的飞车,又能看到风貌各异的古堡庄园,新生的、破败的、逝去的、重建的,目之所及充斥着矛盾与和谐。霍华德先生安排的疗养院亦是如此,它的前身是一座修道院,建筑本体距今已有四五百年历史,内在却很现代化。
石头垒砌的墙身带着时光的痕迹,已显破旧。墙体上好些地方被炮火熏得发黑,青绿色的爬山虎附着其上,带来了一丝生气。高耸陡峭的屋顶上经过智能化改造,铺满了太阳能板。光看外表,仿佛没什么出奇,与战后千千万万改造过的房子差不多。但走进去,才会意识到它的特别之处——整座疗养院采用无人化管理。工作人员中,除了院长是人类,其他全是机器人。这在人机大战刚结束三年的背景下,显得尤为稀奇。
我撑着伞,迎着一袭风雨,踏上疗养院的台阶。
雨水落在我的机械臂上,溅出一朵朵水花。虽然刚涂过清漆,不用担心生锈,但我还是心疼得掏出手帕,尽快擦干了它。
在门口迎接我的,是疗养院的院长斯宾塞夫人。她有着一张典型的马脸,下巴又长又方,配上蓝得发黑的眼睛,不笑的时候有些凶,可一笑起来,却让人觉得很和蔼。陪她一同等在门口的是一个半人高的机器人,乍一看好似个带着两只触手的油桶,圆滚滚的,看不出脚在哪里。一个是人,一个非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视觉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路过来辛苦了,我先带你去喝杯热茶。玛丽会帮你把行李送过去的。我给你安排的房间可以看到春天的花,你一定会喜欢。”斯宾塞夫人寒暄着,话音刚落,她身旁的机器人就主动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
“这就再好不过了。”我随着斯宾塞夫人往她的办公室走去,一路闲聊,“玛丽是看护型机器人吧?”
“是啊,看护型。它会负责你在这儿的起居。”似乎是怕我介意,斯宾塞夫人又额外补了一句,“这里的每个机器人都接受双系统控制,很安全的,和以前那种不同。”
“这我倒不担心。”我扬了扬机械手臂,惹得斯宾塞夫人大笑起来。
这间疗养院由一栋七层小楼环绕而成,呈“口”字形,四面合围。中间的空地上建了个小花园,花草繁茂。从靠近花园的那圈走廊上,能直接看到园中的景色。
据介绍,小楼被等分成了四部分,分别用春夏秋冬命名。除了秋之楼是工作区外,其他三栋都用来住宿。我问斯宾塞夫人按四季给楼命名的原因,她只说花园里种植的花草是按四季分区种植的,对应的楼也就依着四季命名了。“你看到花园的顶了吗?那可不是真的天空,是人造的屏幕。这整个花园就是个完全仿真的四季温室,阴晴风雨,甚至大雪,我们都能造出来,所以在里面什么季节的花草你都能看到。”
我向来喜欢花草,平常也看了不少园艺类的书。战火纷飞时,也想过拥有自己的小花园。听到这样的描述自然心动,当下就决定第二天过来逛逛。
除了这座美丽的花园外,去往斯宾塞夫人办公室的走廊上还挂着许多画,据说都是曾经住在疗养院的孩童画的。画的内容虽都是些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可童真有趣,实在是没法让人忽视。我边走边看,越走越慢。
其中一幅名为《萤火虫》的连环画,因为提到了花园,更是引得我驻足看了许久。
萤火虫
像所有小朋友一样,我有个铁妈妈。
它虽然不是我专属的,但很疼爱我、关心我。只要我想做的,就都支持我。我做不到的,也会帮我想办法。
我一直住在疗养院里,从来没有见过萤火虫。有一次,我从书里读到了萤火虫,就问铁妈妈哪里才能看到它。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小虫子。”铁妈妈说,“不过你可以给我描述一遍它长什么样,我帮你找。”
“一闪一闪的,像星星!”我重复了一遍书上的描述。
“那你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我就帮你找到萤火虫。”
几天之后,铁妈妈晚上把我推醒,让我看窗外,我这才发现花园的上空布满了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比星星还要亮!
“《萤火虫》,乌娜。”看完连环画,我念起下方的介绍。看着照片上那个与画中一样梳着羊角辫的女孩,意识到这个小画家大概画的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不禁笑了,“铁妈妈是什么?她的看护机器人吗?”
“是啊。”斯宾塞夫人随口答道,轻轻咳嗽一声,转了话题,“我们先去喝茶吧。这天冷得很,不喝杯热茶可不行。”
“确实。”我笑着点点头,随斯宾塞夫人走开了,想着明日过来继续看。
3.
可谁知第二天早上起床才知道昨夜颇有些不宁静,风雨夹带着枯枝把花园顶上那块屏幕砸坏了,整个花园连带着一楼靠花园的走廊都被封锁了起来,我的参观计划就此泡汤。
“昨天都好好的啊。”我很是失望,向送早餐来的玛丽抱怨。
“要不吃完早餐,我带您在楼里逛逛?”可能是和人待久了,玛丽很有些人味儿,“我们这儿有活动室、康复室……”
“不用了。”我向来不习惯与机器人相处,“我就在房间里休息一下,有事再找你。”
“那我在门外听您吩咐。”玛丽安静地退了出去。
不能去花园,也懒得出门,我掏出通信仪给朋友们报了平安后,百无聊赖只好在房间里转悠起来。房间布置得很温馨,虽然某些地方依然能看出上个主人的痕迹。昨天太累,没细看,今天才发现窗台上种满了花,俨然像个小花园。只是不知道窗户四周为何有火烧的痕迹,把附近的爬山虎全给烧枯了。我向来是很喜欢爬山虎的,觉得它生命力顽强,常以它自比,不免有点儿惋惜。书架上摆着七八本半旧不新的绘本,天花板上手绘着星星、玫瑰、狐狸与小孩,一看即知这原本是间儿童房。
小的时候,我一直梦想着世界上会有另一个我,能住在这样好的房间里,不用经受战争的折磨。却没想到等能住上这样的房间时,战争早已结束,我也不再是小孩了。
左右无事,我随手抄起书架上的绘本翻看着,一本薄薄的画图本忽然从书里掉了出来。孩子住过的房间里找到个旧本子再正常不过,只是让我意外的是,封面上一笔一画写着的名字竟然是乌娜。
她是昨天那个乌娜吗?这也太巧了。疑惑中,我打开了这本画图本。
与走廊上那幅连环画带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手中的故事灰暗阴沉,画风凌乱。配文与图画结合在一起,讲述了一个无所不在的鬼妈妈对一个小女孩的控制,更像是一个黑暗童话。一开始,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小朋友的胡思乱想,但翻着翻着,我逐渐看到一些让我担心的话语,“我想死”“怎么才能逃出去”之类的句子出现了好几遍。她遇到了什么事吗?
我仔细研究起手中这本画图本来,想从中找出一点儿线索,却仍是满头雾水。
鬼妈妈
我有一个鬼妈妈。她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有时候,我早上起床,没有刷牙,她就会从盥洗室的镜子里跳出来,对我说:“宝贝,记得刷牙啊!不刷牙对牙齿不好。”
我想出去玩、想画画、想做任何不被她允许做的事的时候,鬼妈妈也会这样不停地说。
有一次,我在书里看到小朋友们都去上学了,就问我能不能也去上学,她也很生气。从那以后,我连去花园的权限也没有了。
还有一次,我还在画画,她就直接把我捆住,逼我睡觉。
我很怕她,但又逃不掉。小王子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故事并没有写完,配图和文字停在小主人公躺在床上祈求小王子带走自己后,就再没有下文了。
我将画图本收好,喊来了门外的玛丽,想要打听下先前住在这里的女孩的情况。她现在去哪儿了?她又经历了什么?她和走廊上那幅画的创作者是同一人吗?是什么让她前后变化这么大?我心中满满的疑惑。
玛丽到得很快。它依然是昨天那副笨拙的模样,一双机械臂低垂在身侧,拖得老长。“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并没仔细观察过它的模样,脑海中只留有一个油桶机器人的印象。直到现在它站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一件事——蹲下身来,以孩子的视角看它,简直和乌娜画中的机器人外形一模一样。它就是乌娜的“铁妈妈”吗?那个画中给她带来萤火虫的看护机器人?
“玛丽,你知道原先住这间房的人是谁吗?”
“乌娜。”
“她会画画吗?”我再次确认,“疗养院里有几个乌娜?”
“她会画画。只有一个。怎么了?”
“我想见她,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冬之楼。”玛丽答得很快,“不过您现在没法见她了。”
“为什么?”
“她休息了。”
“那好吧。”我稍稍安下心来,看来是我想多了,“那你可以帮我调下乌娜的档案看看吗?你们这里应该每个人都有档案吧?”
“您没有权限。”
“这样啊……”我站起身来,感觉没什么必要再和这个看护机器人浪费时间,“那我去问问斯宾塞夫人。她肯定知道点儿什么。”
画图本上提到的事让我忧心忡忡,直往外走,没意识到玛丽已经挡在了门前,“您不能去。”
“为什么?”我很是奇怪,“我是这里的客人,为什么不能去找她?你再拦着我的话,我会告诉她你冒犯我……”
可玛丽好像没听到我说话似的,忽然伸出机械臂将我拽回床上层层捆住。这情景来得太突然,使我立刻想起了画图本中的景象。原来那并不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