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无应答
作者: 李维北编前语:
要说2023年第一件火到出圈的科技事件,那一定非ChatGPT莫属。这款来自人工智能实验室OpenAI的通用聊天机器人其实早在2022年11月30日便上线了,用户数在五天后达到一百万,这个数字在两个月后变成了一亿。在世界各地,无数网友通宵熬夜和ChatGPT对话聊天,就为了探究它的应用天花板在哪里。有AI研究者说,因为ChatGPT的智能,人们对它爱不释手。然而也有人说,人们之所以痴迷,是因为和人打交道太累,而ChatGPT不会骗你。在《女神无应答》中,名为“蒂克斯特拉”的智能AI,比ChatGPT更懂人心,因此它也导致了更为广泛和深刻的后果。至于虚拟AI与真实世界孰好,也许看完这篇小说,你会有更清晰的认知。
1
盥洗镜前,程溪用口红在嘴唇上轻轻涂抹,抿了下唇。
大学那会儿她用唇釉,滋润,保湿,不需要什么技巧。工作了几年后,她渐渐换成了口红,质感好,气场更足。
随身包同样,昔日那几个好看的小水桶包、信封包、腕带包都被她塞到柜子里,很久没动用了。
程溪现在要么背托特包,要么提波士顿包,这两个容量够,好拿,出行携装东西方便。
她将口红收入托特包的内袋。
身后传来罗菀的声音,“你都单身五年了,真没想过再找个男朋友?”说着,这位老同学也摸出粉扑,在鼻翼和额头轻拍,“你今年也三十三了,总不能闷头扎在工作里啊,工作能有个头吗?”
程溪笑笑,“我当然想啊,没找着。”
“你就是从小到大见过的好男人太多,挑花眼了。”罗菀端详镜里自己,调整角度,“结婚早的,大多是我们这种愣头青,闷头闷脑结了婚,然后开始焦头烂额。换我现在,考虑问题就现实得多,衣食住行、人际关系、身体未来……人一成熟就挑剔。”
哪怕有了孩子,罗菀说话依旧和大学时一样,直来直去。
程溪抬手求饶,“不就想说我要求高嘛,我承认还不行吗?我摊牌,我就喜欢帅哥,十三岁就喜欢帅哥,到三十三岁也一样。”
罗菀翻了个白眼,“谁不喜欢?我家那位奶油肚都下垂了,让他去健身减肥,嘴上说好,行动归零。我又不能因为这个给离了吧?我算是明白了,中年危机就是颜值危机,是对自己失去信心这事儿。”
她压低声音,“刚才我听她们几个说,好几家都是男女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程溪问:“那为什么结婚?”
“谁知道。”罗菀耸耸肩,一脸不在乎,“如果真要问我,我也答不上来。有的问题就没法接,当时想,后来未必想,当时爽快,后来一屁股事儿。我记得你是不婚主义?”
程溪用纸巾擦干手上水渍,“暂时是,未来说不好。”
罗菀唏嘘,“还是程小姐潇洒。如果我也长你这张脸,也能不管别人看法。”
程溪心说,自己哪有什么潇洒。
五年前她和胡昱分手,其中理由对外难以启齿。
当时,婚姻可能带来的角色转变让她焦虑无比,一度严重失眠、脱发和神经痛到精神恍惚。分手后程溪才慢慢恢复过来,她可以欣然享受一段露水情缘,却很难忍受长期的承诺关系。
她知道这样做未必是对的,但感情这回事,怎样才算正确?每个人都按模板去走一个全套流程?
手机铃响。她点下接听键,里头传来主编的声音,“今天下午两点,去第一看守所。”
程溪心喜,“许乐同意采访了?”
“嗯。”主编吸了一口烟,“我们社、青年日报、都市周刊都过了审批,最终许乐接受我们去采访。”他顿了顿,“他点名要你去。”
“点名要我?为什么?我不认识许乐啊。”程溪奇怪。
“去了你可以问他。”主编随意道,“美女大记者,总是有点儿优势的。”他又叮嘱,“许乐被很多人盯着,这事很敏感,你去我也放心一点儿,现在就好好准备吧。”
程溪挂掉电话,辞别才开头的同学会。
她将披下的长发盘在脑后,快步回到车里,翻出平板电脑,重新回顾许乐和DA公司的相关资料。
DA公司以虚拟社交助手“蒂克斯特拉”(Dijkstra)闻名,DA就是该虚拟角色名称的缩写。

2004年时,就有不少公司陆续研发推出各自的虚拟女主持、虚拟歌姬、虚拟演员……如今在美国和英国,甚至出现了参加大选的虚拟议员,理论上,还可能第一次出现虚拟首相和虚拟总统。
不过蒂克斯特拉只是一个辅助社交的虚拟角色,也就是和人聊天,安慰各种失意人。这看似单一的功能,DA公司却微妙地做到了极致,如今在全球拥有超过八千万活跃用户。因此蒂克斯特拉又有一个别名:社交女神。相应地,女性用户会称其为“男神”或者“天使”。
然而在一个月前的一次数据更新后,蒂克斯特拉失去了以前的灵动细腻,变得言语机械,思维僵硬,和其他虚拟角色没两样。创始人许乐接连遭到客户的多项起诉,包括诈骗、侵犯隐私权、非法集资等,人也被关入了看守所。
找许乐麻烦的人很多,声援他的也不少。以许乐为中心,DA公司更新事故演变成波及甚广的社会焦点。
此前许乐从不接受采访,他永远口罩蒙面,头戴棒球帽,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脸。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接受媒体的采访,极具新闻价值。
脸在现代社会中具有多重象征,许乐不想露面示人,程溪却需要让脸表达态度和立场。
她拉开三层化妆盒,熟练地画上职业妆。
2
看守所的蓝色铁门缓缓打开。
程溪出示自己的记者证,看守所的黄警官对她点点头。俩人通过铁门,一路进到会客室。
“程记者,还是老规矩,时间不能超过半个小时,每个月只能来一次,还有,禁止谈论案情。”
“明白。”
面前是一副横竖交错的金属栅栏,将探望者和嫌疑人分割开来。
程溪用手压着裙边坐在椅子上。她头发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盘成高马尾,露出光洁额头,脸上只着淡妆,干净明朗。
黄警官将一个电子计时器放于桌上,站在一旁。
大约两分钟后,一个穿深蓝色囚服的男人在警察陪同下出现在栅栏对面。
黄警官摁下计时器,上面数字开始跳动。
程溪主动说:“您好,许先生,我是《法制时报》的记者程溪。”
许乐头发剃得很短,戴了副黑框眼镜,清瘦,人有点儿拘谨,脸部肌肉略显僵硬。三十四岁的许乐看起来很年轻,有一种疏于世故的斯文。
“程记者,”他双手放在桌上,声音很轻,“我记得你,我看过你写的文章。”
程溪露出职业化笑容,“很荣幸能被DA公司创始人记住。时间宝贵,如果许先生不介意,我们现在开始?”
“好。”
程溪放下录音笔,“许先生,您几乎从不接受采访,外界对DA公司的情况所知甚少。请问您是基于什么想法,创立了DA公司?”
许乐稍做沉思,“是先有了蒂克斯特拉,有了它之后,要处理越来越大的计算量和数据库,优化更新补丁、后续测试扩展需要大量人手,这才从工作室变成公司。”
程溪又说:“据我所知,作为日常工作的智能助手,DA不怎么好用。”
“的确。”许乐扶了扶镜框,“蒂克斯特拉在商务功能上比较落后,之前连续三年拿了‘金酸莓助手金奖’。”
这个奖由几个媒体平台合办,旨在选出每年最让人失望的人工智能助理,偏娱乐性质。
程溪笑容不变,“虽然被评上‘金酸莓’,但那三年DA的用户年增长数都在同类前三。”
DA在工具职能上被各方诟病。作为智能助手,它无法进行具体导航,创建内容列表后无法删除,手动删除部分内容还会导致DA反应混乱,每次犯错发生故障,它还会通过讲冷笑话、自动重启来掩饰……
因上述种种,DA被媒体和评测机构戏称为“集众之短的杰作”“拙劣的电子女仆”“电子人会梦见卓别林吗”。与同行翘楚,如亚马逊公司的Alexa、谷歌公司的Google Home比起来,DA就是一个完全不上道的外行。
加之需付费安装,适配性不佳,DA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没有自己的设备端。但有趣之处在于,人们一边骂它各种不好用,一边默默掏钱购买。
“作为智能工具,蒂克斯特拉的确是失败的。”许乐承认。
“蒂克斯特拉的定位从来不是智能工作助手,只是从这个角色切入,大多数人会更容易接受。”
他点到即止,程溪也没追问。她换了一个话题,“蒂克斯特拉的全名是Dijkstra,和荷兰计算机科学家艾兹格·W.迪杰斯特拉恰好同名,两者间有关联吗?”
“当然有。”许乐声音轻快了一些,“DA原本就是指的迪杰斯特拉算法。这一点想必程记者做过功课,最经典的解释就是城市之间寻找最短路径。”
程溪点点头。迪杰斯特拉算法是从一个顶点到其余各顶点的最短路径算法,解决的是有权图中最短路径问题。
以现实举例,中国有很多城市,城市间由各种各样的路连接,构成一个巨大城市网络。城市彼此间有很多条路可走,通过迪杰斯特拉算法,可以算出从一个城市到任意另一个城市所需走的最短路径。
“人际网络的关系也是同理。如果一个人想要找到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他需要通过复杂又庞大的交际网络去寻找,这个过程会耗费大量时间、金钱、精力、感情投射。真实社交正在变成一种昂贵的消费。”
许乐讲到技术就健谈了起来,“当然,人际联系比城市路径要更加复杂和难以捉摸。相比而言,虚拟社交便宜便捷,量大管饱。市面上的智能助手都是在下沉虚拟社交,深化人机交互。”
“蒂克斯特拉的目标是让更多人回归真实社交,长期来看,人始终有近距离接触同群的需求,这是一种超越年龄和地域文化的本能。”
程溪再次确认,“您是说,DA立足于回归真实社交,而不是延展虚拟社交?”
“对。”
程溪脸上不动声色,脑内飞速转动。制作一个智能陪聊,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摆脱各种各样的陪聊。就仿佛是用魔法来消灭所有魔法,用科技来剔除科技,用新男朋友来淘汰男朋友,听起来有几分迷幻。
十年记者生涯让程溪学会了一点,这也是每个老记者都会对新人讲的:现实为重,它存在,所以它真实。记者这行要做的就是给现实记录擦屁股,在这些逻辑叵测的事实里找出让更多人能理解的脉络。
程溪问:“DA要怎么让人回归真实社交呢?”
“收集信息,通过特定计算方式进行高效匹配。”许乐伸出左右手的食指,让它们彼此平行,“蒂克斯特拉能计算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有一个复杂的数据模型,随着大量的反馈数据更新,会不断优化模型精度。比如说,程记者,我们俩人看似很近,但模型计算结果显示我们距离是9,也就是说,我们很难成为朋友。”
“假设在委内瑞拉,蒂克斯特拉计算出有一个人和我的距离是3,那我和他理论上可能更容易建立长久关系。”
程溪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托着下巴,“看起来,DA的核心是一个社交中介。”
“没错。”许乐说,“我当时也对投资方这么说,不过他们没一个相信。”
“可他们都投了钱给你。”
“这倒是。”许乐不以为意,“有钱人有时候很奇怪,我也不懂他们。”
程溪将话题拉回主线,“许先生,既然DA初衷是社交媒介,那DA——也就是蒂克斯特拉——为什么变成了社交女神?”
许乐反问:“程记者,你怎么看待主动型社交和被动型社交?不,应该说,主动索取信息和被动获取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