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浮

作者: 蒋竺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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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第一次走进浮屠酒吧,资深记者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儿没什么新闻值得报道。每天发生的破事,就跟这座衰败的港口一样,陈旧、乏味。

但吉米是经人介绍过来消遣的。浮屠酒吧的常客,有一小半是来自城市各处的妄想症患者,剩下的都跟吉米有共同的目标,就是来看这些妄想症患者,他们的疯言疯语是顶好的下酒菜:

总戴着一顶灰白色礼帽的老绅士卡文迪许,曾经三次被外星人绑架研究,而且是来自三个不同星系的外星人;“烂牙布朗”和蜥蜴人做过交易,用他的一口白牙交换了两条可以让死人复活的蜥蜴尾巴,救回了老婆和孩子。

吉米最喜欢的是侏儒米勒,后者声称自己有一双魔眼,可以看到别人死去时的样子——倒霉的记者也不知是揭露了什么大秘密,死于从天而降的巨石。

“别听他的,那就是一个小丑。”酒保跟吉米搭腔,他可不想新来的生意就这么被吓走。

“你们不是正需要这样的小丑来开马戏团吗?”要了一杯烈酒,吉米跟酒保攀谈起来。但他的话过于直接,使酒保有些为难。

“是……这只是一种策略。您知道的,营销手段。我给他们提供免费的酒水,他们为我招徕顾客……不管他们是不是愿意,这很有效。但米勒不一样,他是个江湖骗子。人们付钱找他帮忙看自己是怎么死的,真是疯了!哦,我无意冒犯,我知道您要他帮您看只是图个乐子,我必须说,您来得正是时候,今晚我们才刚开始。”

浮屠酒吧的格局很特别,讲故事的疯子们被安排到不同的酒桌上,就像动物标本一样展出。看客可以选择今天要听谁的故事——因为疯子们总是重复同一件事,所以你不用担心错过任何东西,只要明天再来就好。吉米端着酒杯,在看客中间穿梭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里,正用遥控器寻找能吸引自己的电视节目。

汤姆森船长就是在这时引起吉米注意的。他身形瘦削,颧骨高耸,戴着顶印着骷髅头的夸张的海盗帽子。吉米想听的是精心编排、离奇怪诞的故事,汤姆森船长的扮相绝不能引起他的兴趣,直到他看见汤姆森手中拿着的东西:一枚古生物化石。吉米看不出它是什么生物,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假货。

“这是哪儿来的?”吉米伸手想要触碰那个椭圆形石块,可汤姆森船长闪电般收回了手,提防地盯着吉米看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这是我的东西。利维坦给我的东西。”随后,他便没再理睬这个不懂礼貌的顾客,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我是第三舰队在编人员汤姆森少尉,服役于雷神号核潜艇,到2021年8月12日,我的服役年龄是三年零五个月。

接下来我要说的,部分内容是我亲眼所见,而剩下部分是由我亲爱的战友和兄弟——亚当上尉口述的。

5月中旬,我们受命进入太平洋中部区域,独立进行一次深达1500米的试验性下潜和深海作战演练,这是从未有过的深度。但也许是托了威尔那条幸运兔脚的福,我们的前期准备工作非常顺利。

下潜的点位有些特殊,是地壳板块活跃地带。不久前,这里刚发生过一次九级以上的特大地震,好在是发生在海底,震源深度很深,所以没有影响我们的试验计划。

很快我们就做好了准备,雷神号是可靠的核潜艇,它值得信赖之处不止高精尖的雷达、潜射核弹头导弹,还有那敦实厚重的合金外壳,所以即使是挑战人类潜艇从未到达过的深度,我们也信心十足。

这一桌看客不多,吉米轻松找到座位坐下。他对这位汤姆森少尉手里的石头越发好奇。两年前,他曾做过一位本地著名考古学家的专访,学到过一些鉴别的窍门儿。

“你尽可以想象,一艘铁壳船悬在深不见底的海沟上方,离海面的距离也足有内华达山脉那么高,我们就是《冰川时代》里的那颗榛子,被该死的松鼠叼来叼去,最后牢牢压在地壳之间动弹不得。所以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下潜到这一深度后我依然难以抵抗心中的压抑。”

“打断一下。”吉米说,“我听说詹姆斯·卡梅隆曾经乘坐单人潜水器下到一万米深。你们又担心什么?”

“你真是个外行,该死的!单人潜水器和军事潜艇是两个概念。如果你想好好听下去就不要再干扰我!”

我的哥哥亚当上尉在声呐系统工作,一连好几天,我都忍不住找他闲聊。他告诉我,这片海域在经历了地震之后出奇的安静,连鱼群也没有探测到。直到某一天,他在对讲机中兴奋地告诉我,他们探测到了什么东西。由于手头没有工作,我便偷溜去了声呐室。我曾不止一次来到这里,跟他学习如何通过声呐辨认鱼群、礁石和敌舰。但,亚当从没教过我如何辨认眼前这个东西。

或许,就连亚当自己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同事们都很疑惑。亚当说叫我来之前他以为发现的是一具蓝鲸的尸体。但现在的图像绝不是那么简单,那东西太大了,比蓝鲸大了百倍,最重要的是,蓝鲸的尸体会下沉,而那个东西正慢慢地接近我们!

亚当发布了警报,我也不得不返回工作岗位。我能看到亚当眼里的惊恐。

返回途中我仍在回味哥哥的表情,他是个很冷静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这一面。突然,我们的船撞上了什么东西,巨大的冲击把我甩向了一个舱室的门框,我头部受到重击,陷入昏迷。

醒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黑,太黑了。我躺在医务室的床上,感受着周围出奇的黑暗和宁静,一时间竟觉得自己仍在梦中。这里是1500米的深海,我们本来就看不到任何阳光。可这种黑暗的异样感从何而来?直到医生进来时我才注意到,房间外的走廊竟然漆黑一片。往常,就算罕见地关闭了走廊灯,也会亮起指示灯,可现在那里竟一点儿光亮也没有,这表明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情。

亚当是跟医生一起进来的,听完他的讲述我才明白,雷神号受到的冲击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部分反应堆停止工作,引擎熄火,最最要命的,压载水舱受到了严重的不知名损害,能够排出的水量只有正常情况下的百分之五。

压载水舱就像鱼的鱼鳔,装满水时下沉,排出水后上浮,这艘潜艇就是靠它才能在0米到1500米的深度自由驰骋。可现在它出了故障,这意味着雷神号失去了上浮的手段,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求救了吗?”我怀揣着一丝希望。可当听到通信系统受阻、通信浮标失去联系的消息后,我那一丝希望便像暴风雨中的烛火般飞速消逝了。

亚当来到我的床前,他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二十五个小时,艇内大部分抢修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我们变成了哑巴和聋子,既不能求救,也收不到岸上的电波。虽然声呐经过抢修尚能工作,但那无济于事。声波只能在海里扩张,它可传不到华盛顿去。

我的脑袋如鱼雷般炸响,才过完人生的三分之一,甚至没有看到女儿上学的那一天。我忍不住把拳头砸向舱壁,但一想到外面那足以把我压成肉酱的水压,我就又变得像宾夕法尼亚大街上的老鼠一样谨小慎微,收回了那无力的右手。

原本让我安心的潜艇结构现在竟然显得如此脆弱,我怕砸破了它。

“我们现在的深度是1378米,如果压载水舱仍然不能修复的话……现在只能等待抢修结果了。”亚当安慰道。

对,抢修,我们有最专业的维护团队。那缕风中残烛似乎又亮了起来。但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从刚才开始,亚当的表情就一直很不对劲儿。难道情况还能比现在更糟糕吗?

我问他:“我们到底撞上了什么?是那天在声呐里看到的东西?”

亚当的表情更奇怪了,他先在医务室内环视了一周,确认没人后又到门边向外打量。

我的头有些晕,试着自己撑了起来,在背后垫了个枕头,耐心地等待他关好门,再走到我的床边,用我迄今为止听过的最怯懦的语气说出了他看到的秘密:“我们不知道被什么撞上了,但我知道,那东西比我们大得多,而且是从……是从下方撞上来的,不是鱼雷、水雷或者礁石,那东西是从下方撞上来的!”

亚当是个称职的军人,从小我便以他的勇敢和冒险精神为榜样。能让他怕成这样的东西,我一时也想象不出来,只好问他:“那东西撞完我们之后离开了吗?”

我瞪大了眼睛,面前的人好像不是我熟识多年的哥哥:他的眉毛以奇异的方式扭曲着,像两条在鱼钩上挣扎的蠕虫;后槽牙紧咬着,让本就结实的腮帮子高高地鼓出来。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在我告诉他我有权知晓真相后,终于开口了。

“它没有走。”

“没有走?那它在哪里?”

“它在外面。”

“我知道是外面,它不可能进来。包着我们的是十几厘米的金属外壳,还有……”

“不,你没明白。”亚当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它在外面,我们在它的里面。”

“没……没人能救你们吗?”不知何时,最让酒保头疼的“死亡预言家”米勒也来到了桌边,他好像很为这故事着迷,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是的,没有人!”汤姆森摇了摇头,他环视周围,表情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我们不是有强大的海军吗?他们什么都没做?”米勒俨然成为船长的头号粉丝,他想再为这故事的危急程度加一些筹码。汤姆森船长是今天刚刚加入的新人,整个酒吧唯独他的故事米勒还没有听过。但船长好像不大领情,只是继续他的讲述。

刚刚清醒的我一时间接受了太多信息,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你是说我们被什么东西吞下去了?”

“他们还没有得出结论,但从目前的信息来看,是的。还记得那天在声呐上看到的图像吗?现在雷神号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有那东西,就好像……”

“在它的胃里。”我的想象在亚当的话语中早已如野马脱缰,刚才从他脸上看到的奇怪表情现在想来是如此的正常。但让我奇怪的是,一种异样感充斥了我的内心,取代了原来的愤怒和绝望。

我问亚当:“它有多大?”

亚当摇了摇头,说声呐根本探测不到它的边界。

于是我说:“希望它够大,大到能把我们完好无损地拉出来。”

亚当总算从我的话中感到了幽默。他挤出一丝笑容,说:“毕竟铁壳子也没什么营养,是吗?”

广播中传来了新的消息:经过排查,引擎完好无损,但无法驱动螺旋桨。我在心里祈祷它不要那么快修好,否则我们的疯子舰长一定会下令全速冲击。若是引起了这个怪物的胃痛,谁知道还有什么坏事在等着。现在雷神号的状况还算稳定,甚至感觉不到晃动,没必要马上冒险。如果我们真是被什么东西吞了,早晚有出来的一天,就像那些被我误吃下去的西瓜种子,第二天总能好好地出现在马桶里。

目前是无能为力的,也因为境遇是如此离奇,我产生了写故事的想法。我想把我们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写成小说,“根据真实经历改编”——拿回去准能大卖,前提是我们能活着回去。我把这个拿雷神号当点心的怪物叫“泰坦”,可亚当坚持应该叫“利维坦”,因为它很邪恶。他最终说服了我。

聊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能感到对死亡的恐惧正在减轻,恐惧失去了停留在我们身上的资格,因为我们被另外一些情绪所取代——如对神秘事物的热衷。亚当重拾了他的冒险精神,我则沐浴在一种更加圣洁的感受里:好像我在见证一个伟大事件的重要进程,甚至于,我正成为某个伟大事物的一部分,它重塑了我的世界观。

但其他人似乎不这么想。当晚的餐厅发生了一次打斗,参与者有十一人,威尔躲过了一只飞砸而来的铁桶,我被铁勺打到了眼眶。我知道,尽管艇上的物资足以维持三个月,但无法上浮的事实正在摧毁士兵们的神经。

流言开始散布——与其说是流言,倒不如说是“被隐瞒的真相”。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我们的处境,也知道了舰体外那个庞然大物的存在。我时常看见威尔亲吻他的幸运兔脚,举着那白色的小东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我一直弄不清他的信仰是什么,但比起其他人,威尔绝对称得上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就在见识威尔仪式的当晚,我仿佛也沾光得了些许神力,听见了平常注意不到的声音:那是极其低沉的巨响,像降低了两个八度的轮船汽笛声,很有规律,每次持续十五秒,每两次间隔八秒钟。我坚信那是利维坦的心跳。我没注意到这心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当我意识到耳边清静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它兴许响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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