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隼向西飞行

作者: 杨晚晴

游隼向西飞行0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新疆。这是一场漫无目的的逃离,梁鸢和薛继东沿连霍高速驾车自东向西,本来计划在兰州折头来着。在高速公路休息区,梁鸢搭上了一辆从山东寿光拉蔬菜到乌鲁木齐的大货车。开货车的是一对四十来岁的中年夫妇,他们显然对一个二十多岁年轻姑娘的搭车请求毫无接受或者拒绝的经验,趁他们犹豫的当儿,梁鸢就爬上了车。那时她已经决定,无论命运将她带向何处,她都会欣然接受——只要远远离开薛继东就好。

在后来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中,货车夫妇对她的态度,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是敬畏:这位年轻姑娘美丽、修长、清瘦,浑身散发着轻盈的气息,和货车、奔波的情境格格不入。他们小心翼翼地用浓重的山东口音与她说话,请她在驾驶座后的卧铺上休息,不停地塞给她各种瓜果零食。

车轮滚滚向西,在旅程的多数时候,梁鸢沉默不语,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地平线在温煦的春光下向无尽远处延伸。和城市的逼仄相比,西部的天地放大了许多倍,梁鸢的目光很快就在大片大片的蓝、绿、白和棕中失去了焦点,她开始有种静止不动的错觉。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当父亲开车带她去另一个地方学习、竞赛、做客、吃饭,去做一切她不喜欢做的事时,她总希望旅程没有尽头,车就这样永远开下去,这样她就不用去面对生活中那些沉重而烦琐的意义了。

就像鸟儿一样自由。

偶尔会看到那些天空中的精灵:凤头百灵、欧鸽、黄嘴山鸦,成群结队的紫翅椋鸟,也有猛禽,诸如秃鹫、草原雕。这时梁鸢会从她的背包里掏出观鸟镜,或长久或短暂地注视。这让她在货车夫妇的眼里更显神秘,他们早已对道路之外的事物熟视无睹,想不出来天空中有什么值得追寻。

时间匆忙向前,车轮也追不上夕阳,天黑得虽晚,但终究是黑了下来。在休息区吃过晚饭后,一行三人继续上路,向夜的深处疾驰而去。大哥矮壮敦实,脸颊上爬满粗硬的青色胡茬,一笑便露出满口的黑牙。在征得梁鸢的同意后,他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听“动次打次”的电子舞曲“提神”。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就不说话了。梁鸢用眼角打量他:简直就是薛继东的反面,如果人非要有一个伴侣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薛继东吧。

但是人为什么非要有一个伴侣呢?

到后半夜,换司机大嫂开车。她关上车载音响,摇下车窗,让夜风呼呼地灌进驾驶室,直到烟味散尽。梁鸢渐渐模糊的感官又变得敏锐起来,她看到满天繁星之下被车灯渐次点亮又复归黑暗的道路,男人的鼾声如阵阵滚雷在身后炸响,清甜的果蔬香在微凉的空气中慢慢浮起。谁能想到,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她和薛继东才刚刚完成了一场葬礼,正准备继续回到他们舒适而又乏味的生活。

谁能想到呢?

“咳,妹子……”是司机大嫂在说话,她的脸微微撇向梁鸢,“你这是,失恋啦?”

梁鸢愣了一下,“是吧。”

“嗐,这么好的姑娘……男人都是有眼无珠。”

梁鸢有点儿想笑,她偷偷瞄着大嫂:粗壮的小臂牢牢把着方向盘,腰身圆润胸部丰满,侧脸的线条刻满岁月给的麻木与坚毅。

“凡事要想开呀,”大嫂又说,“要是有什么困难……”

“没有啦。”她有些粗鲁地打断,“我只是需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哦。”

沉默。十几个鼾声的间隔之后,梁鸢低声说:“游隼。”

大嫂扭头看她,车身轻轻摇晃了一下。

“埋葬毛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游隼。”她自顾自地往下说,不在意听者是否能够理解,“它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向西飞行。”

“哦。”

“所以我就在这儿了,”她卷起嘴角,“搭着你们的车,去向未知的远方。”

“妹子,你在追那个游什么……”

“游隼。”美丽的猛禽,轻盈的猛禽。她是在追逐那只游隼吗?也许吧。梁鸢想,一个人总要追逐什么,哪怕追逐的只是虚无。

“哦。”

谈话到此结束,司机大嫂吸了吸鼻子,重新回到她眼前的道路。睡意漫了上来,所有的摇晃、声响、气味和暗弱的光,都让梁鸢感到倦怠和安全。她合上眼,货车仿佛向着永恒驶去。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了乌鲁木齐。分别的时候,司机大嫂告诉她,这是他们跑的最后一趟长途运输,排放税收得太高,已经赚不着钱了。又给她留了个手机号码,说既然有缘一路同行,也算是亲人了,在外面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打这个电话,到了山东,要记得来找他们。对于夫妻俩的好意,梁鸢照单全收——接受总比拒绝要轻省许多。

分别之后梁鸢才打开手机,几十条信息堆了进来,都是薛继东发来的。她回了电话,对两千千米外失魂落魄的男人说,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再见。

挂电话以后,她就把对方拉黑了。如果说行动也能促使人思考的话,那么在这一路,她想明白的一件事就是:薛继东很好,可她并不爱他。

她短暂地安顿了下来,逛大巴扎,在五一星光夜市里吃烤肉、喝“大乌苏”,在清晨和黄昏竖起耳朵捕捉风中的祷词,如同捕捉经久不散的乐音。也看鸟:麻雀、鸽子,偶见黄喉蜂虎和粉红椋鸟。城市里的鸟儿入乡随俗,它们调低了羽毛的饱和度,飞行姿态迅猛凌厉,自然而然地融入灰色的水泥丛林之中。

市区里待了几天,梁鸢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或者莫如说,是司机大嫂赋予她的意义。于是跑到了博格达峰脚下的柴窝堡湖,一个人吮着依旧清冷的空气,长久地发呆,在天空中寻找想象中的黑点。湖水碧蓝,雪山掩映下的湿地里,几只落单的灰鹤踽踽独行,电线杆上有红隼停留,小鸟叽叽喳喳的求偶声在芦苇丛中响成一片。在这里,梁鸢意外碰到了本地鸟类协会的人,他们个个长枪短炮,正计划集体去往北部的阿尔泰山观鸟。领头人叫马悯农,高个儿,阔脸,普通话字正腔圆。聊了几句之后,梁鸢就和他熟络起来——观鸟人有共通的语言,他们靠着这门语言确认彼此。所以当这位年轻美丽、有共同语言的姑娘请求与他同行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逃离继续。梁鸢坐马悯农的车,老款普拉多,有年头了,颠簸起来吱吱嘎嘎地响。

中年男人说:对于观鸟人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最好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你能在新疆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鸟种。比如刚才我们车队停下来看的,应该是纹喉凤鹛,典型的东洋界的鸟,以前最北的目击记录在陕西。它怎么跑到新疆来了呢?很可能是因为气候变暖,气候变暖带来复杂的连锁反应,鸟的迁徙和分布只是反应的一个环节——所以这也是最坏的时代,有些鸟你看不到了,也许是栖息地发生了变化,或者迁徙路线发生了变化,也许根本就是灭绝了。

连锁反应。听到这里,梁鸢心念一动,她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踏上旅途:气候在加速变暖,根据薛继东的推测,国家很可能就要实施碳排放“休克”战略,届时,长途旅行将变得十分困难。其实连锁反应早已发生,那是北京一年热过一年的夏天,是反复无常的晴雨、飙升的电价油价、废弃的工厂和建筑工地,是司机大嫂口中高昂的排放税。似乎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地球精密的大气系统崩溃在即,严格的碳排放政策势在必行。

似乎每个人都心怀侥幸。

鸢儿,这可能是我们能够自由旅行的最后机会了。薛继东如是说。梁鸢记得,说这话的时候,他雾蒙蒙的眼神里有一丝平静的绝望。

正好,梁鸢刚刚博士毕业,正踌躇着未来的人生。一场旅行,有何不可呢?

“小梁,”马悯农的声音闯入了她的追想,“我们快到了。”

她抬起头,情不自禁地一阵战栗。从喀木斯特到富蕴再到阿克恰仁,一路蜿蜒向北,阿尔泰山愈发壮阔,此刻更是占据了她大部分视野。在她眼前的,是向天空突起的连绵的地平线,棕绿交杂,白色的山尖衔着低垂的云层。

如果薛继东的推测正确,这里可能就是她此生能够去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她低呼一声。

马悯农却在叹气,“雪线又上升了啊,往年的五月……”

她转头看他。

中年男人伏在方向盘上,轻轻摇头,“今晚我们在阿勒泰休整,明天进山。”

那天夜里梁鸢入睡极快,随后一直流连在同一个梦中——她依旧在追逐那只游隼,她看到它凝固在天空中,猛禽之上和她的脚下是黑漆漆的宇宙。她在梦中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来到了世界的尽头,逃离至此终结,所有关于意义的争论也应当在此处终结。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觉天亮。事实上,梁鸢是被窗外的嘈杂声吵醒的。顶着沉甸甸的脑袋踱到窗前,宾馆的住客们正用手指向天空,叽里呱啦地说着些什么。抬头,窗外的景物看不真切,但足以让她瞬间清醒。她披着外套,趿拉着一次性拖鞋奔下了楼。人们齐齐扬着头,朝向太阳,如同簇拥在一起的向日葵——他们注视的东西就在日出的方向,它飞得那么高,却又异常鲜明地驻留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很快,这个半透明、带两根鞭毛的浑圆球体就会被人们称作“母舰”,但在此刻,没人知道它是异常大气现象、秘密实验、敌国入侵还是神的救赎。他们或兴奋或恐惧地议论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熟悉的世界已经在这一天终结了。

一同终结的,还有梁鸢的旅程。

要找到薛继东并不难,这几年,他经常出现在官方科普视频里,大小也算个名人。语音通讯链路的另一头,这位名人稍一迟疑,便答应了梁鸢见面的请求。见面地点是王府井的一家咖啡馆,梁鸢步行前往。

七月的周日午后,街道上人流如织。它们来了之后,北京夏日的酷暑缓解了许多,不过澄澈的蓝天也很难见到了。在前“休克”时代,碳排放被严格控制,那时鲜有雾霾,天空总是瓦蓝瓦蓝的,阳光在这片空旷的瓦蓝中锋利如刀,割在大地和人的身上,滋滋作响。梁鸢在阿勒泰醒来的那天,母舰也出现在北京上空,它喷出小小的浮粒,如同喷吐烟霭,仿佛顷刻之间,“烟霭”就弥漫了整片天空。

——完美的球形。科普视频里的薛继东微笑着对观众们说,直径34微米,半透明,长有两条鞭毛。我们叫它们“浮粒”“外星蜂群”或者“平流层微生物”。难以计数的浮粒飘浮在平流层之上,如同一顶阳伞,将太阳给予地球的能量部分归还给宇宙,从而导致了气温的下降;另一方面,对阳光的全波段散射呈现在人类眼中,就是大家头顶无边无际的灰白色……好了,本期节目到此结束,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咱们下期再见……

天空这样灰着脸,已经有十年了啊。梁鸢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

“梁鸢。”卡座里的薛继东朝十年后的梁鸢招手。

她的脸颊跳了一下,快走几步,在他的对面落座。薛继东的眼睛隐蔽在黑色的镜片后面,鼻翼和嘴角旁有深邃但不凌乱的皱纹,灰色的POLO衫干净熨帖,肩膀宽阔,露出的半截胳膊修长、结实,没有一丝赘肉——的确是镜头会偏爱的皮囊,梁鸢想着,用手指拢了拢头发。

“如果不看照片,我想不起你的样子。”薛继东说,声音低沉,略沙哑,没有视频里动听,“见到你之后,我就纳闷儿自己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十年了,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她讷讷地应了一句。

“都十年了吗?时间过得真快。”

薛继东手肘撑在桌上,半晌不语,墨镜后的目光刺得梁鸢脸颊发烫。别问,她在心里暗暗地说,别问那个问题。

“你过得好吗?”

梁鸢轻舒一口气,“还好。”

还好。活着。没出过意外,没生过大病。母舰降临之后,观鸟活动自然泡汤。马悯农将她带回乌鲁木齐,那段时间由于不清楚平流层中的浮粒对飞行安全的影响,民航停运,她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返京,在车上一通没日没夜地狂睡,下车时,整个人都脚步飘忽,形如梦游。回到北京之后,在鸟类研究所找了一份工作,一直干到现在。虽然依旧迷茫,不过她已经三十六岁了,迷茫不再构成逃避生活的借口。

梁鸢有时会想,生活就是人与人结成的一张张巨网,关系密切的人互为经纬,彼此束缚也彼此承接,任何人的突然抽离都会破坏本来稳固的几何构型。十年前她的不辞而别,一定让曾经稳居网上的薛继东摔得鼻青脸肿吧?所以,像她这样的人接受生活的招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在她的身边不会再出现和薛继东一样的受害者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