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语者

作者: 路航

心语者0

父亲走后,母亲变得很沉默。

除却悲伤之外,她也不得不沉默。她只会手语,而父亲是家中唯一会这门语言的人。他不在了,母亲的声音自然也就消失了。

好在平日里,母亲也不太需要和人交流。她是绣娘,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里除了分丝就是刺绣,半点儿工夫也轮不到“说话”上,即便是和我。

葬礼过后的第二天,我托了懂手语的人,问母亲是否要随我去广州同住。“房子虽然不大,但你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放心不下。”

母亲比画着婉言谢绝。“这多麻烦你,我不去。”

我几次三番地说,她终是不肯来,我也就只好作罢。

我和母亲算不上亲密。一来,我看不懂她想表达什么,她也听不到我说什么,自然亲密不起来。二来,我从初中起就开始住校,和母亲相处的时间短,交道打得少,也就没什么机会亲密。

我不知道其他家的母子关系是怎样,但在我家,父亲就是我和母亲之间的那根纽带。许多话,都是经由父亲辗转告诉我。他不在了,我和母亲之间的交流几乎就断了。

如果是旁人,不理也就不理,没人会说什么。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没法不理她。而且因为说不了话,也听不到声音,母亲一个人生活有诸多不便。

或许有人会说,现在网络发达,无论买菜做饭还是出游,只要会用手机和电脑,下个单,请个人,生活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些操作的前提都是识字,可母亲不认字。她没受过什么学校教育,手语和刺绣都是拜的师傅。外公外婆想得实在,刺绣是门手艺,即使自己不在了,也能保障女儿一辈子吃穿不愁。母亲也确实是不愁吃穿,但没上过学,就意味着她少了一群可以互相交流、沟通的同学。母亲的生活圈子很窄,窄到一直以来,仰赖的都是青梅竹马的父亲。我还记得因为她不识字,过去绣花时,每每需要落个款、绣首诗,都是让父亲描好,她再绣上。父亲走了,这样要配字的刺绣活,母亲有时都没法接。

我回广州不到三个月,家中就连遭了两次贼,不止首饰被偷走了好些,连刺绣用的金丝都被卷走了。倘若不是族里长辈给我打电话,我定不会知道。到这个地步,我再没法心安理得地把母亲留在老家了。

我找了手语翻译再次和母亲谈,大概是因为遭了罪,她这次终于点头同意,决定跟我去广州。

搬家是件麻烦事,跨城搬家尤其是。

老家住得久,难免东西多。我需要不断和母亲沟通哪些东西可以扔,哪些东西不能扔。在这无声的交流中,我们的关系更坏了。

因为不管是什么东西,大到冰箱、洗衣机,小到家里的一针一线,母亲都不肯让我扔。更要命的是,她还想把父亲书房里的东西全搬到广州去,而这显然不可能。且不谈运费多少,我那间广州的小房子也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我请了手语翻译来,好说歹说,掰开来揉碎了一点点和她讲道理,可她油盐不进,干脆就装看不懂。

要不是后来父亲学校的人过来问能不能捐些书,母亲点头同意,给了我启发,恐怕我真得把它们全给运回广州。但就算这样,也还是剩了三大箱父亲的书籍、资料。

书房的事大体解决后,举一反三,我挨个给亲朋好友打电话,让他们找母亲要些能用得上的东西。母亲面子薄,不好意思拒绝,全答应了,这就又帮我省下些功夫。

最后,我们还是足足折腾了快一周才打包好行李。这时,我项目组的组长已经催了我四五次。

回广州的路上,我就暗下决心,一定得给母亲找个保姆,最好是懂手语的。不然到了广州住在一起,就算她受得了我,我恐怕也受不了她。

只是找懂手语的保姆太难了。我本以为有钱就行,可在网络上发了好些帖子,都石沉大海。我还特地托人去特殊教育学校打听过,虽然是找到了些会手语的,可他们和母亲交流起来也不顺畅。那时我才知道,母亲的手语并不是学校教授的标准手语。它类似于手语中的方言,如果不是同乡的话,彼此之间也颇难沟通。

“各地有各地的手语,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都不一样,互相之间看起来就像是另一种语言,很难交流。”学校的手语老师告诉我,“如果没在学校接受过手语教育,就连电视上的手语也不一定看得懂。”

听了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没见过母亲看手语新闻。过去我虽然知道她是聋哑人,但也只是知道,什么都没做过。我有些后悔父亲在时,没有好好跟他学手语了。

说起来,我初中开始去外地住校,主要原因就是“不肯学手语”。

小的时候母亲常到学校给我和父亲送饭,每次她来,就有同学起哄,“陈嘉明,你那哑巴妈来了!”他们有恃无恐,敢当面这么喊,无非是清楚母亲听不到。起初我骂过他们,也打过他们,可都没有用,反倒被人孤立。因着母亲,我在学校里的日子不大好过。当然,我在家中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六年级时,父亲升了学年主任,工作忙,时不时就要去市里开会,一去大半天,有时候当天还赶不回来。出于担心母亲,父亲想教我手语,这样他不在时,我就可以照顾母亲。我很不情愿。我想都能想得到,假如我和母亲一样用手语了,其他人会怎么笑我。

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和父亲吵起来的。只记得气急之下,父亲打了我一顿,失望地冲我大吼,“你既然这么不喜欢你妈,那你走吧,找个外地学校去住校!我就权当没你这个儿子了。”

“去就去!”年少的我,立马就答应了,浑然忘了如果我去外地的话,那些我刻意维持下来的“友谊”也要断了。

“友谊”会断,血缘却不会。

懂得这个道理,花了我许多年。兜兜转转间,我和母亲还是生活到了一起。只是现在,没有父亲在旁教我了。

回到广州,我很是花了一段时间找照顾母亲的保姆,心中首选当然是懂手语的。可实在是难找,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不懂手语的。本以为顶多是沟通不了,有些磕绊,熟悉之后就好了,花钱省麻烦。但没想到保姆请来后,麻烦事更多了。

大概是母亲和我运气不好,也大概是这年头人心太坏,欺软怕硬,先后请回来的三个保姆一发现我经常加班不在家,母亲又是聋哑人,听不到也说不出后,做事情就开始大打折扣,马虎起来。轻的,不按时按点做饭,不打扫屋子;重的,不仅敢瞒下买菜钱,偷拿母亲的绣品,还敢当面扯谎,说母亲冤枉她。要不是我偶然看了家中监控,恐怕母亲只能白受欺负。

请走最后一个保姆,我气得远程找了手语翻译,一字一句,告诉母亲下次被人欺负的话,绝不能这么软。

“你不会说话,你还不会打人吗?你要是不敢打人,你告诉我呀!或者告诉林姨也行。”我指着屏幕那头手语翻译的脸,示意母亲。多日联系,我与手语翻译已经成了朋友,喊她姨了。“你打视频电话找她,她就会告诉我,我们就可以帮你出气啊!”

只可惜我在这边说得唾沫横飞,林姨在那边比画得手不停歇,母亲却好似完全没懂,“你工作那么忙,我不想麻烦你。”

经过这些事,我着实是有些怕了请保姆。人心隔肚皮,我如何能知道人家是好人还是坏人。可让我亲自照顾母亲,也不太可能。一是我们不亲近;二是项目正忙,组长私下找过我好几次,让我不要分心。

“我妈这情况,你也知道。”我有些郁闷,“保姆真是难找,我都在想要不找个菲佣算了,反正谁也听不懂谁的。”

“要不你买个机器人吧?华美前几年出的那款家用的就很不错,代号小九,到现在都不算过时。”组长见我发愁,给我出主意,“照顾人方面,机器人肯定比不上活人懂心意,毕竟现在技术就这样。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不会欺负你妈。机器人三定律,你晓得吧?一切以人为主。再说你还可以远程监控,万无一失。”

“机器人?”这倒是我没想过的角度,“可我妈又不会说话,又不认字,平常怎么操控呢?”市面上的机器人要么是语音控制,要么是App控制,母亲两样都没法用。

“你提前设置好程序,不就行了?”组长拍了拍我的肩膀,“一日三餐,打扫卫生,全都提前设置好,定时定点做。你找个保姆,不也是干这些活吗?”

“也对。”我想了想,听了组长的建议,带回了那款机器人。

小九外形和人相似,全身布满仿真皮肤。如果不是胸前有个硕大的显示屏,几乎也就像一个人了。它内置家务程序,打扫做饭全都会,支持远程监控,提供开源接口,视频通话功能更不在话下。母亲只要点一下它屏幕上的通话键,就可以和老家的朋友见上面。对我来说,它除了贵,没别的缺点。但考虑到以后再也不用因为照顾母亲的事而烦恼,贵就贵吧。

小九到我家的前半个月,母亲很是抵触。

她不会说话,也不认字,几乎没法操控小九。小九的一应行为都是我预先设定好的程序,这让母亲只能被动地接受它的服务,即使不愿意,也没法拒绝。起初小九做的饭,她都不肯吃。但等母亲逐渐习惯、接受它后,就再没我什么事了。

毕竟相对于我,相对于过去请的那几个保姆,小九太靠谱了。设定好了是每天三顿饭,它就一顿不会少。到点打扫房间、倒垃圾,不会撒谎,更不会像先前保姆一样欺负母亲是个聋哑人。我远程抽查过几次,见它对母亲照顾得尽责,也就彻底放下心,投入了工作中。

我所在的游戏公司要赶在七夕前推出一款恋爱主题的角色扮演游戏《LOVE 99%》。前期两次测评的反响都不错,只是有些bug,要赶在节日前改完,为此我干脆住在了公司,白天黑夜地工作。

虽然做的是恋爱游戏,但说来好笑,我们组除了组长,其他全是单身。有时候不忙,组长还会以身作则劝我们,“你们有空就去谈个恋爱。谈恋爱好啊,有人关心。不然等年纪到了,家里时不时就打电话过来,催你们找对象,到时候可痛苦了。你们趁年轻,现在去找,怎么都要容易些。”

每到这时,我都只能尬笑,没法接话。父亲不在了,母亲又不会说话,我的手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接到父母的催婚电话。

想归这么想,七夕前的三天,项目最忙的时候,母亲却打来了电话。只是电话那头,说话的不是她。

“你好,是林玉真的家属吗?我是市交警大队的。”

“林玉珍?”以为母亲整天待在家的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我是她儿子。她怎么了?”

“她出了交通事故,在市三医院急诊科。伤基本处理好了,但我们这边没人能和她交流……”

“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我和组长说了一声,匆匆背上电脑就往外跑。本以为交警是怕我激动轻描淡写,母亲其实伤得很厉害,但等到了后才发现,母亲身上确实只有些擦伤。倒是她身旁的小九伤得很是惨烈,仿真皮肤划开了好几个大口子,露出了内部的线材,胸口的显示屏碎得稀烂。想来是因为这个,母亲才没能联系上林姨,再让林姨找我。

我无心探究母亲和小九为什么会在外面,直接打开电脑,连上小九身上的接口,看起了事故发生时的录像,看完之后我才发现,事情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我本以为单纯是母亲和小九受了欺负,却没想到母亲竟也学会了反击。当时,马路上一辆处于自动行驶状态的车出了故障,司机没法转动方向盘,只能眼睁睁看着汽车撞向人群。路过的小九为保护母亲,推开她后,自己冲上去把车刹住了,浑身上下撞得不成人形。一旁的母亲醒过神来,见小九被撞了,就把司机拉住狠狠打了一顿。

“我车出了问题,真不是想撞人,也和交警说了我认罚,但你妈不能不管不顾直接上手打人啊。”司机有些委屈,“我也不是不赔钱。”

“没事,只要你按规矩赔钱就好了。我会和我妈解释清楚的。”听完前因后果的我,忍不住笑了,看来母亲总算把我说的话记在了心里。

小九救了人,很是被记者围观了一阵。这年头,虽然家用机器人也不少了,但大多都不算聪明,能像小九这样,主人已经处于安全状态,没收到命令就自主去救人的很少见。记者很是说了些人工智能有希望突破的话,才依依不舍地放我们走。华美的售后服务很好,得知这件事后,也打电话过来表示愿意帮我们换一台全新的。考虑到母亲的想法,我婉言谢绝了,“无功不受禄,这台修好了一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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