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

作者: 蒋照翔

空地0

语言学家

与后来的许多人一样,我说,我会永远记住那天。

从那以后,我才明白我毕生钻研的一切是多么拙劣。它是百分百完美的,人们无法想象出它的样子,只有在看到之后才惊讶于它的存在。

慢慢地,我开始明白,我们语言本身的稚拙。有时我对此感到厌恶,却无法从这种稚拙中跳脱出来。那天,我吃掉了餐盘里的最后一块牛排,手指在咖啡菜单间犹豫;长发没有束起,懒懒地披在肩上,有点儿发油。随着天色渐渐暗淡下去,落地窗慢慢映出了我的脸庞,那是一张开始生长皱纹的脸。

但我随后有些庆幸,好歹没有像其他中年妇女一样发福。我依旧与年轻时一样瘦削、矮小。

军方的通知打破了傍晚的静谧,他们告诉我,六小时前,外星人的飞船刚刚降临。

“请您具体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那时候,俺还在咱小区院子里和几个邻居唠嗑,忽然那玩意就落在靠山那边的空地上了,把俺吓得啊……”

“嗯……抱歉,能否说得详细一些?”

“详细一点儿啊……”

“比如飞船的外观、降落的过程、当时你们在做什么、周围的环境如何、大家的反应怎样等,任何能想起来的都可以。”

“那个,那玩意儿降在了空地了嘛——咱小区有点儿偏,虽然水泥地院子是小了点儿,不过靠后面山那边有块儿不小的空地。虽说有人种了点儿菜吧,但基本上还是荒的,里头的杂草能埋到大腿,深的地方差不多都长到脖子了……俺那时候在跟邻居几个大妈唠嗑,然后就听到有人尖叫,喊的什么俺也没听清。俺一回头,看到那玩意就落在空地上,吓得俺死命跑。说起来也丢人,跑到一半俺腿软了,咚的一下就摔到了地上,这个时候俺回头看了一眼,小区乱成了一团……”

“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吗?”

“也不见得,也有瞎跑的,也有腿软了跑不动的……对了,夏家那闺女跟傻了一样,看着那玩意一动不动。”

“只有这位女士这样吗?”

“不吧,俺一眼就瞟到了两三个一动不动的,当时比较慌嘛,其他几个一下就没认出来,肯定还有……这,这个很重要吗?”

“在没查清之前,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是重要的。”

“哦,这样啊。”

“您继续说,飞船降落的过程是什么样的?”

“这……您这个……俺一个糟老婆子,哪记得了这么细啊……扭过头的时候,那玩意儿就在那里了呀。”

“那么,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呢?比如巨响、气浪、强光……任何能想起来的都可以。”

“这我倒是没怎么注意,可能有吧,但俺真没看到。”

……

事实上,音频内容大同小异,但仍有疑点存在。如果算上人群骚动之后再来看一眼的人,整个小区上上下下的直接目击者可达数百人。奇怪的是,目击者数量如此之多,竟没有一个人目击到飞船(姑且叫它飞船吧)的降落过程,更没有一个人目睹降落时应有的巨响、气浪、强光……没有任何征兆的出现,比起降落,它反倒更像是凭空出现的。仿佛一直默默地隐藏在空气中,只是一次显形——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技术,不过说到底,这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引起我注意的还有另一个疑点。据统计,在降落时一动不动注视着飞船的人,共二十九名,无一例外,他们都接受了调查,且都有一个共同点。

“您当时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是什么导致了您愣在原地呢?”

“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吓傻了吧。”

“您愣在原地时是注视着它吧,当时您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当时,当时我在想,外星人的飞船怎么是这个样子。在我印象中就应该是那种……那种……飞船的样子。可它不是,它……更像一个几何图形,数学书里那种概念性的完美几何图形。我从不知道现实中也有这种东西……”

“可您不是吓愣了吗?这种状况下真的可以思考这么多吗?”

“可……我就是愣住了啊,这种状况……想啊。”

“那您又是如何在这种状况下思考的呢?”

“你们烦不烦啊,我什么都没想行了吧。”

……

这些人对于自己注视它的事,不是说忘了,就是闪烁其词,言语大多前后矛盾——像是现编的拙劣谎言。疑点在于,他们一致选择了隐瞒,但隐瞒的方法却不一致。不约而同的行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私底下有所联系。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人们很自然地就会统一口径——至少会统一一个讲得过去的说法。而事实是,他们各编各的,漏洞百出。显然,简简单单的一句“他们忘了”并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观点。我也调查过他们的背景,不见得能看出他们有什么特殊的交集或共同点。

他们在隐瞒什么?我想不出任何符合常理的解释——说到底,这件事究竟也不在常理之中。

我将这些分析写成了报告,交给了上层。事实上,这份报告不是疑问句就是“我不明白”,而我也未曾收到过关于报告的任何回复。

两天后,我接到了通知。我的任务变成了与上面安排的其他语言学家合作,提出与外星人交流的可行性方案。

两个文明的首次交流,语言必然地成为首要障碍。说起来,这项工作也不算坏。只是,每个人都从未如此切身地感受到,人类命运的走向,就这么实实在在地捧在自己小心翼翼的手中。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当我的工作难以推进时,也会希望不需要我们摸索着去交流,而是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时,有个大脑袋大眼睛的外星人走下来,操着一口地道的中文或英文说,嗨,愚蠢的人类,我是来侵略你们的。

目击者

我是在那天看到它的。我会记住那天,记住那时的每一个细节。

我坐在二楼的窗前,旁边是我凌乱的床,拧成一团的被子旁,静静地躺着一本翻到一半的《百年孤独》。午后,雨过天晴,阳光照进来,多了一点儿温馨。透过窗户,我恰好可以看到楼下的院子和更远一些的空地。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十分钟前的小雨让院子里满是泥巴。在墙根下,还可以看到青黑色的苔藓。空地里杂草丛生,有的蔓延进了院子。

忘了是哪一天,你在空地的杂草中发现了那个石凳,你孩子气般欣喜地把它擦洗干净,在上面坐了一个下午。后来有人提醒你说里面可能有蛇,事实上,在小区住得最久的人家也没听说过有人在空地里遇见过蛇,的确很奇怪。

从那以后,你就习惯了午后在空地里坐一会儿,我也习惯了午后坐在窗台上看空地。

同之前的无数个午后一样,你坐在空地里,我坐在窗台旁。那时阳光照亮了你的脸颊,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湿润。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也更不可能从那模糊的面庞中读出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当然,你也不会知道我的一切。本来故事就应该这样索然地重复下去,等着时间让一切平静地慢慢路过。可下一刻,一切都变了。

我看到它了,没有任何预兆,然后是耳边的尖叫,视线边缘闪过无数蠕动的黑点。一扇扇窗户被猛地推开,里面又是一声尖叫,窗户里传来跑动的声音。

在我下意识要迈动双腿时,我回头看了你一眼。说不上出于什么,也可能纯粹是慌乱中的无意一瞥。

你正凝视着它,一动不动。距离很远,我本不可能看清你的表情,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你平静如水的目光和镜面下平静的、令人心悸的波动。说不出那是什么,但那里,让我感到了恐惧和……向往。

我顺着你的目光又重新看向了它。我会庆幸我选择了多看一眼的。

观测站工作人员

我们是它的最初发现者,比第一个目击到它降落的人,早八小时。

总有人指责我们隐而不报,让降落点的人们陷入了无端的恐慌。对此,我也只能表示,我们无能为力。

它是一个十分小的物体,以我们现有的观测技术,判断出该物体的异常,是在其行进到小行星带附近时。那时,我们的距离是三个天文单位,而它的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五。

光速的百分之五,行完三个天文单位,仅需八小时。

或许还有其他团队发现它吧,但结果都一样,八小时内大范围预警本身就不可能。

第一时间,我们甚至找不到可以上报的机构,这种尝试一开始便难以推进——各国根本没有此类事件的紧急预案,也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有实权的国际组织。即使有人能找到一个勉强可以上报的机构,且这个机构得幸运地没把它当作疯子的梦呓,又幸运地刚好拥有实权,级级向上汇报才是可能的。而八小时根本不可能走完全部流程。即便走完流程,最高层面的确认与决策仍旧显得漫长到不可理喻。一切必须是大规模警报,毕竟,我们无法推算出它的具体落点。

另一个途径则是学术途径,但从论文写作到投稿,再到审核通过、报刊印发,再到引起高层关注、高层决策……按这个路线,别说八小时,八十天都毫不奇怪。

问题在于,没有谁会真正无时无刻担心这种事情的发生。从某种角度而言,我们都是在享乐的泥潭里打滚的猪。我们安逸了太久,久到眼里只剩下了栖身的泥坑,为泥坑里一丁点儿不舒服的小石子或哭或笑。于是,当泥潭之外的事物终于降临,当杞人所忧虑的天空终于塌下来的时候,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真正面对以往漠不关心的事物时,我们会显得多么不知所措。

物理学家

我知道这一切难以置信,但我依然得说,它们的科技是难以想象的,决不在人类的理解范围之内。如果真的爆发战争——请允许我这么说,我们不会有赢的可能。

在许多目击者眼中,它是一个纯黑色的平面几何图形,图形长什么样各人的说法不同,有说三角形的,有说四边形的,不同的角度看是不一样的。不过有一点相同,这个图形始终以一个角指着地面,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为安全考虑,我们建议上面封锁了那片空地以及周围的地区。在研究了无人机拍摄的各个角度的画面后,我们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实际上,它是一个棱长约为13.32米的正三棱锥,始终以一个角垂直地指向地面,悬浮在离地面约3.10米的空中。

再黑的立体图形,也很难想象在光照充足的地方被认作是平面图形,答案显然易见而又难以置信:它不反光。

观测站最早观测到的,事实上只是宇宙背景辐射的一小块空白,在那块空白地带,不存在任何可见与不可见的光芒。这个性质很像黑洞,但观测站并未观测到黑洞周围应有的吸积盘,所以观测站最初也只把它称为“不明天体”。

吸积盘是一种由弥散物质组成的、围绕中心体转动的结构,它是包围黑洞或中子星的气体盘。盘内的摩擦力使气体逐渐螺旋下落,被吸积到黑洞或星体。中心体可以是年轻的恒星、原恒星、白矮星、中子星以及黑洞。重力使得盘中的物质沿螺线被吸附至中心体,角速度的不同则使得物质进行着角差转动。引力场使得物质被压缩,同时激发出电磁辐射。被激发出的射线频率取决于中心体的形式,中心体为年轻的恒星或者原恒星,那么吸积盘辐射多半处于红外区,中子星及黑洞产生的吸积盘的辐射多半处于光谱的X-射线区域。

黑洞只有在视界内,光才是无法逃逸的;视界之外,由于巨量引力吸引了大量物质,而引力又恰好不至于使光无法逃逸,所以吸积盘是可见的。事实上,它的降落也并未引起任何引力失常。一切证据都表明,它只是不反光——即照射在其表面的光线被其百分百吸收,并不是像黑洞那样,以巨大的引力把视界内的一切光线拉扯过去。

科学界也就此进行了一些讨论,原理方面的研究几乎无法推进,也几乎不可能提出合乎逻辑的理论,用途方面的猜测则比较多。吸收光的属性,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吸收能量。不过,这种猜想具有很大的争议性。因为,若只是把照射在其表面的光线全部吸收,顶多只是相当于一块转化率极高的太阳能板,这点儿能量对于光速的百分之五的宇宙飞行只是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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