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串上的成都

作者: 苏伐

串串上的成都0

1

那一年的元旦,我带着儿子来到了成都。

三天之后,整座城市和世界天翻地覆。

成都大概是我去过最多次的城市,却是我最不喜欢去的城市。

不是成都不好,而是因为我去成都通常只为一件事——出差。

再美好的城市,怀着工作的心态去,尤其出差还总意味着加班,就怎么都美好不起来了。好在我算老员工,还能自己选出差的城市。我选成都,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这里,而是因为离西安近,高铁两个多小时就能到,最快的班次甚至只要一小时三十七分,中间不停,一站直达,比我每天从家到公司都快。

这次带儿子去成都,我忍不住在高铁上向他炫耀自己的博学,就像世界上大部分的爸爸一样。

“儿子,你知道吗,一百多年前高铁刚开的那会儿,西安到成都可是要四个小时的。”我喜欢直接喊他儿子,而不是他的名字,大名让人有种疏离感,不像亲昵的一家人,而小名……他妈当初不知道怎么想的,起名叫闹闹,这名字勾起的痛苦回忆过多,我至今拒绝使用。

“一百年前也有三个小时就到的车次。”儿子兴趣缺缺,甚至觉得只省了一个多小时没什么意义。

“你怎么知道的?老师教过?”儿子刚上小学,他知道的比我多这点儿,让我有一种学费没白花的满足感。

儿子在数位板上戳来戳去,头都懒得抬,“爸,你知道我会上网的吧。”

我在自己的手机上用家长监管权限,断了他的网络连接。

儿子没趣儿地开始打内置游戏,我再次改了他的程序权限,让他只能打开学习相关软件。十分钟后儿子开始问我作业题,我对着一道题琢磨了十五分钟,怀疑自己可能没上过大学,甚至可能没上过小学……

我默默点亮数位板,“你想看动画片还是电视剧?”

此时正是元旦假期,妻子说我要是再不带儿子出来玩,让她好好去加班,她就让我再也见不到儿子。于是我说好,我元旦刚好要去成都出差,带儿子去看看熊猫。

事实证明儿子并不喜欢看熊猫,对青城山、都江堰和乐山大佛统统没有兴趣。我在当地雇了个伴游,带他四处玩,但他只玩了一天,回来就一直喊没意思,宁可待在酒店吹空调、睡大觉、看电视。我被工作上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就全都随他去了。

返程的时候,儿子忽然提出要坐飞机。

飞机比高铁只省了一小时,却要提前到机场。而且成都与西安的火车站都在市区,机场却远到难以言表。成都现在的机场在简阳市,西安更是秉承了机场在另一个城市的优良传统,老机场还在咸阳市,而新机场远在渭南市,我得再坐二十分钟的高铁才能回西安。

这是得有多闲,多爱折腾,觉得自己活得有多无聊,才要坐飞机在这两个城市间穿梭?成都往西安的飞机一天只有一班,还是晚上十一点的末班,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但儿子非常坚定,他要坐飞机。理由简单而充分——他还没坐过飞机呢。

我以为带儿子出门只坐高铁,只去高铁三小时可达的城市是对他好,没想到这孩子不领情,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你想着对一个人好,却不知他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周到体贴。

儿子在飞机上非常兴奋,即使航班延误都没有影响他的心情,甚至还觉得很赚,“多坐了这么久,又不用多花钱,多划算。”

儿子,交通工具是时间越短的越贵好吗?这孩子这智商是随谁?肯定不能是随我。

“那为什么成都飞拉萨的,比成都飞西安的贵?”他指着刚查出来的票价认真问。

我帮他在游戏里充了值。儿子你乖乖打游戏好吗?我保证不告诉你妈。

我在无聊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发现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机舱里气闷到令人不适,空姐推着餐车和颜悦色地发给我一小袋钵钵鸡,问我喝红枣茶还是菊花茶。

等我吃完有史以来最平稳的飞机餐,飞机还是没有开动的迹象。有人隔着走道凑过来,满脸都是胡茬和自来熟的笑容。

“能借用一下您的手机吗?”他说,“我想补买个延误险,但手机连不上网。”

我一下被提醒了,不知道现在买还来不来得及。手机从面世到现在已经变了许多样子,但这个名字却留了下来。我从手表中抽出手机来,那是一指长的“纸卷”,展开来,形成一张屏幕。

我的手机虽然有信号,甚至还是满格,但所有软件都连不上网。我干脆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倒是立刻就接通了,电子接待声音甜美,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说想通过电话买延误险,报了身份证号后,客服告诉我系统故障,暂时无法购买。

儿子告诉我,他的游戏一直连不上,看我在睡觉,没敢告诉我。我注意到手机里有条未读消息,是银行反馈刚刚的游戏充值没有成功。

这会儿连儿子都开始焦躁起来了,因为他怕延误太久,他妈妈在家担心。

我打给妻子,电话却无法接通,而且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我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空姐推着车再次从旁边经过,问饮料要不要续杯。胡茬男人抓住她发难,说没有信号一定是航空公司的故意。

老兄,你电影看多了吧?

“你们开了屏蔽器对吧。”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在网上看到过的。如果航班延误,你们就会这么干,怕我们在网上爆料。”

他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我缓缓安下心来。

旁边儿子一语戳破,“但等飞机飞到了,下了飞机,还是可以爆料啊。”

我直接打给运营商,客服提示说“网络故障正在排查,请耐心等待”。

廊桥重新连接,给我们所有人下了飞机,机场的Wi-Fi能连上,却依旧连不上网络。我灵机一动打了儿子的电话,铃声顷刻响起。但再打给妻子,还是不在服务区。

我茫然地站在候机大厅,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拎着登机箱。有人情绪激动地问机场要说法,有人在旁边偷偷传着小道消息。

“你知道吗?听说出事了,前面有架飞机丢了。”

“什么丢了,那叫失联好不好。”

有飞机失联吗?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飞机一直延误甚至取消,网络屏蔽通信管制也算是勉强能够理解。

航空公司安排了住宿,就在机场旁边。一路过去我听到了各种流言,在候机楼里,在去酒店的摆渡车上,在酒店前台等登记的时候……不同的人说着飞机失联的消息,但他们似乎说的并不是同一个航班。

提到的航班有从成都到西安,到西藏,到西班牙……我从这些或恐慌或调笑的流言中穿过,候机楼大屏上所有航班全部取消。我驻足了一会儿,流言中提到的航班悉数在列。

当听到失联的不是一架航班,而是全部航班的时候,我内心甚至没什么过于强烈的波动。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身材瘦弱,头发稀疏,穿着运动鞋配纯棉衬衫,戴着最新款的智能眼镜,还是顶配的那种。

他敲开了我在酒店的房门,说了一通这种言论。他神经质的样子和神秘主义的言论让我很想把门摔在他脸上,但儿子卡进了我和他之间,一脸兴奋地想要听更多。

“请你相信我。”他说着翻出来一张工牌,那上面印着四川大学的Logo,名叫袁力,数学系的教授。

我不由得又打量了几眼,他看上去可是比我还要小好几岁,这个年纪就能评上教授,应是学科能力相当优秀。

他说他今天是被紧急喊来帮忙的,所有已经起飞的航班全部同时失联,机场找遍了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他和通信、软件等各种专家检查了所有的系统,无论硬件、软件,查不出一点儿故障。

飞机失联,机场找一个数学系的来帮忙?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出来,那样太失礼了,但我把这个问题写在了脸上。

“系统中有部分是我帮忙编的。”他说。

看来这是个能写系统的数学教授?还真是挺多才多艺的。

“这不算什么,写系统不过是业余爱好罢了。”他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倒是蛮受用,“我还有一个物理学博士学位,但川大数学系比较强,所以入职的时候选了数学系。”

请问如此全才的教授同志,这大半夜的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做个实验?”他拎着一把车钥匙。

我关上了门,尽量没摔在他脸上。

他又咣咣咣地敲开门,“我换个说法,我做实验,同时送你回家。”

他要开车走高速,送我和儿子回西安。我隐约明白了他想做的实验是什么,我问他为什么找我一起,这酒店被困的乘客不止我一个。

他一个大男人,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你是第一个,没在我说完第一句话就把门摔在我脸上的人。”

我还没表态,儿子已经背上了他的包,拉着他的儿童行李箱,整装待发的模样。他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我,“我明天要上课。”

可真是比我明天要上班有说服力多了。我迟到只会被扣钱,他迟到我可是要被他老师、他妈、他姥姥姥爷,以及我爸我妈一起唠叨埋怨,甚至可能还要在未来一整年中,时不时被拉出来鞭尸。

袁力指着手机,“导航失灵了,我需要一个认路的人。我跟着导航有时候都找不到路,更别说现在没导航了。你是北方人,还是西安人,一定可以吧?我去过西安的,那里的人指路都说东西南北的。”他说的仿佛北方人都自带定位系统一般。

这位朋友,你是不是对北方人有什么误解?

“所以,你不认识路?”他失望。

“不,我还真认识。”我夺过车钥匙,我要捍卫北方人的尊严。

虽然连不上网,但离线地图还能用。看着离线地图,我指导袁力开上京昆高速,远远就看见高速入口难得全部落着杆。

在上高速自动扣费的时代,这只代表了一种情况——高速封路了。

人工智能播报着歉意,说高速发生了事故,暂时封路,请我们回城。我望了一眼反方向的高速,也是一样被封了。

双向被封,那得是什么级别的重大事故?

我们不死心,改道成巴高速,甚至是要绕远的成南高速。都一样的,全都被拦在了高速路口,全都被告知发生了事故,暂时封路。

我忍不住想上网吐槽,可惜没有一个社交平台能连上网络。

这就能堵死我吗?我像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吗?我招呼袁力下车,我亲自开。我心里淌着一团火,也许我开得足够快,不好的直觉与惶恐便追不上我。

我向108国道开去。这条曾经的著名自驾路线,如今已经半废弃了,只有怀旧或是小清新的人,专门走这条穿秦岭的“低速”,体验川陕两省的沿途风情。108国道口没有工作人员,也没有封路的道闸。我终于开上离开成都的路,沿途的风景在夜里全是黑黢黢一片。

路上只有我这一辆车两束车灯的光线,略带橙色的车灯光束中,能见度缓缓下降,仿佛正在开进一片雾中,或是霾中。很快,周遭模糊一片,只有浓重的迷雾。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让人有了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的错觉。

这样的能见度,很难再继续开了,简直是逼着人掉头一般。我放慢车速,咬牙坚持向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可能有一晚上那么久,但儿子说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终于开出了迷雾。我们没有欢呼,我总觉得不会就这么简单。又开了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开进了一座城市。

按我的车速,这点儿时间本到不了任何城市。

我们在沉默中开着车,看着街边林林总总的门店,各色的小吃店、饮品店和便利店闪过,餐厅闪烁的招牌菜带着明显的四川特色,甚至把“成都”两个字明晃晃地写在招牌里。

我和这座城市里的两千多万人,全都被困在了成都。

2

人们都说成都是个舒适的城市,天府之国,少不入川。我承认这里可能是全国少有的一个在高速发展快节奏生活的同时,也依然能保持闲适生活的城市。如果不是这个季节来的话,我会更喜欢这里一点儿。作为一个北方人,我真的过不了没有暖气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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