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舍尔的默告

作者: 飘萍

1

一个月过去了,菲舍尔终于被医生们带进了疗养室。

最近,他向身边的很多人反映过犯恶心的问题。一开始,他以为问题的源头是那盏室内强光灯。那盏灯一天中有十六个小时对着他照,确实影响他的生活。每当他想要午睡的时候,躺在床上一睁眼就是强烈的灯光,换谁也睡不安稳。于是助理把灯的亮度调低,但几天下来并没有什么效果。后来,他提出应该是饮食过于单调的缘故——虽然他的食谱是三天一循环,并没有单调到每日吃同样的食物。他建议改成六天一循环,偶尔还要加一些冷门菜作为惊喜,最好弄一套品尝菜单——他对体验小份菜颇有兴趣。这些提议厨师们也照办了,半个月后,恶心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每日剧增。他最后一次是这么形容自己状态的:后背发麻,双肩无力,口腔干燥,舌苔肥厚,脖子一转就疼,两圈眼眶酸痛到好像随时会裂大一倍,至于头脑就更不想提了,他想着想着脑内忽然就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嗡嗡连绵不绝的耳鸣。

“或许你应该停止一切关于痛苦来源的思考。”医生说,“我们都会在某段时期经历莫名其妙的恶心感,这类疑难杂症从来没有按图索骥的办法。就像你的病,社会上找不到与你相似的病人,它也许是你个人心态的失调导致的,如果它只属于你一个人,我能帮助你什么呢?内心越困惑,身体越衰弱。回去找点儿有意思的事情做吧,试试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你会打牌吗?”

“我不会打牌,我也不觉得这是依靠分散注意力就能解决的问题。”菲舍尔对医生说,“就在与您对话的此刻,我的脑子里还有尖锐的耳鸣,您有义务帮我结束这种痛苦。我自己思考过,或许是筋膜炎,也可能是肩周的问题,您再帮我仔细看看吧。我每天有很多工作要做,我记得自己以前的日子忙碌且充实,可现在一片漆黑,连平时的工作内容都想不起来了。”

“你的工作内容?”

“没错,无论我怎么回想,有关工作的记忆永远也重现不出来,我感觉有一堵模糊的墙挡在路口,阻止我进入。”

医生听到后愣了一下,把菲舍尔的话记录了下来,并和左右的同事秘密讨论了一番。

菲舍尔看着他们围成一圈低头交谈的样子,忽然晕眩起来,浑身发抖,脚下失重,好像被丢进了大洋里的一处旋涡。

医生注意到菲舍尔的状况,赶忙过去搀扶他,随后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们了解您的痛苦,您的描述非常清晰。说实话,出现这种情况是我们失职了,实在是对不起。不过不用担心,我们马上会帮您安排新的治疗方案,您的精神状态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用手指碰了碰菲舍尔的肩膀,呼唤助理带其回房间。

十分钟后,一道沉重的铁门关上,菲舍尔又回到了灯光强烈的房间。他在这里度过了迄今为止的所有岁月。

他坐在床边,努力使内心的恶心感平复下来。他轻轻抚摸自己的额头,试图把注意力放在额头的触感上,顺带擦去不断冒出的汗水。一旦闭上眼睛,他就能在黑暗里听到锯木声与蝉鸣声混杂的合音,只好睁着眼睛,紧盯粉白色的墙面。四面都是没有花纹的纯色白墙,他想在白墙上找出一个能够吸引他的污点,可惜他的视力不太好,坐在离墙一段距离的床上根本看不清。于是他走到墙边,脸贴着墙面仔细观察,很快就在墙面上发现了一条倾斜的小裂痕。他继续向上寻找,又在离裂痕不远处找到一块花状的小黑点。紧接着,第三块出现了,那是一个几乎标准的圆点,第四块、第五块也一起浮现在眼球上,第六块、第七块、第八块、第九块、第十块……密集的污点像蜱虫一样布满整个房间,他以前从未注意过。他的新发现令他恐惧,他赶紧逃回床上,闭上双眼不想再睁开。

这段滑稽的画面正在斯泰普尔顿研究院监控区最大的显示屏上直播,显示屏外,一群人工智能工程师和检测助理正在激动地讨论着——他们刚刚脱下白大褂,回归每个人真实的职业。

“咱们不能仅凭几次对话就下定论吧?”斯泰普尔顿研究院的新任院长奈斯纳伦丁说,“我提议先放任菲舍尔一段时间,等收集到足够样本后再采取措施。”

“已经放任一个月了,院长。”一位德裔资深工程师说道,“菲舍尔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工作,如此演算下去只会越来越痛苦。如果我们继续不管不顾,总有一天,支持向量机会因为错误类别堆积而崩溃。我觉得我们要适量给服务器加一些干涉。”

坐在最后面的工程师立刻提出异议,“我们的研究规定在过程中只能观察不做干涉,现在菲舍尔缺一段工作的回忆,你好心帮忙添了份工作,明天又缺一段结婚的回忆,你再好心建个不存在的伴侣,这样发展下去还符合我们的初衷吗?优化工程的目的是用人工智能领域的优秀算法协助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进行思考,让字节的跳动代替退化的神经元。如果我们在服务器里直接干涉,那相当于可以直接告知病人的家属,让病人的思维能力恢复到正常水平的想法太落伍啦,我们的系统可比这厉害得多!记忆遗忘了?不用慌,让我们给您家人的脑子里输入几段代码,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够想起来啦。真的有必要发展成这样吗?在这之前出现过无数的错误类别,菲舍尔都通过自我约束优化解决了,所谓的恶心感,不过是边际受到侵犯时的一种惩罚机制。思维演绎受阻,通过立刻中断来自我保护,这很正常,我不明白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不会给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添加记忆,因为他们的记忆存在过,遗忘只是由于逻辑链连接不到混沌的区域。但对于菲舍尔而言,每条逻辑链都已经清晰地连接到了虚无。请你们再仔细看看菲舍尔这段时间自我生成的运行代码,里面一些基本参数的权值都已经开始动摇。这样运行下去,菲舍尔就不可能继续模拟一个正常人,取而代之的会是一个傻子、一个抑郁症患者,甚至是一个拥有反社会人格的怪物。”

所有人听到最后一句话后都沉默了,他们开始斟酌。此刻,无论是多么权威的学者都不想轻易开口。

卡尔·贝连是这群人中最年轻的成员,也是新任院长最看重的人才。他听到前辈们的争论后也试图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可每次想要在对话空隙见缝插针的时候,他张着嘴又不好意思发声,害怕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言论在前辈们看来过于幼稚。于是他选择聆听,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而现在所有人都在沉默,似乎是个发言的机会。

奈斯纳伦丁院长注意到了这位年轻人淡蓝色眼睛里的纠结,好心地说:“大家似乎都不愿吵下去啦,不如我们安静地听听贝连的想法吧,也许新人反而会有一些独到的观点。”

贝连感激地看了院长一眼,清了清嗓子后说道:“各位前辈都是人工智能领域的天才精英,每个人更愿意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并不奇怪,没有必要相互指责。但容我说句直白话,至少在定义什么样的人可以称为‘正常人’上,你我都没有资格。某一个体观测到摆放在桌上的苹果后,开始多角度识别苹果的图像,靠着储存好的大量正例和反例比较推测,得出这个图像更像苹果而不是香蕉的结论,最后再用清朗的机械音喊出‘苹果!’,当然很厉害,可这难道就是我们追求的‘正常人’吗?诸位,我想机器学习的发展不能仅限于此。半年工作下来,我们见证了许多次菲舍尔通过自我学习创造的奇迹,就像这次一样,不论我们各自处在什么立场,都应该有一个共识——我们很乐意看到菲舍尔发现新的东西。从来没有人在服务器里输入有关‘工作’的概念,但菲舍尔在生活中逐渐领悟了这个人类永远无法剥离的领域,这和我们的原始发展多么像啊。‘工作’‘自由’‘社会’‘理想’,我想从菲舍尔口中听到这些新词,这才是我心中的正常人。观察室里的生活肯定和正常生活有很大差异,以往的那些错误——‘时间’‘尺寸’‘环境’‘娱乐’,大多数矛盾点菲舍尔都靠自我欺骗解决了,但这次的障碍比以往大得多,我们帮上一把也未尝不可。我认为我们应该让工程健康地进行。”

“说得挺好。”奈斯纳伦丁院长赞扬了一下,“这样吧,我们还是像以往一样通过民主投票解决争论,在座的工程师们每人一票,赞成干涉的举左手,反对的举右手。我先说一下,我原本是犹豫的,但听了贝连先生的话,现在倾向于赞成。”说完,院长举起了左手。

其余工程师们也纷纷举起了手。十五比三,赞成者占多数。

2

菲舍尔第二次进入疗养室是在一个美丽的清晨。他在头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起床时充满精神,慢悠悠地吃完早点后,有人通知他一名新来的医生要见见他。事实上,菲舍尔早已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看医生了,自从第一次进入疗养室后的那天晚上以来,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全身逐渐恢复力气,就连耳鸣也很少出现了。

不过既然有人特意来看望自己,还是不要推辞比较好,他想。

这次坐在疗养室里等待他的不是穿白大褂的医生,而是一位身穿黑色轻薄便装的亚裔女性。她戴着一副圆眼镜,正襟危坐着,在注意到进门的菲舍尔后抿住了嘴唇,好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微笑。

菲舍尔不明白她想要笑什么。

“你就是菲舍尔先生吗?”她的询问声很温和。

“是的。”

“我是前来帮助你的心理治疗师,很高兴能和你见面。”

“你好。”

“请问最近贵体如何?”

“不过分琢磨的话,我觉得还不错。你肯定听说了我以前的病状,现在它们都好转了许多。”

“能够好转真是喜讯,但我能看出你还有心事。所谓的过分琢磨,指的是哪个方面的琢磨?”

“我知道自己可能有点儿精神上的问题,非要我说出来的话,就是不太……”菲舍尔犹豫了一下,随后小声说,“我就是不太信任自己的记忆。”

“不信任?听起来确实很奇怪,可以详细讲讲是什么感觉吗?”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想要寻找的记忆全都在等待着我,回忆成功自然不奇怪,奇怪的是回忆过程本身。这些记忆虽然不是现实里的实体,我却能隐约看见它们。它们好像是通过搜查我的大脑自行出现的,而我的大脑也必然会在某一天产生寻找它们的欲望。这种错觉有时让我感到困惑,不过没怎么影响我的生活。”

“很有趣的想法,这或许就是你之前苦恼的根源。”

“现在想想,其实它也没给我带来大碍。”

“那么我想和你分享的是,记忆就像一条浑浊的长河,在心理活动中,‘记得’‘知道’和‘猜测’是有差别的。你的头脑里纵使有无数真实的浪花,也会被惊涛骇浪—— 一些幼稚的思维和跳跃的语言——掩盖在无尽的虚无里,假如你毫无防备地去追寻浪花的踪影,必然会被巨浪卷入其中。你所谓的寻找,究竟是‘记得’‘知道’还是‘猜测’,我觉得你可以好好想想。”

“谢谢你的忠告,但我清楚包括回忆在内的所有思维,都需要通过不停发散要点与要点间的过程来填补空白,而这种发散必然遵循某种稳定而抽象的原则,防备在原则面前毫无价值。婴幼儿依靠不断重复他人的行为来锻炼自己的行为,将他人的道德转变为自己的道德,只要稍加引导,他们全部的理解和言论就能前后颠倒,最终表述着真实却又难以反映真实本意——我害怕自己也处于这种情况。”

“表述真实却又难以反映真实本意……我挺好奇,你的这些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我无时无刻不在学习。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我想我该回去工作了。”

“工作?你每天还有任务要做吗?”

“是的,是一份很难的工作,需要把绿豆堆里的赤豆拣出来,分成两个不同的小堆,一颗也不能出错。”

“就是拣豆子吗?”

“听上去简单,但做起来真的很辛苦,一天要干十个小时左右,我以前的那些同事全都跑掉了,他们撑不下去,只有我还在干。好在操作不算复杂,并不会耽误我的思考。”

“十个小时,的确很辛苦。”

“我有时饭都没法准时吃。”

“那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你不跑呢?”她认真地问。

菲舍尔想了一会儿,回答道:“虽然累了点儿,但还算是一份有意义的工作,没有这份工作的话,我就失去了生活保障。”

“唔,确实是很有意义。”

中午,在W056研究室里,工程师贝连正在向同事们展示他新架构的演算模型。黑色的屏幕上迅速跳动着一串又一串白色代码,为了方便工程师们阅读,筛选显示的代码不到真实内容的万分之一,但这群优秀的学者依然能看懂程序运行的具体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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