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还年轻的时候

作者: [美]杰克·伦敦

当世界还年轻的时候0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来自美国20世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1876—1916)。被誉为传奇式人物的杰克·伦敦打破了他那个时代索然寡味的文坛沉闷气氛,前承马克·吐温,后启海明威等文豪,以新颖的主题和雄浑的风格,展示出小说的全新方向,《荒野的呼唤》《海狼》《亚当之前》《马丁·伊登》《星际流浪者》《血色瘟疫》等都是传世不衰的经典作品。在科幻题材中,他着眼于对史前小说的创作,作品中“当代”叙事同古代主题浑然天成,展露着人性中最深刻、最真实的面。《科幻世界》曾于1981年、1994年刊载过他的作品《九死一生》。

本篇作品是夜行的野蛮人与日间的文明人身份共存与转换的故事。强烈戏剧性下,也隐喻着当今在真实世界与虚拟网络中转换文明与蛮荒素养的大众,我们凭基因记忆获得力量与智慧的同时也受制于粗野基因的绝望与不可控。且看主人公沃德先生如何在极端状况下训练自己和体内的野蛮基因做斗争……

他既安静又沉着,在潮湿的夜色中,坐在墙头上倾听着可能隐藏的危险。但他的听觉骤然下降,除了风穿过黑森森的树林发出的呻吟声和树叶在摇曳的枝条上发出的沙沙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悄无声息地从外面爬到墙顶,又静悄悄地落到地上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电警棍①,手指按着按钮,拨开黑暗前行。地面上铺满了枯落的松针、别的树叶及腐殖土,显然已多年无人打理,踩上去如天鹅绒般柔软。枝叶拂过他的身体,光线太暗了,他没法避开它们。很快,他就得伸出手来摸索着前行,但还是不止一次撞上粗壮的树干。周围全是这些树,他感觉它们的影子无处不在。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自己微不足道。他希望找到一些羊肠小径,这样很容易就能找到不远处的房子。

但很快,他被困住了,四面八方摸起来都是树枝,或许是误入了灌木丛,已无路可走。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灯,照了一下眼前,白色亮光下,面前的阻碍清晰显现。他看到两棵巨树间有个空隙,便穿了过去。熄灭灯后,他走上干燥的地面,头顶茂密的树叶保护着他免受雾气的侵袭。方向感极佳的他知道自己正朝着房子的方向前进。

意外还是发生了。他落脚时踩到了一个柔软的有生命的东西,那东西发出了“哼哧”的响声。他腾空跃起,随后半蹲着准备再跳一次,紧张地迎接攻击。等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什么动物从他的脚下钻了出去。随后对方既不出声,也没了动静,一定是和他一样在紧张地伺机而动。压力盖顶。他拿着电警棍,按下了照明按钮。那是什么?!他吓得大声尖叫起来。之前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从受惊的小牛、小鹿到好斗的狮子,但从没想过是眼前的事物。那一瞬间,他小小的照明灯锐利而明亮,让他看到了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东西——一个男人。那人身材魁梧,金发碧眼,赤身裸体,腰上似乎围着一张山羊皮,脚踩一双鞣制柔软的皮鞋。他的胳膊和腿裸露在外,肩膀和大部分胸膛也是如此,皮肤光滑无毛,但被阳光和风染成了健康的古铜色,皮肤下厚重的肌肉像壮硕的蛇一样打着结。

尽管出乎意料,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人发出尖叫。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那张无法言说的狰狞面目,那双被灯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的蓝色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那人胡子和头发上爬满密密麻麻的松针,整个身体可怕得像野兽般蜷缩起来,准备向他扑来。他看到后立刻尖叫起来。那东西跳了起来,他把电警棍猛地砸过去,随后摔倒在地。他感到对方的脚和小腿撞到了自己的肋骨上,赶紧一跃而起,仓皇飞奔,而那东西则重重地摔进了灌木丛。

当坠落的声音消失,他停了下来,手脚并用地等待着:那东西在四处走动,在寻找他。不能再跑了,会暴露自己的,灌木丛中发出的噼啪声,足以让自己成为那东西的猎物。有一刻,他甚至拔出了左轮手枪,但没有开枪的打算。他已恢复镇定,只希望能悄无声息地逃走。他听到那东西不时地使劲抽打灌木丛,但也会停下来静静地听着动静。这让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一只手摸到一大块枯木,小心翼翼地先在黑暗中掂了掂,确定了手臂挥动的全部距离后,尽全力把那木头扔了出去。木头并不大,但扔得很远,落在灌木丛中发出很大的声响。随后他听到那东西困在灌木丛的声音,便轻轻地匍匐离开了。他手脚并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前爬,直到膝盖被潮气沾湿。此刻,除了风的呻吟声和树枝上水珠的滴滴答答声,四周一片死寂。

但他不敢放松,站起身来后,摸到石墙边翻了过去,落到外面的路上。他在一丛灌木中摸索着,拉出了一辆自行车,正要踏着前行时,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一具沉重的身躯轻巧地落地了,显然对方是双脚着地。他立马扶着自行车的把手跑了起来,随后跳上车座,脚踩踏板,冲刺起来。他身后是那东西的脚踩在路面上发出的急促砰砰声。他甩开了它!那东西没了踪影。

不幸的事随即又降临,他偏离了城镇的方向,一直在朝山上骑。这条路很特殊,竟然没有岔路口。没有退路,只能克服恐惧继续。他把车留在了路边,爬过一道栅栏,进入了一个貌似是牧场的山坡。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在地上铺了一张报纸,坐了下来。

“天呐!”他大吼了出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和雾水,一边卷着烟,思考着如何离开这里。不能走回头路,他绝不愿在黑暗中再次面对那条路。他随后低头趴在膝盖上打起了瞌睡,直到天亮。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只小狼的叫声惊醒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它就在身后的山顶上。此刻夜色已换,雾散了,星星和月亮都跑出来,连风也小了,变成了宜人的加州夏夜。他又想打瞌睡,但郊狼的叫声打扰了他,半梦半醒间,是一阵狂野而阴森的吟唱声。他警惕地观察着,发现郊狼不再叫唤了,它正沿着山顶奔跑,在它身后,是他在花园里遇到的那个赤身裸体的动物正在紧追不舍。很快,那追逐的身影撵上了那只年轻的郊狼。他站起来爬过栅栏,当他骑上自己的车子时,浑身都打了一个寒战。他知道远离米尔谷恐惧的机会来了。

他以惊人的速度飞骑下山。在山脚下的转弯处,浓稠阴影中的洼坑让他一头栽了下来。

“今晚太不走运了。”他一边检查自行车断掉的链条,一边嘟囔道。

他扛着没用的自行车,艰难地向前走着。

他小心地在石墙边的路上寻找蛛丝马迹,找到了—大块软皮鞋的足迹,脚趾深深地印在灰土里。就在他弯腰仔细观察的时候,毛骨悚然的吟唱声再次响起。他看到过那东西追赶郊狼,知道自己没机会跑赢,于是躲进了路对侧的阴影里。

那像裸体人一样的东西跑得又快又轻,边跑边唱,在他对面停了下来,他的心也跟着停了下来。但它并没有朝他藏身的地方跑来,而是一跃而起,抓住了路边一棵树的树枝,像猿猴一样迅速地从树枝荡到树梢。它掠过墙壁,在离墙顶三四米的地方,抓住另一棵树的树枝,晃荡着不见了踪影。

他停下来疑惑了几分钟,继续往前走。

戴夫·斯洛特挑衅地靠在办公桌旁边,挡住了通往詹姆斯·沃德私人办公室的路——詹姆斯·沃德是沃德-诺尔斯公司的高级合伙人。戴夫很生气。外间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狐疑地打量着他,而他对面的人更是疑心重重。

“告诉沃德先生,这很重要。”戴夫催促道。

“我告诉你,他正在决策事情,不能打扰。”秘书回答,“明天再来吧。”

“明天就来不及了,你快去告诉沃德先生, 这事关乎生死。”

秘书犹豫了一下,戴夫抓住了机会。

“你只要告诉他,我昨晚在海湾对面的米尔谷。我想让他放聪明点儿。”

“姓名?”她问道。

“别管了,他不认识我。”

戴夫被带进私人办公室时,仍处于挑衅状态,但当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白皙的人坐在旋转椅上,面对着他向速记员下命令时,他的神情突然变了。戴夫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暗自生自己的气。

“你是沃德先生?”戴夫冒失地问。这让他更气恼,他没打算这样的。

“是的。”那人回答,“你是谁?”

“哈里·班克罗夫特,”戴夫撒了谎,“你不认识我,我的名字也不重要。”

“你说你昨晚在米尔谷?”

“你住在那里,不是吗?”戴夫反问道,犹豫着瞄了一眼速记员。

“是的,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很忙。”

“我想单独见您,先生。”

沃德先生目光凝重地瞅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随后发出了指令。

“几分钟就好, 波特小姐。”

女孩站起身来,收拾了一下笔记,走了出去。戴夫纳闷地看着詹姆斯·沃德先生,直到这位先生打断了他的思绪。

“说吧。”

“我昨晚去了米尔谷……”戴夫有些心虚地讲了起来。

“然后呢?”

此刻的戴夫几乎是靠着信念继续,“当时在你家,我是说在院子里。”

“你到那里做什么?”

“我本想破门而入的。”戴夫坦率地回答,“听说你只和一个中国厨子住在那里,这对我来说非常有利。但我没有闯进屋子,一些突发情况阻止了我。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来提醒你,我在你的地盘上发现了一个野人 ——可称作魔鬼的野人。它能把我这样的人撕成碎片,但它给了我逃命来这里的机会。它几乎赤身裸体,可以像猴子一样爬树,像鹿一样奔跑。我看见它追逐一条郊狼。我最后一眼看见它的时候,那野人已经追上郊狼了。”

戴夫停顿了一下,期待着自己的话能产生什么效果,但什么都没发生,詹姆斯·沃德只露出了浅浅的好奇神情,仅此而已。

“不可思议,非常不可思议。”他喃喃地说,“你说有个野人。那你为什么来告诉我?”

“警告你有危险。虽然我自己也是个强硬派,但我不信奉杀生……那没必要。我想我应该警告你,你有危险啦!实话实说,这像是种交易。事实是,如果你想给我一点儿补偿,我会欣然接受的。但其实,我也不在乎你给不给。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就是这样。”

沃德先生一边沉思,一边敲着办公桌面。戴夫注意到这是一双有力的大手,尽管晒得黝黑,却保养得很好。此外,他还注意到了之前就引起过他注意的东西——沃德先生一只眼睛上方额头上的一小块肉色薄橡皮膏布。沃德先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钱包,抽出一张绿钞票递给戴夫。戴夫认出那是二十美元,便把钱装进兜里。

“谢谢你。”沃德先生说,示意会谈到此结束,“我会调查此事。野人乱跑是很危险的。”

沃德先生是个如此温和的人,戴夫的勇气又回来了。一个新的理论出现在他脑海:这个野人显然是沃德先生的弟弟,一个被私自关起来的疯子。戴夫听说过这种事,也许沃德先生希望他不要声张,所以才给了他二十美元。

“那个,”戴夫开始试探,“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个野人长得很像你。”

戴夫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这时,情况突转,他感觉到自己正凝视着前一晚那双凶残无比的蓝眼睛、那双像利爪一样可以紧紧抓住他的手、那具正向他扑来的庞大身躯。但这次戴夫没有电警棍可以扔了,他被两条有着强壮肱二头肌的胳膊紧紧抓住,痛得呻吟起来。有大白牙露了出来,就像狗要咬人一样。可当他的喉咙等待牙齿咬过来时,只有沃德先生的胡子拂过了他的脸。没有咬?!戴夫感到对方的身体像被铁钳钳住一样硬,然后自己就被甩到了一边。不费吹灰之力,但力量足够大,直到墙壁阻挡了它的势头,他摔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来这里敲诈我是什么意思?!”沃德先生对他咆哮道,“拿来,把钱还给我。”

戴夫一言不发地把钱递了回去。

“我以为你来这里是出于好意。以后别再让我看到和听到你,否则我就把你关进监狱,那是你本该去的地方。明白了吗?”

“好的,先生。”戴夫喘着气说。

“走吧。”

戴夫一言不发地准备离开,他的肱二头肌被之前巨大的抓力捏得疼痛难忍。当他把手放在门把上时,又被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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