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之心(下)
作者: 灰狐前情回顾:
待业在家的我,被初中同学张非邀请加入他的“创业项目”——机器人格斗。让我意外的是,用废旧汽车组装的机器人格斗比赛在视频平台非常有吸引力。在我的设计下,机器人格斗比赛更是火爆出圈,由此引发了
一些超出我控制的事情……
4
每隔两个星期,废车场就要搞一次机器人格斗。虽然已经进入腊月,大家都在忙碌着准备过年,但废车场那里不能停下来。小宋说过年是他们最忙的时候,因为大家的工作没那么忙了,看直播的人多,打赏也多。
除了徐六根,周边还有几个地方也在用旧车零件造机器人,偶尔过来打打格斗赛。不过,制作用来格斗的一次性机器人前期投入比较大,而那些小作坊变现能力不强,还得张非和徐六根掏钱邀请,才能让这个圈子保持一定的活力和多样性。
机器人格斗的圈子很小,观众也少,边缘App是他们唯一的平台。我建议他们把视频上传到迅手和炫音上,还在网上找了几个运营人员帮助他们宣传。
另外,我还把在游戏公司做的设计改了改,交给废车场的工人,希望他们造出来的机器人能够有自己的特色。之前的机器人格斗太简单粗暴了,就是两坨铁撞来撞去,只能体会到最原始的破坏感。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精致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把机器人也做得精致,在被打败的时候,观众才会揪心。
我还计划让工人找一些特殊的材料,让机器人在格斗中碎得更具美感,最好是有爆炸和电光之类的特效,就像迈克尔·贝的电影。
另外,我还有一些想法:比赛规则要改,回合制,以打点计算;收尾要痛快,不能奄奄一息地磨到最后一刻;比赛正规化,搞循环赛淘汰赛,制造话题流量;向外输出技术,培养参与者,一起把蛋糕做大……
我把张非还有徐六根等人聚集在一起,给他们展示我做的PPT,为他们描绘机器人格斗充满希望的未来。可惜,他们的反应不如我期待中的热烈,张非嘎吱嘎吱地捏着握力器,小宋低着头玩手机,顾老师和徐六根都在睡觉。只不过顾老师还有些心虚,时不时睁开眼睛看我一下,徐六根则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
才讲了一半,我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们真的需要我吗?也许张非只是随便说说,在我面前炫耀一下,结果我就当真了,自作多情地做了一大堆方案,打算让这个小破废车场跻身世界五百强。
听到我声音放缓,张非抬起头,“讲完了?”
“嗯?”看到张非的态度,我也确实不想再说了,“是的,讲完了。”
张非站起来,左右看看其他参会的人,挤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那啥,老同学,你也知道,我门这一帮子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人……”
顾老师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
“你讲的这些,我确实听不懂。”张非接着说,“不过你说得肯定对,要不然这样,小宋——”
“什么?”小宋抬起头。
“咱们就按着我同学的计划来,他有什么需要的,你照办就行了。什么钱啊人啊,他要什么给什么。”张非抬起手,按着我的肩膀,“从现在起,他就是那个什么,董事长了。”
“不是,董事长不是这么回事。”我连忙解释。
“我没文化,你说了我也不懂,你尽管按你的想法搞就行了,”张非嘿嘿一笑,“我只负责打架。”
他对着空气挥了几拳,“就这么定了。”
“啊?什么?去哪儿喝酒?”徐六根从酣睡中醒来,看到其他人都站着,以为到了吃饭的时间。
于是,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废车场的“董事长”。张非对我完全信任,无论我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毫无阻碍地得到支持。
废车场所有的人,包括徐六根他门,都知道凭他们自己,已经不能让机器人格斗再有新的变化了,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这个半吊子游戏设计师身上,认为我能够改变整个行业,雖然这个行业的从业者还不到三百人。
这虽然合了我发挥的机会,但是也把责任压在了我身上。尤其是,我自己知道,我的大部分想法都是纸上谈兵。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正如小宋所说,观看机器人格斗的观众多了不少,我们在迅手和炫音上的粉丝也积累了起来,每场比赛的收入比之前提高了快一倍。
虽然收入不少,但是制造机器人的开销也大,为了挑好一些的零件,没有合适的报废车辆时,他们还得高价去买还能正常行驶的二手车来拆。几万十几万花出去,十分钟就砸没了,这些人花钱跟洗手一样,一点都不懂得可循环利用。不只是采购和制造方面存在问题,整个机器人格斗项目在每个环节都处于最原始的状态,存在大量的浪费和低效、重复工作。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作为一个只在北京的小游戏公司打过两年工的人,模模糊糊知道一点公司的运作方式,还处在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的阶段。对于废车场这种状况,我倒是想大刀阔斧地改革一番,却不知道如何下手。
那段时间我几乎住在废车场里,跟着他们去收车,然后在制造车间统计什么品牌的车架更加坚固,晚上别人下班了我还要计算这一天的资金流水。我想要摸清楚这个粗犷系统中的每一个环节,然后再制定计划。累是累,但好像没什么效果。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废车场终于放假了。给工人们发年货和奖金,又忙活了一天。等人们差不多散去,天都黑了,张非叫着剩下的人去喝酒。我高调加入这个团队一个多月,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心中有愧,就借口家里有事,想悄悄溜走。小宋追上来,又把我拖了回
去。
说起来,在这次聚会上,我才第一次见到张非真正地露出高兴的表情。记忆中,他总是阴沉着脸,微微皱着眉头,虽然话不多,但是每次说了就要算数,是废车场绝对的一把手。很多时候,我都会忘掉他小孩一样的身材,当他压低声音说话时,总会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打人。当然,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天所有人都很高兴,来吃饭的除了小宋、顾老师和我,还有一些废车场里的老工人。他们对机器人格斗都不怎么感兴趣,只是这一年里,在张非的带领下赚了不少钱,这就足够了。他们对这个身高只有一米四的老板充满感激,不停地向张非敬酒。张非来者不拒,没多久就喝得满脸通红,兴奋起来还跳上饭桌,打了一套拳,来了几个空翻。
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张非才发现故意藏在角落的我。他端着酒杯坐到我旁边,“怎么,老同学,好像心情不太好啊。”我看着张非,他嘴里的酒气喷在我脸上,眼睛却精神得很,好像滴酒未沾。
我叹了口气,“唉,没啥,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什么?”张非瞪起眼睛,“怎么了?是有人不听你的调动?谁?看我不……”
“不不不,”我连忙解释,“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弄。你知道,”我看看四周,其他人都在各聊各的,没人注意我们,“我在北京也只是打工的,不知道该怎么管理这么多人。老张啊,”我发现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称呼长非,“我怕辜负了你们。”
张非看着我,突然笑了,“嗨,我以为多大事儿呢。你们文化人,就是想得太多。”他看向包间里聊天玩骰子的人们,“你以为我会管理?像我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人向我敬酒。老陈,是因为我是个好人吗?不是。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打架。不过,打架打得好了,也会有人支持,是吧?”
这时,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找长非划拳。
“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反正,从你最擅长的开始,肯定没错。”张非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我相信你。”
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我和顾老币把他们分别送了回去。等我到家的时候,距离过年还有十九个小时。
5
长大以后,过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坐在客厅里,对着各位亲朋好友傻笑,听他们对我一年前的工作做阶段性总结,并且为我规划未来的人生道路——最重要的是赶紧找个媳妇。
当有谁提起相亲这码事,我妈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打听对方口中的姑娘是个什么条件,再根据不同情況报出我的信息来与之匹配。就像是在玩俄罗斯方块,无论什么形状都能对上。
尽管我在废车场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但这份工作还没有得到我妈的认可,当七大姑八大姨问起来,她总是说在北京做设计,与国际接轨。
我唯唯诺诺应承着,心里想的却是废车场什么时候重新开工。张非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做你自己最擅长的”
确实,我自以为学习成绩好、上过大学,还在北京混过,就能够凭一己之力把他们的机器人格斗项目管理得井井有条?这也太自不量力了。
还是做我熟悉的吧。我在游戏公司的时候,主要工作是美术设计,其他关于游戏的各个方面也都会一点儿。过年这段时间,我给张非的格斗机器人做了全新的包装,包括背景故事、外观、招牌动作还有战斗风格,又做了两支简单的动画片放在直播片头。
新的机器人战士叫迪加,主打红金配色,是一个想要帮助人类对抗邪恶的英雄。而它的对手——蓝色机器人赛卡,本来是迪加的同伴,但是被邪恶魔君控制了中枢计算系统,两个机器人竟然反目,成了对手。我知道这个名字略微敏感,是在蹭知名影星的热度,不过这对于初期推广绝对是个好方法。等做大了之后,再用别的角色作为主力就可以了。
初七废车场重新开业,我把那些东西给张非看。张非还是老样子,“你去做就行了,我信任你。”于是我开始和小宋研究新式机器人的事,并且拜托顾老师给张非设计招牌动作。我把赛卡的设计稿给了徐六根,让他那边也开始准备。
三月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迪加和赛卡终于相遇了,两个机器人为观众带来了一场血脉债张的战斗。这场战斗不再像之前非要打个你死我活,双方竭尽全力,却又点到为止,打得激烈又保持了高手的风度。
这场战斗完成度很高,多亏了顾老师在体校的同学,为徐六根和张非设计了两套既有现代搏击特点又有传统武术套路的格斗招式。当然,我们为机器人加上了夸张的爆甲特效,还有精彩的人物设定,都为初次战斗增加了不少亮点。
在我眼里,一切都是完美的。但是在直播间里,一些老观众还不能接受我们在风格上的变化,不少抱怨的声音弥漫在评论区,最直观的变化是打赏比之前少了三分之一。这让我非常沮丧,前前后后忙了几个月,不但没做成任何事,还帮了倒忙。比赛之后,趁张非还没回训练室,我便灰溜溜地走了。事实证明,我不过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混子。我甚至想直接逃回北京,来逃避我对张非的辜负。
转机发生在第三天,有人把机器人格斗的比赛实况发到了社交网络上,话题立刻爆了。电影里的特效机器人大家看得太多,早就审美疲劳了,但是真实的机器人格斗还是第一次看到,钢铁和钢铁真实碰撞带来的刺激,即使是斯皮尔伯格和迈克尔·贝都无法给予。人们顺着网络找到了我们,让我们的粉丝量在一个星期内暴涨了十倍。
我的信心又回来了,赶紧马不停蹄地操办下一场比赛。这一次没有怀疑的声音,战斗带来的刺激让观众们除了欢呼还是欢呼。结束后的打赏比之前翻了四倍,社交网络过来的人不像迅手炫音用户那么阔绰,每次只打赏个三块五块,不过用户基数大,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这才是第一阶段的胜利,之后还要继续扩写迪加和赛卡的故事,让它们有理由不停地战斗。张非和徐六根转型成功之后,其他几个小汽修厂用来参加格斗赛的机器人就显得十分寒酸了。他们纷纷来找张非取经,张非把他们都推到了我这里。
我本来就计划把机器人格斗产业的版图向外扩张,只有两个机器人,时间稍长观众就会看烦的。于是我把废车场里的老手都派到其他团队去帮忙,还设计了几个新的机器人形象。六月底,我们有了十二个定位不同的机器人,各个平台的粉丝数加起来达到了九百多万,如果加上其他团队,总粉丝数超过了两千万。
水涨船高,张非作为机器人格斗的发起人,也是扶持其他团队的“业界大佬”,现在已经成了机器人格斗联盟的盟主。陆续有人找到张非,想让我们的机器人做广告,还有人想拍张非的传记片,购买机器人的IP,做中国的“变形金刚”。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被这汹涌而来的赞美和奉承冲昏了头脑。可是张非却保持着苦行僧一般的克制,他的主要工作仍然是训练,然后上场打架。说实话,能把这个破废车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我吹一辈子了。如果不是张非镇着,我早就膨胀得不知道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