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老师的最后一幅犀牛
作者: 索木
走到门口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房卡在里面。其实我大可以直接把卡留在房间里,房东信得过我,毕竟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家具能处理的都处理掉了,眼下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生活过的痕迹。
除了墙上几道黄色的痕迹。那里曾经粘着用来挂画的粘钩,很怪,那痕迹我怎么也刮不干净,只好作罢。
我和房东打了照面,把房卡交给他。他看着我,抿了抿嘴,最终只是问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我说我新租的地方在南山区,离公司很近。他问我那边房租是不是很贵,我说还好。尽管已经认识五年,我们知道彼此可能再也不会联系了。
我开着昨天刚上牌的新车去接李瑶。她在店门口站着等我,小小的身体背着大大的书包,背深深弓着。她倚着那个棕色的拉杆箱,头一点一点,看样子是起得太早了。
我按了一下喇叭,她抬头看到我,看到新车,仿佛有些不可思议。我和老李帮她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她自己拎着那个大书包坐到后座。
“素描本和药带了吗?”
她拍拍书包,“丢老师的画具都装进去了。”
她按下窗玻璃,激动中混杂着一丝不安,“爸……”
“老李,”我喊道,“一块儿去吧。”
老李在围裙上擦擦手,深圳早上八点的阳光在他满头汗珠中闪耀。“我买过普快了。我到北京等你们,你们好好玩。”
我们关上车窗。新车的冷气很足,把这座城市湿热的空气拒之门外。李瑶有些敬畏地环顾车里的陈设,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没事吧?要不要加件外套?”
她摇摇头,吸溜了一下鼻涕,声音略微有些发颤,“没事。走吧。”
我们的车欢快地越过上班族,登上大广高速,向北方奔去。
文艺复兴时期,德国有位杰出的画家叫丢勒,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一幅犀牛。倒不是因为这幅犀牛画得多么逼真,恰恰相反,丢勒在画这幅犀牛前并没有见过真正的犀牛,依据的只是别人对犀牛只言片语的模糊描述。那幅犀牛因此漏洞百出,却也拥有真实的犀牛永远无法企及的华丽。
我觉得V站的大家所做的事很像丢勒:把画面描述扔给机器,满怀期待地等待机器会画出怎样的画面。这种相似性真的好有意思,丢勒老师的ID就由此诞生啦。
我说不清自己第一次被丢老师吸引,到底哪边的原因更多些:是她笔下的那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珍禽异兽,还是V站主页上这段认真又略带俏皮的介绍。
那时候她还没有和V站签约,只是一个在自己粉丝群里怡然自乐的OC作者,过着白天上班晚上画画的生活。那时候我也只是初出茅庐的OC猎头,刚从技术部跳槽到OC部,业务也不甚明了。但看了丢老师的那些OC动物,不知怎的,我产生了要去见一见作者的想法。
“有艺术价值的OC,应该包含了作者倾注其中的感情。”V站的内部培训资料是这样写的。不过话说回来,公司倒也没有硬性规定猎头必须亲自登门拜访作者,以验证OC中是否包含作者的感情。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孩,二十多岁的样子。门一开,丙烯颜料的香气从狭小的出租屋里流淌出来。她连连道歉,说屋里太乱没处下脚。她的小窝确实很乱,却让我联想到凡·高的阁楼。但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墙壁,小屋的墙壁被挂画盖满,看不到一点儿白色的墙皮。
那些挂画全是她画的OC动物。神奇的是,这些动物比它们在屏幕上看起来更有灵性。
这里是动物园,是她的世界。
“欧内莱斯……拉普鹅……上面那只是球珂塔吗?”
镜框里的一幅铅笔素描上,一只圆滚滚的动物隔着玻璃向外张望。
“对。”她走到那幅画旁,小心地取下来,“是世界上第一只球珂塔,我去广西出差时候画的。”
“世界上第一只?”我见过的OC作者虽然不算多,但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称呼自己的作品。
丢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一般人听了会觉得好笑……不过,您是怎么理解OC的?”
“什么?原创概念(Original Concept)吗?”
“嗯。”
“我觉得OC是一些由作者精心设计而成、凝结了大量脑力劳动的、具有艺术价值的形象,或者更广义来说,具有艺术价值的概念。比如一种不存在的动物,一种尚未命名的花纹,一种特点鲜明的个人画风……”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背书,“我还见过有人给某个颜色申请OC的。”
“审核通过了吗?”
“没有。总之可以这么说:OC是尚未在人类语言中扎根的概念。”
“我不太懂高深的东西,但至少对我来说,我的OC都是真的。”她把那只球珂塔的素描挂回原处,“就像三叶虫、渡渡鸟和恐龙一样……不,其实更像是长颈鹿、大象和羊驼。”
“为什么?”
她有点儿羞涩地笑了笑。略微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蜡黄。
“我家在湖南乡下,那里的人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离县城更远的地方。对他们来说,长颈鹿、大象和羊驼,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动物,其实和那些灭绝的动物是一样的。谁都没有见过真的,只有文字和图片。”
她甩了甩头发,长长的马尾拂过裸露的脊背,那里有一块蝴蝶形胎记。“于是我在想,OC其实和长颈鹿一样真实。创造概念是我们的本能,有很多东西……只要相信就是真的。”
那一刻我相信,丢老师和我见过的其他作者不一样。她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我很喜欢你的动物。”道别的时候我说,“特别是球珂塔。我会把你的动物报给公司,下周的榜单应该可以看到。”
“啊,真的可以吗?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喜欢球珂塔,它真的好可爱……”
“我真的很喜欢。”我觉得自己笨嘴拙舌。
回家的地铁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刷手机,而是失了神一样地盯着窗外。列车开过高架轻轨,夕阳照耀下膨大的云朵幻化出球珂塔的形状。列车开进隧道,窗外的黑暗中全是她的马尾。
“你在玩V站吗?”我问李瑶。她斜躺在后座上,早上刚出发时的激动现在已经平息了大半。暮色合围,骤雨忽至,雨幕笼罩华南丘陵,金针菇一般的速生桉树影影绰绰。
“嗯。”她说,“这周的榜单更新了。”
“有好看的吗?”
“我觉得没有。”她笑了起来,“全是些行为艺术,没意思。”
“OC部这群新人还是太嫩,我一走就挑不出好的了。”
雨势忽大忽小,雨刮开到最大,也擦不去挡风玻璃上的溪流。
“画一幅画吧。”我说,“我来口述。”
“我订的概念不多。”她小声说。
“没事,只要最基本的概念库就行。”
“那……行。你说吧,我准备好了。”
“傍晚。骤雨。湿滑的路面。洞穴里一只球珂塔向外张望,洞口被绿叶掩映。意境编号基础十二,‘空山新雨后’。风格是零点七写实加零点三达利……不,还是零点三莫奈吧。”
我可以听见李瑶的指甲敲在手机屏幕上的声音,混杂着雨声。我们等着人工智能的输出结果,后视镜里她的脸庞被微光照亮,显得很苍白。
“网不太好。”她晃了晃手机。
“是啊,雨太大了。”
我们都感到没什么话可说了。
屏幕的光亮一变,李瑶说:“画好了。”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递给我。我把汽车调到自动驾驶,接过手机。
黯淡的画面中间是一个洞穴,洞口新翻出的土壤正是南方特有的红褐色。一只球珂塔趴在洞口,半个身子埋在枯枝败叶里,淡紫色的背甲上雨滴滑落。那甲壳缝隙中露出的一双眼睛令人黯然神伤,它看起来冰冷、孤独、悲伤、脆弱。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丢老师的眼神,一瞬间那眼神又好像是我自己的。
“算法出Bug了啊。”
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这意境不是十二号。”
这是孤舟蓑笠翁,我对自己说。
球珂塔是一种形状类似犰狳与西瓜虫混合的哺乳动物,身体覆盖头甲和背甲。甲片颜色来源于从食物中获取的色素,多为绿色,同时记录有紫色、蓝色、黑色、青色个体。生有三对三段腹足,眼睛生长于头甲与背甲的缝隙中,习性与穿山甲相似,胆小而害羞,不伤人,广泛分布于广东、四川、云南等地。
丢老师的V站ID叫丢勒,粉丝们称其为丢老师或者DLS。一开始我以为满屏的DLS是LSD的变体——因为那段时期丢老师的画风非常魔幻,她的新OC仿佛个个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夺过了萨尔瓦多·达利的笔——后来才发现是我想多了。画学家们大多是被称为网络原住民的一代年轻人,用英文缩写代替汉语词是他们的嗜好。
V站是Visualist.com的简称,中文名叫画学家。画学家同时也是大批V站用户的自称,他们订阅由V站官方提供的概念库,利用这些概念进行作画。将概念糅合成语言描述,点击上传,公司机房里某个服务器的风扇便会嗡嗡作响。半分钟后,一幅符合题意的画作便会诞生,只有会员用户才能将这些画作用于商业用途。
“既然你把这些OC视如己出……那把它们卖给V站不会心痛吗?”有一次我问丢老师。
“这问题由猎头问出反倒更奇怪吧。如果说我卖孩子,你不就成人贩子了?”她笑嘻嘻地回应。
后来我告诉她,不要说让人怜惜,很多OC看了只会让人厌恶。很多黔驴技穷的OC创作者自身没有什么艺术功底和原创能力,只是为了博眼球赚流量,搞些所谓“极简主义”“纯色主义”“未来风”的标签,却也吸引了一批拥趸,甚至于官方为了迎合大众怪异的审美,也把他们的东西(我实在不愿称其为OC)收录进概念云。
“我真的不明白。一片纯黑色的背景,上面点上几个白点,这种东西怎么就能拿到这周的榜一呢?”丢老师在网上吐槽,“你们猎头怎么能把这种东西传到概念云上?太浪费内存了。”
我耸耸肩,“大概是公司觉得这些东西有人订阅吧。”
“为什么会订这种东西?”
“抽象派、猎奇、解构主义、虚无主义、荒诞主义、后现代……随你怎么说。”
但丢老师没有赞同,而是沉思了一会儿,说出了一句话:“大概是因为那些概念对他们来说是有意义的。”
这句话我当时没什么特别的体会,直到后来才越品越深。
喜欢丢老师OC的不仅是我一个人。登上那周的推荐后,丢老师的作品人气暴涨,画学家们发现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未被发掘的宝库。她的OC风格写实古朴,像是两个世纪前的博物学家为花鸟鱼虫所做的素描。与一众乖戾怪异的现代主义OC相比,她的动物们流露出来自上个时代的平静与安宁。
“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在那之后几个月的某一天,我这样对丢老师说。她似乎也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抿着嘴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清了清嗓子,脸颊感觉有些发烫,“但我更喜欢这些OC的作者,那个创造了这些动物的……有趣的人。”
她笑了出来,接受了我的拥抱。
那年深圳的夏天长得似乎永远不会结束。暑气终于消散的时候,丢老师和V站签了约,辞去了原来公司的工作,和我搬到了新的公寓,成了一名全职OC作者。
我们没有直接去北方,而是驱车向西北去了云南。医生说我们的时间还很长,自驾旅行一圈再去北京,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具体的旅行路线,我和李瑶产生了一些小争议。她想去那几个知名的景点,滇池、石林、玉龙雪山、丽江古城。我不喜欢人群,想去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最后我们达成一致:去丽江古城和滇池,但她在路上每天要画两张素描,每周一张水粉。
我看着李瑶在几个景点之间来回挑选,依依不舍的样子,觉得自己这样有些过于残忍。她还只是个孩子呢,更何况这很可能是她唯一 一次旅行了。我只好这么哄她,也是对自己说:“还有那么多地方呢,四川、青海、内蒙古……可以留着力气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