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脉冲微光

作者: 谢云宁

遥远的脉冲微光0

故事之一

在接到那个奇怪留言十分钟后,我通过距离对方IP地址最近的云网格打印出了一副3D模拟体。

这一次,我选择了一身得体、干练的深灰色西装,胸口印着硕大的全球巡天系统Logo—— 一团蓬勃旋转的火红色原始星云。

待身体打印成形,我发现此刻自己身处清晨时分一座远郊大山的山脚下,这里很像是遥远年代的那种旅游景区,当然,如今这样的地方不会再有游客。

我操纵着崭新的身体,感受着真实世界久违的沉重地心引力,以及异常迟缓的时间流速,迈开轻盈的双腿,沿着古老的石梯拾级而上。客户的物理地址还远在云雾缭绕的半山腰。

我用力翕动鼻翼,恣意呼吸着山野间混着芳草馨香的空气,微冷的清风轻拂我的面颊,冰凉的露水渐渐打湿了我的发梢。

半小时后,我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座犹如中世纪城堡的古老别墅,从外面看上去很是破落不堪,缺乏修葺,泥皮剥落的雕塑充满了过去时代极尽浮夸的风格。

同样让我感到诧异的是,这里只覆盖了级别最低的网络宽带。

我踱步到大门前,别墅的AI管家系统核实了我的身份,打开了门,我缓步走进别墅。

装潢古典的阔大客厅异常安静,只有壁炉里的火苗在咝咝作响。一位东亚面孔的老人躺在深红色沙发上,蜷作一团。他穿着一件暗色条纹的睡衣,木地板上放着一杯没喝完的威士忌。

他面前一台没有关的老式电视已进入待机模式,巨大的屏幕上没了图像,老人一定是看着电视睡着了。

我静候在原地,开始打量他。

老人看上去年近百岁,花白的头发蓬松而杂乱,皱纹与老年斑布满脸颊,被岁月模糊的五官依稀透出曾经棱角分明的模样。

突然,老人像是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过来,虚弱地睁开通红的双眼,惊讶地注视着我。

“雷川先生,我是全球巡天系统的客服,前来解决您的问题。”我赶紧毕恭毕敬地开口道。

“你们可真是高效。”老人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缓慢地伸了伸腰,不知是想要摆脱宿醉带来的昏沉,还是在分辨自己究竟身处现实抑或梦境。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洪亮不少,我弄不懂他在表达真正的感叹还是抱怨,人类的语言很多时候仍有着超出算法的微妙。

“先生,您是我们巡天系统尊贵的VIP会员。” 我低声说,“您提到您在直播中观察到了外星文明发送给人类的信息。”

老人没有回应,他动作迟缓地拿起沙发上的遥控器,枯瘦的手指按下按键,电视中出现了一幕黑白画面,上面密布着一簇簇大大小小、明暗不一的斑驳光点,就如同电视并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显示的只是满屏毫无规律的雪花。

但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从巡天系统下载的红外频段原始星图,由遍布太阳系最先进的天文望远镜群拍摄,并没有经过后期合成处理,那些外表模糊的光斑实际上是一颗颗形态各异的星球。

“这颗星球名叫S5X22。”老人面无表情地说。他手中的遥控器发出一束激光,定位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光斑,接着,这一抹微小而昏暗的光点被放到最大,变成了一团没有任何细节的光晕,就如同放大镜下开裂的油画像斑,粗粝至极。

我怔怔地观摩着这颗星球,同时调出了巡天系统中的观测日志。“S5X22,这颗名字由字母与数字组合成的星球,只是一颗极其微小而普通的白矮星,距离地球十六光年,肉眼不可见,只有太阳的0.76倍,是一颗进化流产的恒星,在时间的洗礼下只遗留下来一具冰冷的残骸,毫无惊喜可言……”

“这颗星星非常、非常地独特!”老人突然近乎咆哮地打断了我,“它在过去半年里发生了剧烈变化。”

“先生,我并不理解您的话。”我小声地说。

“你看。”老人颤抖的手指又按了按遥控器。

这一刻,电视画面中出现了两张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星图。

“左边是你刚看到的,来自巡天系统的最新数据,而右边的图像来自半年前。”老人变得焦躁起来,“你注意看S5X22的右下角。”

我仔细地注视着画面,开启了视觉辅助程序。老人说的没错,两幅图存在人眼很难察觉的细微差异,光晕右下角有一道隐隐的弯曲弧线,似乎光线被什么未知力量微微拉长变形了。

“这道圆弧也许来自引力透镜的弯曲。”我谨慎地猜测道。

“完全不可能,”老人急切地打断了我的话,“地球与S5X22之间不存在任何大质量天体。”

我陷入了沉默,从巡天系统调出的数据佐证了老人的说法。

“也许是巡天系统计算机的一个显示错误。”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样的说法非常业余。

“不可能,我是一点一点看着这个光弧从无到有,慢慢变大的。”老人反驳道。

“先生,您一直坚持收看S5X22星域的直播?”我很是震惊。巡天系统的天文望远镜不分昼夜地扫描深空,并将数据洪流免费开放,不过观众寥寥。我敢打赌,百分之九十九的数据下载人数不会超过两位数。

“是的,我熟悉那里的一切,甚至比我的后花园还要熟悉。”他像是在自言自语,“那里存在着一颗行星。”

“没错,那里存在一颗还未被氦闪完全吞没的岩态行星,能够通过分析行星遮掩主星光谱判断出其存在,这在宇宙中并不少见。”

“一个强大的外星文明就栖息在那里,我称他们为S星人。”老人急切地说。

“S星人?”我皱了皱眉头,“先生,那只是一颗白矮星身旁的行星,行星环境非常极端,难以存在生命。”

他顿住了,很是生气地开口:“宇宙中没有什么不可能。”

“好吧,先生。S星人,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老人恍惚的眼神变得更加空洞,“他们操控行星的轨道,恰好阻挡了白矮星,以此向地球发送信息。”

“只向地球?”

“是的,只向地球。”老人肯定地说。

我迟疑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老人,他执拗而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拿我寻开心,“先生,请原谅我的好奇心,您为什么会对这样一颗极其普通的白矮星如此感兴趣?另外,即使S5X22真存在着某种未知的奇异天象,您又为何会将其与地球扯上关系?”

老人陷入了沉默。突然,他借助脚部义肢的力量,缓缓地站起身来,并颤颤巍巍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落地窗外。此刻,初升的朝阳照亮了莽莽群山,老人干瘪的嘴角终于微微动了动,“突破摄星计划。”

“这似乎是件非常遥远的事情。”我惊讶道。

“七十九年前——”

“我甚至还没出生。”我纯属多余地回应道。

时至今日,网络中还遗留着摄星计划的诸多资料。这个史无前例的大胆创意雏形诞生于21世纪初,由当时还未去世的物理学家霍金教授发起,可以算作渺小人类面对空茫宇宙做出的最后一次努力,当然结果并不成功,甚至有几分可笑。这个庞大的计划利用太阳光帆的原理,通过安置于太阳系沿途的众多激光光源发出的高能光束聚焦光帆,对尺寸仅几厘米、质量仅几克的摄星飞行器逐级加速,最终使其达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光速,飞出太阳系。

这些迷你飞行器实际上只是一片片功能齐备的芯片,内嵌有摄影机、光子推进装置、通信系统、导航和交互等功能设备。

截止到摄星计划结束,人类共计向一百六十五颗星球发送了一百六十五艘迷你摄星飞船。这个粗糙至极的太空计划甚至没有(也没有能力)设计飞船抵达目的地星系后的减速机制,只能希望目的地的气体、尘埃或恒星光压能帮助飞船减速。

飞船出发后的十年中,所有飞船的电磁波通信无一例外地陆续中断,从此之后,人类没有再接收到任何来自摄星飞船的讯息。

尽管没有任何人出面正式宣布摄星计划的失败,但所有人都清楚,弱不禁风的探测器最终在广漠宇宙的惊涛骇浪中不知所踪,石沉大海。

诸多冰冷物理常量如时间、空间、光速与引力,将宇宙分割成一个个孤岛,光年之外那些朦胧发光的星星,对于人类实在过于遥远。

“十六年前,我们的飞船抵达了S5X22——”老人突然提高了音量。

“先生,您说的也许没错。如果足够幸运,摄星飞船没有撞上什么大颗粒的星际物质暗礁,应该在十八年前抵达S5X22,而恒星距离地球刚巧十六光年,从时间上算起来,如果S星人对抵达的摄星飞船做出回应,以光速奔跑的星光回到太阳系,被地球巡天系统捕捉到,恰好是半年前——”我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生怕再惹怒他。眼前这位奇怪老人与这间奇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愈发地奇妙起来,让我心生好奇。与此同时,我通过网络大数据的非正常途径搜索到这位老人的一些个人隐私,他这三十年来一直独居在这里,足不出户,过去几年中曾接受过几次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治疗。不难理解,老人离群索居的生活让他产生了某种超现实的臆想,不过S5X22与这位避世老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S星人拥有远远超过我们人类的科技,他们希望向我们传达一些信息。”我的话让老人的神色松弛了几分,他像是在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话。

“S星人要告诉我们什么?”我继续附和着老人。

“我怎么会知道,那是你们的工作!”老人怔住了。他无力地瘫坐回了沙发,伸出发抖的右手拿起地板上的酒杯,将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静静地望着老人,从落地窗缓缓照进的柔和阳光洒在他的脸颊,像是给他戴上一张纸糊的金色面具,让他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模糊。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似乎又回陷到了一场苦涩的幻梦中。

“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看上去您的生活和其他人有一些不一样。”我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

“你是说外面的那些人,永远生活在虚幻网络之中的那些人?”老人眉头紧蹙,目光停留在手中空空的杯子上。

“可是那里有着相比现实世界几十倍数的运转频率,这意味着人的寿命无限延长,这对人类来说非常地……”

“不——”老人打断了我的话,“这对我并不重要,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有些事必须回到现实世界完成。”

“先生,能告诉我您的故事吗?关于S5X22。”我忍不住追问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老人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着我。这严厉的目光像是要狠狠撕开我的身体,探究我这样一具3D模拟体是否真正存在灵魂。在他此刻的意识中,我究竟是人类还是AI?

我有些手足无措,“先生,我无意窥探您的隐私。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更多了解您的背景,或许能更好地帮助您寻找想要的东西。”

老人姿态僵硬地瘫坐着,并没有回应我。这样难堪的僵局维持了好几分钟。

“先生,如果您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先告辞了。回去后,我会申请巡天系统的各频段天文望远镜重新扫描S5X22星域,也许……会有新的发现,一有结果一定第一时间告知您,我会亲自上门……当然,这是免费的,您是我们尊贵的VIP会员。”我语无伦次地说。

老人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冷漠地注视着空气,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

“先生,您有什么想要交流的,请随时呼唤我。”我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我的3D模拟体需要回到山脚下的网格才能消融。

“年轻人。”我已走出好远,突然听到身后老人唤道,喑哑的声音中充满无奈的妥协。

老人从屋子里找出了一个银白色的金属盒子,这是一台“记忆共享仪”——这个时代的家庭常备。

很快,仪器的数据线同时插入了我与老人脑部后端的数据接口。

我看着老人闭上了眼睛,他此前焦躁的神情慢慢变得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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