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作者: 马相玉今晚过了零点,田非就正式成年了,十八岁。
马上面临高考、毕业、报考、选专业,一系列连锁问题让他感到困惑——将来应该干点啥呢?
学习成绩一般、长相一般、身高一般、谈吐一般、智力一般、情商一般,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如果不是家里经济条件不一般,吃穿不愁,田非甚至会怀疑自己的人生就是带资进组的龙套演员。
习题和卷子铺满茶几桌面,茶几的一角放了一个小蛋糕,那是他刚刚为自己准备的生日蛋糕。他盘腿坐在茶几旁,看了眼挂钟,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零点。他坚持不睡,好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至于他爸妈,生意永远排在最前面,其次是客户,然后是手机,第四名才是他。田非还挺自豪,因为他后面还有他们家狗,他没垫底。
还有时间,挑个剧看吧。他盘算着,便放下手中的笔,合上习题集,拿起了电视遥控器。
田非喜欢看电影,尤其是喜剧。田非的记忆里,小时候父母总不在家,之后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行踪也越来越神出鬼没,就更聚少离多。
曾经一个显示来自土耳其的陌生电话号码打进来,张嘴就说:“喂,儿子,我是你爸。”
田非丝毫没有犹豫,“我是你爸!”随后挂断了电话。
没过几分钟,又一个土耳其的号码打过来,是一位女士,“哎,你怎么这么跟你爸说话呢?”
“你谁啊?”
“我是你妈。”
“你妈!”
田非心想现在这诈骗不得了,都组团啊。
虽然事后父母没有责备田非,但带他去做智商测试这件事,让田非觉得有些过分。他十分认真地回答了每一道测试题,并暗下决心,“我一定要证明给你们看——我不是弱智!”
医生说:“呵呵,是个一般人儿。”
田非得意地松了口气。之后,父母几乎无条件地满足了田非提出的每一个条件。田非有点儿骄傲,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靠智商实力争取来的。
所以,少年时陪伴他的是台DVD播放机,上初中时有了台笔记本电脑,他就把喜欢的影片下载下来看,现在智能电视上什么都能点播,更是方便。
他发现,恐怖片能让他不孤独,因为看恐怖片的时候,总会觉得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喜剧片能让他忘了所有不开心,从那时候开始,田非就觉得把人逗笑是件伟大的事。
田非一边看着挑选出来的喜剧剧集,一边笑得憨傻。
两集情景喜剧很快播放完了,田非不仅不困了,还觉得身心都很放松。他抬头看时间,刚刚好,马上就零点了。关好灯,点好蜡烛,田非盯住数显,等待它归零的那一刻。
零点。
“哎呀呀呀,生日快乐——”田非在心里默默祝福自己,“许个什么愿望好呢?”
“嘿,将来,不如我就做个喜剧演员吧。”能逗笑别人是一件很伟大的事儿。
田非开心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准备许下愿望。
“等会儿!”
谁在说话?田非惊异地睁开眼睛,疑惑地转动眼球,扫视客厅里虚无的黑暗——“难道是我内心的声音?我精分了?”
就在田非反复确认刚才是不是自己下意识发出的声音时,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别愣着,拉我一把!”
“谁?”
田非心中惊恐,吓了一跳,噌一下想站起来,但盘腿坐太久腿麻了,重心不稳又摔了回去。顾不上屁股生疼,他本能地向后挪动身体,瞪大眼睛寻找声音的来源。
整个房间里原本关闭的灯光在晦明之间闪烁,烛火也跟着抖动,忽闪了几下。关闭的电视机突然自己亮了起来,出现不规则的横纹拉扯,有什么东西把像素抽成了丝线,发出吱吱的微小底噪。
电视机的画面开始扭曲、折叠、挤压、堆砌、盘拧在一块儿,逐渐变成不停歇的旋转涡旋。田非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移动不开,涡旋一会儿顺时针旋转,一会儿逆时针旋转,一会儿向内,一会儿向外。
深处正在消失的点缓慢地扩张,撑开一个黢黑深邃的洞口,洞口处有一只手!
那只手正从黑洞口攀附而出!
电视机屏幕之中伸出的白皙手臂,颤抖着张开手掌努力地想要抓住田非未果,转而忽然撑住电视边框,之后牢牢攫住。田非能看到手臂上因用力而鼓起的肌肉和血脉。
用力拉拽之下,一个酷似人类上半身的玩意儿从电视机里蹿了出来。
“呼——”那玩意儿舒了口气。
田非几乎是以一种动物痉挛似的本能一跃而起,退到沙发后面,后背紧紧贴住墙壁。
但定睛观瞧后,他忽然放松了,自言自语道:“嘿,智能电视就是容易出Bug,怎么自己就启动了。不过现在这3D技术都这么逼真了吗?真是质的飞跃。”
他拿起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准备按下开关键。
“别别别!别关电视!求你啦!通道会断!下半身就过不来了!你还小,你不懂,下半身我还有用!”
爬出的那个玩意儿仰起头——那分明是一张人类的脸!充满恳求和屈从,诡异地笑着!而且似曾相识!
田非愣住了,几秒钟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他丢下遥控器,疯狂地跑向门口,用力拉防盗门,但防盗门纹丝不动。
这难道就是灵异现象,空间被困住,门永远都打不开?田非的心中无比恐惧。
“往外推。”一个声音响起。
田非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防盗门——开了。
他想都没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用力摔上房门。
妈的!手机忘拿了,我怎么报警啊!疏忽大意了!田非在门口愁容满面,急得直骂街——怎么办?翻找裤兜,也没拿门钥匙!
噢,不对,我们家是指纹锁。那我也不敢进去啊!田非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要不我迅速进去拿完手机就出来?有一种冒险精神在鼓动他勇敢起来——冲进去,拿回属于自己的手机!这个时代不能没有手机。他在脑海里不断模拟奔跑路线——手机在茶几上,我拉开门,一猫腰,尽量缩小身躯,一伸手抓住手机,再依靠我发达的后臀肌把身体拉回来,转身关门报警——就这么办。
田非心一横,按下指纹,拉开防盗门。
房间里的灯不知为何,已经全部点亮。
光亮驱走了些许恐惧。房间并无异样,田非猫起了腰,但眼前的场景让他撅着腚迟疑地半蹲在门口。
电视屏幕里那玩意儿正全身发力,连蹬带刨,连扯带拉,终于狼狈地从电视机里爬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口喘气抱怨:“妈呀,这也太遭罪了。”
田非看了看恢复原状的电视机,又直瞪瞪地看着仰面朝天、瘫在沙发上爆粗口的人类,不知为何这个人给他一种既亲切又厌恶的感觉。他试探地问道:“你这该不会是在穿越吧?”
那人盯着田非看了一会儿,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要不说我就是聪明机灵、沉着冷静呢,发生这么大的事都没慌乱。”那人一挺腰坐了起来,“你也别撅着了,站直。没错!我就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你。”那人又撑起胳膊站了起来,目光贪婪地扫视整个房间,“真怀念啊!哇,这个玩意儿还在呢!我怎么记得生日那天被我不小心弄坏了呢?”那人伸手去拿一个动漫手办,抓着手办人物的帽子,刚拿起来,手办的身体就和帽子脱离了,在地上摔得稀碎。
俩人盯着地上的零碎儿看了一会儿,然后面面相觑。
“命运如此。别放在心上。”
那人咳了几声,扭过脸避开田非的目光,随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自顾自地随便翻找田非的东西。
“哎!放下,有没有礼貌?”田非呵斥那人——既然是人,那就没什么可怕的。田非已经拿到手机而且按好了110,随时都能拨出这通报警电话,“你赶紧从我家出去,要不我报警了。”他说着举起电话,示意自己并非虚张声势。
那人笑了。
“纯种自己人,还用得着礼貌吗?咱俩别这么拘谨,我也是第一次穿越,你弄得我都紧张了,快把手机放下。”
“扯淡!你当我傻?你就是个贼!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出去,我不告发你!”
“嘿哟,还告发我?我告诉你,你毛片放哪个隐藏文件夹我都知道。”
那人说完蹲在茶几旁,翻开笔记本电脑,熟练地输入密码,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还不信我?我这就证明给你看,是不是在这——”那人说着端起笔记本就要点击播放。
田非见势一把夺过电脑,“信了。”
毕竟二十多层目录下的隐藏文件夹不是想发现就能发现的。
那人看到田非的反应十分得意,一拍大腿,“行了,蜡烛我替你吹了哈。呼——”
吹完,操起叉子挖了一大块蛋糕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吃起来,还得意地一边吧唧嘴一边含糊地说:“你七岁那年看了第一场电影,是爷爷带你去的,电影名叫《大腕》,之后就总缠着爷爷带你去电影院;十岁那年,还让爷爷带你去网吧刷夜,被拒绝后,你还说你恨爷爷;十三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你哭了好几天。爸妈为了安抚你,送了你一台DVD机,它陪伴你度过了少年时期。初中,你投稿了一篇喜剧电影的观后感,拿到了人生第一笔稿费,一百块,买了本女明星的写真集,还附赠了一张DVD,但你之后没再继续写,可惜了。高中,你除了学习就是看电影,也不社交,在同学眼中是个怪咖。这些够不够证明我就是你?咱俩也别见外了,你就管我叫哥吧。”
田非听蒙了,那人说的有他很私密的事情,除了他没人知道。他木然地带着狐疑点点头。
那人自信一笑,“还有,那个文件夹——”一扬下巴,示意田非怀里的笔记本,“品位不错,这点我必须承认。”
田非脸一红,“少套近乎,你是你,我是我。”
“嗯,没被社会练过的少年就是有脾气,有心气。这才是少年的模样!”
“我要是真的将来这么油腻,我现在都想死!”
“唉!我这次来啊,就是为这事儿,关于你的未来,当然也是我的未来,咱们得聊聊。”
“你这么油腻,这么没礼貌,还想给我人生建议?”
“你最好还是听听,因为……你会死。”
“我会……死?”话题转换太快,田非心头一紧,惊诧地小声呢喃。
房间的气氛瞬间沉重起来——我会死?被一个来自未来的自己宣告死亡,这种感觉很奇妙。田非没感到恐惧,就是心里忽然有点儿空荡荡的——我死了,爸妈怎么办?还有我暗恋的那个女孩,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表白,还有我堂哥、大姑、老舅、二姨、三舅妈、二姑父的小舅子家的小哥儿……田非不敢想下去了。
他把目光的焦点收拢,看着穿越回来的自己,想要找寻这是句玩笑的线索。但那人目光盯着蛋糕,几度哽咽,双眼通红。
看来是真的,田非心中生出悲凉。
只见那人抡起胳膊痛苦地猛拍自己的胸口,啪啪啪好几下。
田非忽然很心疼他,想告诉他,别这么伤害自己了,生死有命,也不是谁能左右得了的,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快乐地生活,心态很重要。
他想劝慰“自己”几句,在那人旁边坐下。“哎呀妈呀,噎着了,吃太大口了,”那人喘着气,“给我拿口水。”
田非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你最好刚才就死掉。”
“还有这么诅咒自己的人呢?”
“我还能活多久?”田非冷冷地问。
“我哪知道,我不是从那么远的未来穿越回来的。”
“那你咋知道我会死?”
“人都会死啊。可能二三十年,可能四五十年,可能五六十年。”
田非血压飙升,“你有病吧,你们未来人都这么说话吗?”
“别激动,虽然说得夸张了一点儿,但反正都会死,人总有一死啊。”
田非仔细琢磨了一下未来田非的话,觉得没毛病,气就消了一半,“你要是这么一说,我倒是放心了,很有道理。”这算是田非的好习惯——能听得进去道理。
“要不说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那人扳过田非的肩膀,“咱俩啊也别高兴太早,过于膨胀和嚣张。你永远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个先到,对不对?我和你说哈,你——也就是我,”那人拍拍自己的胸口,“和死也差不多了,我就快吃不上饭,要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