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房间里的女人
作者: [德]卡斯腾·施密特 译 _ 丰言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来自近年来颇具实力的德国科幻新星卡斯滕·施米特(Carsten Schmitt)。2018年他参加著名的美国科幻奇幻写作大师课Taos Toolbox,入围了写作营导师乔治·R.R.马丁(George Raymond Richard Martin)设立的“地球人奖”后便笔耕不辍,作品曾两次获德国最高科幻奖库尔德·拉斯维茨(Kurd Lasswitz)奖的最佳科幻短篇小说奖提名,在本栏目2022年第6期刊载过的《瓦格纳之“声”》获2021年德国科幻小说奖。本期作品收录于德国短篇科幻小说合集Magic Future Money: (Un)mögliche Geschichten vom Geld der Zukunft (《魔法未来钱:未来金钱(不)可能的故事》),是二百五十多篇参与评选的故事中脱颖而出的三十篇之一。

故事有关基因编辑技术。在故事中,需要洗钱的黑道、缺乏医德的医生、急需资金的穷人,组成了一条完美的产业链。沉迷于酒色财气的“人生赢家”史洛德在输掉一切走入绝境后,受雇于黑道,成了一家私人医院的院长。一天,医院接诊了一位病症奇怪的女人克塞尼亚·米哈伊洛娃,史洛德的人生就此发生了改变……
九号房间里的那个女人正在死去,史洛德的工作是尽可能延缓死神的脚步。他得到明确指示:不用救人,但要不惜一切代价延长女人的生命。史洛德为此有些心绪不宁,他不禁问自己,“难道是残存的职业道德在作怪,甚至是传说中的良心冒出来了?”
作为肿瘤专家,菲利普·史洛德博士早就脱敏了职业道德和良心的双重煎熬。从上大学到获得博士学位,再到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他创纪录地用最短时间达成了这些成就;还成为一所私家医院的合伙人,又娶了个门当户对的老婆,去马尔代夫度的蜜月,生了两个孩子,坐拥湖景别墅;也养了情人,一个外出开会时伴游,另一个平时伺候。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前程远大,将来还能爬得更高更远,走向人生巅峰。
可就在那时,史洛德犯了许多天才头脑都会犯的通病——不自量力。真是应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老话。事情源于自己为了接管整所医院,要给前辈(另一位医院合伙人)一笔体面的退职金。这本该是场轻松的交易,却演变成史洛德用一百万给自己挖的大坑。他早该知道那老家伙是个混蛋,但知道又如何,还不是当了肥羊,这一刀宰得他痛彻心扉。更倒霉的事情接踵而来:对!破产。医院没了,房子没了,老婆也跑了。由于没察觉婚前协议里的漏洞,有两个情人的事让史洛德连自己的小金库都没能保住。穷得想卖底裤,又窝囊到不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太难了。
史洛德觉得对不起孩子。孩子们会怎么想?爸爸是个窝囊废,不如妈妈找的新爸爸。
好在否极泰来,人生跌入谷底时总有救星——有人用一口价请他出山。健康生意从来都是市场的宠儿,像史洛德这样的医学专家自然有人求贤若渴。就在欧洲核心区域东面,与那个“东方巨无霸”西部接壤的边缘,有一片狭长地带,那里属于东西双方都插足未深的地区。在那片地域,不用花太多钱就能雇到不错的人手,出手再大方点儿,甚至还能快速搞定各种政府的许可。没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花钱请史洛德出山的是寡头,是黑手党。
史洛德需要钱,谁是幕后老板他毫不在意。有人给他投资一所私家医院,也许会顺带洗点儿钱,可那算得了什么?
如果有朝一日他还想毫无愧疚地直视孩子们的眼睛,那有太多东西需要弥补了,所以史洛德夜以继日地工作。他的事业回春全靠药柜里的新药物。只是这新玩意儿完全不能和大学时代黑市上的哌醋甲酯①相比。哌醋甲酯尽管是违禁药,却具有“完美”功效。这就好比有关医院以及史洛德涉及的行贿和不正当行为,会随着时间流逝,淡出人们的视野。现在史洛德总算明白过来了,那些施以援手拉他出泥潭的黑手,就是为了让他在惶惶不可终日里,一条道走到黑。
最近这几年,史洛德在大事上总是拿错主意。好在自己“吃一堑,长一智”,那幕后黑手请他“帮忙”时,他没傻到去乱问。让他干吗就干吗。
比如,九号房间里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忙”。那女人都快死了,史洛德要是用一般的治疗手段,她铁定活不了。但本来也没请史洛德救人,仅仅是吊命。吊诡的是,这个女人没有被当作普通病患,而是被最严格的安全措施秘密保护了起来。谁见过普通医院里会进驻一队保镖?队员都是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俄国特种兵,个个膀大腰圆。他们行动起来像一台台精密仪器,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杀人机器。
史洛德“帮忙”处理的病患,得的都是诸如乳腺癌、前列腺癌、白血病或者黑色素瘤之类的癌症。拥有如此严密保护的人,应该至少是黑手党老大的直系亲属。但史洛德在“帮忙”期间,发现除了保镖队伍,没有任何其他人现身。既没有心急如焚的亲朋好友前来照顾,也没有类似男女朋友、生意伙伴这种关系的人前来探望。
九号房间里的女人自从来到医院后,完全由医护人员照顾,她没有探访者,甚至慰问电话也没接到过一个。这个女病患身体里肆虐的肿瘤,不是简单的乳腺癌或者血癌,史洛德以前甚至闻所未闻。
传感器上显示女人的生命体征没有异样,但史洛德还是用食指和无名指给女人搭了脉。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让史洛德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医生,而不仅仅是个管理护士和医疗器械的院长。此外,这样做对女病人的心理也很重要,可以让她感觉到史洛德是在亲自照料她,是那个可以救她的人。当史洛德确认自己已经成功给女病人营造出这种氛围后,便松开了她的手腕。
女病人睁开眼睛,“医生?”
“身体还疼不疼?我这儿有止疼药。”
“勿用,我是说,不用,谢谢。”她从俄语改用德语说。
“我的俄语很糟吗?看来我要好好学习才行啊。”
这幽默比较干,但她还是笑了一下,“挺好,就是发音……”
“你叫什么?”
“克塞尼亚·米哈伊洛娃。”
“米哈伊洛娃女士,我是菲利普·史洛德医生。我和我的团队会全力以赴治疗你。”谎言习以为常地从史洛德的嘴里流了出来,但是女病人的眼神仿佛绳索一样勒住了他的脖子,史洛德有种窒息的感觉——这个女人知道实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如此混蛋了?毫无顾忌地藐视法律,不向病人说出实情。
“你的病是什么时候确诊的?”
“一周前,一周前发病的。”
肯定是因为用俄语交谈,没有表达清楚。史洛德不知道有哪种癌症会在一周内扩散到这种程度,“那你是不是很早前就开始疼了?”
“一周,一周前打了一针才开始的。”
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克塞尼亚咳得整张脸都扭曲了,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要不要吃片止疼药?”
女病人摇摇头,再次拒绝。
“我现在会给你做一个小的局部麻醉,从你的身体里取一些组织样本,你感觉不到疼的。”
当史洛德用一根极细的活体取样针从她大腿上的巨大肿瘤里取样时,女病人问道:“您是德国人吧?”
史洛德点了下头。
“我儿子生活在柏林。他和您一样,学医的。”
“这么巧?跟我讲讲你的儿子。”能分散女病人的注意力,那是最好不过了。她皮肤下有好几处明显恶化的迹象,史洛德必须从那些部位再取些样本出来。
女病人谈起了儿子安东。“安东一直想成为医生。”谈论这些让她忘记了疼痛,“安东是个好小伙儿,他自己决定去柏林求学……”
“你干吗呢?”
史洛德已经习惯了那些大个子保镖的存在,只要没进入他们的警戒区,他们都比较静态,不会动手。但史洛德实在受不了科昂,这个荷兰人给人的印象是会以折磨小动物为乐,神经质且疑神疑鬼。科昂有双近乎发白的灰色眼睛,金发板寸头,他的鼻子受过重伤,如今的形状已看不出那里本来是鼻子了。无论是亮得发光的金发,还是那个稀碎的鼻子,都不像会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但再加上咄咄逼人、满是挑衅的眼神,所有这些长在同一张脸上,反倒又不像是个巧合。史洛德虽然不是心理医生,但还是认同相由心生的说法。一张反社会人格的杀手面孔,不正是内心戾气的真实写照?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例。要想诊断病情的发展,必须进一步研究才行。了解她的数据对我很有用。”史洛德向科昂解释着DNA测序仪的用处。九号房女病人的肿瘤样本的DNA测序正在进行。
最近两天,萨莎“征用”了实验室里的这台高级日本设备,并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进了这台仪器。相对科昂这样的家伙,她更符合史洛德对隐名股东①的印象。这个谜一般的年轻女人,在其他人都到了后,才坐出租车姗姗来迟,来了以后就钻进实验室里没怎么离开。她看起来像个女大学生,穿着大两号的乐队文化T恤衫和紧身破洞牛仔裤,牛仔裤裤管塞在了破军靴的靴筒里,但指甲盖与手指肉的连接处全是因咬指甲的习惯造成的血淋淋的倒刺,简直触目惊心。
萨莎的电脑是户外型设备,像那种可以在石油钻井平台上经受风吹雨打的设备。她在电脑里打开了好几个终端窗口,每当测序仪完成一个步骤时,字符串就开始在命令行中飞速输出。这时萨莎会瞄一眼结果,但她的注意力始终在惯用的笔记簿上,并用圆珠笔在那上面潦草地记下一排排数字。她还不时地看看时钟,仿佛在计算所需的时间。
“你确定?”
史洛德的俄语水平不错。科昂几乎没什么口音,所以史洛德完全能听懂科昂问萨莎的问题。萨莎懒得理他,也就耸耸肩点了下头。
“你个废物!”科昂对着测序仪比了个中指。
史洛德坐在屏幕前查看起数据。数小时后,当他抬起头来时,科昂已不知跑去哪儿了,萨莎头枕着双手,趴在桌上睡着了。
如果没弄错的话,数据显示,他看到的肿瘤不仅是未知类型,而且是人工制造出来的。
史洛德不知所措,于是做了一件让自己感到害怕的事情——找科昂谈一谈。
“你消停点儿吧。”
科昂停下摆弄打火机,目光夹杂着质疑和威胁。“难道要我怀疑你的能力,博士先生?治个肺癌对你来说不是跟玩儿似的。”
科昂说完扬了下手上的烟,非常享受地就着烟嘴嘬了一口,火光猛地亮起,异常刺眼。真得感谢医学的进步又让烟草消费回光返照了,史洛德没好气地指了指天花板,“烟雾警报器。”
科昂龇牙一笑,直接在光滑的实验桌上摁灭香烟。顿时,空气中弥漫着致癌的白色烟气,刺鼻的烟雾笼罩着史洛德,算是满足了眼前这个神经病的变态欲望。
“她的情况怎么样,医生?”
“米哈伊洛娃女士的病是一种不寻常的脂肪肉瘤,也就是软组织肿瘤。”当史洛德说出女病人的名字时,科恩的义眼忽然转过来盯着他。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女病人的名字。
“这类肿瘤良性居多,即使转为恶性,一般治愈率也很高。她的癌细胞看起来是从大腿上的病灶扩散出去的,这倒不算太罕见。”
“说重点,史洛德博士。”
“不正常的是,癌细胞生长速度太快,扩散得也太快。可惜我不知道她的病史。”史洛德故意瞥向地板,显得他是不经意地在试探,“从她的整体情况来看,发病的时间并不长。”
“这些都无关紧要,我说医生,你打算怎么办吧?”
“没法进一步诊断的话,我会推荐化疗和放疗。”
“没可能的。”
“那她会死的。”
“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