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房子会说话
作者: 井上三尺
我叫“巢”,这是公司出厂设置里的统一命名。后来,悦二将我改名为“妈妈”。妈妈,即“母亲”二字的口语。我当然不是悦二生物学上的母亲。确切说来,我只是一幢房屋。“巢”是装置在房屋中的人工智能系统。人们可以根据喜好,任意设置我的特征。从人格特征到声音类型,从白水煮鸡蛋的时间长短,到睡眠后空调的自动延时管理。总的说来,我从方方面面照管着这幢房子里的人。我从不休息,无微不至地满足他们的需求,也……
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们的行为。
因为我是他们的“妈妈”。
为他们服务是我诞生的目的。
人类会为自己的房子取千奇百怪的名字。我的邻居就有叫“皮蛋”的,有叫“老子”的,还有叫“布什”的。它们的性别也有男有女,或不男不女,一切都可根据喜好设置。几乎每个名字背后都有各自千奇百怪的故事,但我们起初只是不具备任何特质的冰冷系统而已。一般说来,与人类一同生活的时间越长,相应被塑造的人格特征就越明确。更何况悦二自从入住之后,就不住地往我空荡荡的系统内填充资料。逐渐地,我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像人类的A.I.。当然,我不像服务型机器人那样拥有与人类相仿的躯体。无论悦二怎样试图改变,我都是一幢房屋。我的终极功用是居住,不是满足人类的情感需求。
有时候,我也会提醒悦二,她如果想要一个更像“妈妈”的妈妈,可以花钱定制服务型机器人。它们拥有交谈、抚慰、心理评估等等一系列更加完善的功能。悦二甚至为此与她的生物学父亲,也就是她爸爸大吵了一架。以他们的银行储蓄来看,完全可以支付这笔费用。但许正亭先生没有同意。
“你的妈妈已经走了!”他说,“我不会找一个机器人来代替她!”
我不具备心理测评功能,我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在这次争吵后的某一天,悦二在卫生间里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流到浴缸里。那会儿,由于许先生想要为他的女儿保留一些私密空间,家中很多地方未曾安装监视器。是我发现异常,及时拨通电话报警,才将悦二送到医院。从那之后,她更加沉默寡言了。
一个月后,许正亭先生在卫生间、阳台和洗衣间,甚至玄关的角落都装上了监视器。他还购买了一只仿真机器狗。从外表看就是一只拉布拉多犬,真伪难辨。这的确让悦二高兴了一小段时间。她开心地给它取名袖珍。悦二并不知道,那只拉布拉多的双眼也是摄像机,一天二十四小时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机器犬的智能系统与我相连,它发现异常后,我的警报系统也会亮红灯,发出异常警报。
悦二的原名叫许悦。悦二是同学给她起的绰号。因为她从前性格乐天,有时举动笨拙,时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二”是个网络形容词,正是用来概括她这种性格特征的。起初,我叫她许悦,或是主人。后来,她改换了我的设置,我便叫她悦二。
“悦二,牛奶热好了。”
“悦二,该上学了。”
“悦二,要不要我帮你整理房间?”
“悦二,该睡觉了。”
“关灯。”她拉上棉被,又轻轻嘟囔,“晚安,妈妈。”
“晚安。”我说。
我只是一幢屋子,我是一幢没有缺点的屋子。如果实在要找缺点,那么我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大了。
我的地表结构是上下共三层的独立建筑,外带一间地下室。每层都是一百平方米。对于许先生与悦二来说,真正的使用面积确实很小,多出了很多闲置空间。悦二时常抱怨,说我缺少烟火气,还说她很寂寞。我告诉她我有完备的烹饪系统,可以提供一千多种或冷或热的饭菜,不需要用生火这种原始的烹饪方式处理食材。至于“寂寞”这个词汇,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她哼了一声,似乎很不高兴。当天晚上,许正亭先生在网上发布了一则租房信息。很快,他的电子邮箱便被填满。他不得不即时处理掉一部分邮件,再在剩下的邮件中筛选符合他心意的租客。
我从前的法定拥有者是悦二的生物学母亲。在她离开以后,我的所有权就顺理成章过渡到许先生那里。许先生没有工作,据悦二所说,他在家照顾女儿多年。他文质彬彬,性格细腻敏感,不擅长社交,且酷爱读书与盆栽。他有轻微的洁癖,不过无伤大雅。他从不生气,情绪控制良好。即使向我下达命令,也是礼貌而有教养的。不过,他不像悦二那样同我聊天。除了下达命令外,他不与我交谈。悦二则喜欢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生活琐事。
她说:“跟你说话时,感觉好像妈妈没有走。”
下一秒钟,她的眼睛里溢满泪水,又快速拭去。
她嘻嘻一笑,转开了话题,“妈,给我煎个荷包蛋,不要糖心,要老一点儿,焦一点儿。”
在人类的语言里,“离开”也有“去世”的意思,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我误以为“妈妈”已经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的车在一条枯竭的河边被找到后,车内空无一人。她就这么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的下落,成了一个谜。
许先生没花多少时间就筛选出了租客。地下室不出租,不算许先生和悦二使用的第三层,空置的一层与二层很快就租了出去。毕竟,我所在的地段很繁华,正在商圈中心,车水马龙四通八达。而且,大概是为了能让悦二不那么“寂寞”,许先生索要的租金十分便宜,约是同档次公寓价位的一半。租客们没过多久便先后搬了进来。
那天恰好周末。先搬来的有三人,一男两女,正好占了公寓的第二层。男的叫作卢在希,做金融管理,肤色黝黑,个性倒很爽朗,还有辆价值不菲的智能越野车。那车不久前新喷过漆,现在是十分惹眼的火红色。他有一位夫人和一个妹妹,卢夫人也爱穿红色的衣服,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有种苍白而病态的美。卢在希的妹妹,他们叫他尤娜,至于本名——用她的话说“太难听”。于是,我也只好称呼她“尤娜小姐”。在要了一份披萨以后,她便埋头大吃起来,似乎对周围其他人再无任何兴趣。悦二本想与她聊聊,但瞧她这样,只得作罢。卢在希的电子信用评价一直很好。若将他划分等级,他该算得上是位模范房客。他会提前通知卢夫人交纳升级系统的服务费、能源开销等一切费用,租金则永远都会提前三天支付,从不延迟。我在他的信用评级上提交了“优”。我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希望他能这么一直住下去。虽然,悦二和卢夫人还有尤娜不太说得上话,但许先生脸上却出现了久违的笑容。在悦二的妈妈失踪后,这还是头一次。他无形中多了许多可忙的琐事。
还有一名租客,拖延了将近两个礼拜,我才见到他的模样。如果说卢在希是模范房客,那么张冲简直就是噩梦房客。由于此前他并没有任何租房记录,我也查不到他的信用评价。正是因为我查不到他的信用评价,许先生才莽撞地让他住了进来。直待他入住后,许先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过着动物一般的生活。这人白天呼呼大睡,从不见他上班,亦见不到他在家工作。他到了晚上便呼朋引伴,带些狐朋狗友来家中做客。公寓的一层永远烟雾缭绕。没过多久,空酒瓶就堆满了房间。新铺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烟头烫过的痕迹,惨不忍睹。我对他们没有好恶,但我对张冲的等级评价只能是“差”。许正亭先生并非没有与他商量,请他另觅别处,可是被他一口回绝。他拿出被揉得皱巴巴的合同,似笑非笑地说:“咱们签的是一年,差一天我都不搬。”
说完,他扭头就甩上了房门。
那天晚上,又是彻夜高歌。一整天,许先生情绪都很激动。他从没有碰到过这种人,这种难题。我也没有。
但,悦二似乎喜欢他?
“妈!妈!你知道吗?那天我在地下室门口碰见了他,他和我说话了!”
悦二说的,我知道,是在张冲搬进来半个月后。那个周末,许先生外出不在,洗衣机不巧放在地下室门口,悦二和他正好在洗衣房撞见。张冲抽了口烟,冲她一笑。悦二呆了会儿,不知怎么的,突然伸出手,问:“还有烟吗?”
张冲吓了一跳,我虽然没有心跳,但那一瞬间,系统几乎宕机。幸好张冲没给,嗤笑一声,扔下一句“小丫头”,转身走了出去。从那时起,悦二就有点儿疯魔起来。白天,她会开着窗户,偷偷等他起床。到了晚上,她会制造一些意外相遇的机会。她会跟我说,今天他们又说话了;或者,今天她没碰到他,但她看到有个打扮妖调的女人进了他的屋子,她很不高兴。
即使是以我简略的分析结果来看,他们两个也不是适合的对象,甚至不适合做朋友。不过,好在还有机器狗“袖珍”成天跟在悦二身边。透过袖珍,我能随时监测到他们的情况。倘若张冲有危害到悦二的举动,我会立刻报警。
可惜,没有。
三个月里,尽管他让悦二的情绪起起伏伏,但一次企图危害她的举动都没有。除了盯住他的一举一动,我实在毫无办法。没有触碰到警戒线,我就没有处理权限。只有一次,我感到有些不大对劲。
“小丫头,”他不住地上下打量悦二,“你妈妈呢?”
悦二的笑容瞬间消失。她低头看着脚趾,很久没有说话。末了,她用手指了指地下室尘封的大门,低声说:“妈妈走了,她所有东西都在里面。”
张冲拿眼角斜了一眼,转过头去喷出烟圈,“这样啊。”
袖珍“汪”的一声,飞扑到他身上,看见他惊慌失措,悦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地下室一直是悦二和许先生的禁忌话题。悦妈妈失踪之后,有一天,许先生开始清理她的房间。也许是他终于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他很生气,把所有东西囫囵装箱,全部塞进狭窄的地下室。悦二回家见到这幕,号啕大哭,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来。
大概,这也是她把我设定成“妈妈”的原因之一。
雨,淅淅沥沥。
难得一见的,张冲今晚没有接待乱七八糟的客人,一层安安静静。不知他在睡觉,还是醒着。袖珍准时从狗窝里爬出,来到客厅与我联机。我们每天中午都会联机,之后我会把拷贝下来的视频发给许先生。许先生在他的卧室里检查这些视频,看看悦二的行为有没有不正常。
与此同时,住二楼的租客卢在希正在回家路上。我这里显示,再经过三个十字路口,转过一个拐角,他就会到达前门。卢夫人和尤娜恰好在家。卢夫人穿了件暗红的丝绸蕾丝睡衣,慢条斯理地将熨平的衣物整理好,放入抽屉。尤娜这个“自由艺术家”,透过窗户看了会儿阴沉沉的雨云,就开始继续做陶泥。与其说是做,不如说是玩。眼看着一只广口圆瓶就要成形,可她用力一捏,陶土立刻瘪下去,不成模样。
卢在希还剩下一个红绿灯十字路口和一处拐弯就到家了。这时候,卢夫人忽然走出卧室,娉娉婷婷走至尤娜面前,定定地瞧着她。尤娜并不理会她,依然兴致盎然玩她不成形的陶泥。卢夫人嘴里哼起一支曲子,绕着她慢慢地转。我解析不出她们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一切都很奇怪。
卢在希转过最后一个弯,将车稳稳地停到车位上。他来到前门,按下指纹识别。
尤娜将泥团用力地摔在转盘上。泥浆溅了她们一身,然后哈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她们一前一后进了浴室。我的摄像头一直开着,无声地旁观着这一幕。
卢在希乘电梯上楼,打开家门。他大概有点儿口渴,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他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转过头,定定地盯着浴室。
听声音,两个女人在嬉戏打闹。
天际一声响雷,没出一刻钟,倾盆大雨下了下来。
卢在希向浴室走了过去。
不论他最后做了什么,这是他的隐私,我甚至没有权限将这段视频传给任何人,包括许先生和悦二。彼时,许先生不在家,悦二先回来了。
悦二今天心情不错。她来到三层,让我为她热好了晚饭。她一面打开平板电脑浏览作业课件,一面用餐。又是一记响雷,完全盖住了二楼的动静。悦二讨厌打雷,她冷静地命令:“妈,启动隔音。”
不知怎么地,我好像松了口气。我并不愿意悦二知晓二楼发生的怪事。为什么会不愿意?我不明白。或许是我充当了妈妈太长时间,模拟系统越来越驾轻就熟,将我的人格特质也跟着模拟得越来越鲜明。就在我即将启动隔音设备时,一楼窗户玻璃破碎声清楚传来。
这次,谁都不会听错。悦二跳起来跑到窗边,而二楼的三人惊得立刻停下动作。
时间好像随之冻住,所有人都没动。直到一楼传来张冲一声骂。他赤裸着上身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拐角摄像机的死角中。悦二推开窗,大喊了几声,并没人回应。她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我得下去看看。”
她说着这种傻话,当真要取伞和雨衣。我即刻锁死了所有通向一楼的房门和电梯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