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谎言

作者: 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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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托人记录-脑电波关联-单项输出端

2030年6月2日15:03 星期日

我好痛,身体到处都在痛。别在我脑子里嗡了,我没心思听。

什么,我活不成了?

真没救了?你们再试试啊,认真试。

认真也没辙啊,那劳烦把我痛觉神经切了吧。

你说的我记得,是一辆路虎对吧,照着我擂上来,躲都躲不开。我跟你讲,司机肯定酒驾了,我还在人行道呢,都没上马路!也不知道能理赔多少,我就怕家里老头老太太养老没着落。

唉,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辛苦大半辈子,拉扯大一个儿子,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你问我有没有什么挂念不下的人?刚说了啊,就我家老头老太太。我又没成家。

他俩虽然穷吧,但还真不怕穷,我多少也算有点儿积蓄,这方面我还不大担心。我就愁他们接受不了儿子没了。

哎,你们是专业的不?专业立遗嘱。

临终关怀机构啊,也行,我不挑,能让我立遗嘱就行。我现在是清醒的,有完整自我意识的,我接下来说的话是具备法律效力的。

我要求,对我的父母双亲保密我的死讯。对,中断死亡通知。

就告诉他们,我意识上传了,永生了。什么成为先驱,为全体人类做贡献啊,什么感受生命的跃升,实现人生价值啊……什么糊弄人就说什么。他们听不懂就对了,要的就是听不懂。真懂了还不露馅了。

说实话,我干着这一行,以前还真考虑过上传意识。但不是想着还要尽孝嘛,义务没尽完,不能落跑。说起来现在我能上传不?不能哦,我寻思着也不能。上传要事先做好准备,往身体里注射流体介质,方便扫描读取,那玩意儿有毒的,你就得清醒着让它取数。整个读取过程最快也得十来分钟,我哪还能撑十来分钟呢。不赶趟,可惜了。

对了,我还在立遗嘱是吧,那不说这个了。可能是失血过多,注意力难以集中,意识有点儿发散,麻烦担待一下。

这样,司机和保险公司的赔偿就打我账上——我的账户先不注销——逢年过节地往我爸妈账上转,几千几万的分批转。遇到他们生日就给订个小礼物。应该不难操作吧,这种小程序我三分钟能给你写一个,你要不会我可以现场报代码。

噢,会就行。你们确实是专业的。

我们家老太太还在乡下种地呢,老头儿在城中村,你们就通知老头儿吧。

跟老头儿讲我意识上传的时候,记得带一笔支票做证据,名目就写“为意识上传事业做出长远贡献”。支票让我公司开,我们就是研究意识上传的,能开出来。死亡抚恤等不及了,这钱就先让财务从工资里扣。你们得拿着钱跟他讲,不然他不能信你。正好他不会用支票,给他这个转移注意力的渠道,过渡一下,好接受点儿。

他不爱把人往坏处想,农民工嘛,一辈子姿态都放很低。你们认真点儿骗他,能骗过去的。

拜托了。

受理人签字:(脑电波确认)郑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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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年6月3日11:10 星期一

诶,是我。

对,我儿子叫冯谷,您找他啊,他在市中心上班呢。

哦,您找我呢。不好意思,没反应过来,一般找我的人都不会穿西装。您有什么事吗?

意识上传……我不懂的,但我儿子懂,他做这一块儿的,不然您问问他?

哦,您不是这意思啊,那您说,我不乱插话了。

嗯……我还是没太明白您说的啥。我一老头子,年纪大了,早就落伍了,蛮多东西就是搞不明白,也习惯了。没事儿,您就当我明白了,请您接着说吧。

什么,谷子去上传了,啥意思?就是回不来了?瞎说,没影子的事儿。您是不是搞错了,您再查查,查清楚了再来,我要做午饭了。

是这个公司,谷子是在这儿上班,但这说明不了什么。

身份证号是对的……

不可能啊,他没跟我说过他有这想法。这么大的事不得和家里商量一下吗,还能闷声就去了?这不是他的性格。我得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接不了?已经在上传了?个不孝子!在哪儿呢,我得把他拉回来。

拉不回来了?你们不会是骗子吧!我要报警了。

谁信你们的证件,我又没见过真的,假不假的我哪看得出。走开走开,不听你们的鬼话。

没接电话是他这会儿在忙,高科技公司呢,肯定辛苦得很。等谷子下班我就跟他联系,你们骗不到我。

什么支票,拿走拿走。

别留电话,不要。

还明天来,明天也别来!

受理人签字:郑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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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年6月2日15:04 星期日

你问我和老头子的关系啊?不算好。

虽然这么说有点难受,但我们相处真的不太好,不是那种亲密的父子关系。我每次回家也就是和他相对而坐,说不了几句话的。沉默是我们交流的方式。

倒不是代沟,也不是嫌他没文化,他现在也不多管我,就是一种习惯吧。

小时候不懂事,和他闹得厉害,到现在我也没学会说软话。

说实话,我原来是有点儿瞧不起他。我现在当然知道那样不对,当时其实也知道,但年纪小嘛,冲动,受不得委屈,就看不上他老好人的窝囊做派,谁都能欺负。他就是太自卑了,但这也不是他的错。

我爷爷那辈是农民,到他这代赶上进城务工,说要在城里赚大钱,攒的本钱做生意赔了,只能去工地了。工地辛苦啊,虽然说哪行都辛苦,但有的辛苦是带有成就感的,能提升你综合素养,但工地这种辛苦是慢慢磨灭一个人的。老头身体越来越不好,天冷的时候腰椎颈椎啊关节啊整宿整宿痛到睡不着。

而且他这个工作说实话,真挺缺乏尊严感的,就永远在底层。老头儿的腰背佝偻了一辈子,逢人便弯,都弯出了惯性。我靠他的血汗钱读书算是出息了,是我欠他的,但有一次我下班去看他,和他因为什么争了两句,也没别的意思,他一不留神居然冲我躬了下身。当然幅度不大,就是一种下意识退让的反应,我当时就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我觉得我对不住他。

我还记得进城读中学的时候,和他一起挤城中村。环境差都不算什么了,关键那会儿我抽条,一天天脑子连着胃,尽想着饿。那会儿真缺油水,就等着一周吃一回肉。没肉的时候只有青菜,老头子就拿菜心哄我,说着一棵白菜就一根菜心,多精贵啊。他扒拉两下挑出来,献宝似的搁我眼前晃。菜叶子也分出来给我,他就咔咔啃白菜帮子。直到现在我在外吃饭,还是下意识会去夹叶子,惯出来的。有时候我觉着,老头子就像外圈的白菜帮子,汲取养分供养绿菜心,菜心一圈圈长大,他在变黄,缺损,逐渐边缘化。不只在我的人生里边缘化,他就在整个世界的最边缘。世界在前进,而他在后退。

我是他唯一融入世界的那一部分。如果我没了,除了我们家老太太,不知道谁还会记得他……

受理人签字:(脑电波确认)郑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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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执行回访记录-现场收音-单项输入端(B口)

2030年6月4日8:10 星期二

你们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昨天谷子没接我电话,我打了一晚上。是不是谷子手机掉了,然后你们给捡着了,就来骗我一老头子……

是有点儿说不通。

我瞎说的,您别介意。我就是有点儿怕,谷子不会真出事了吧?

您再给我细讲讲呗,那个上船是怎么回事,哪条船,往哪儿去的。

啊不是这个船啊,那是哪个船?哦,人专传,等等我比画一下。

那您的意思是,谷子以后就住电线里了?我家里就有电线,能让他住我们家不,我们家基本不跳闸。

所有电线里面啊,那还是一个谷子吗?哦,是一个就好。那谷子得多累啊,管那么多线。

那谷子的身体还在吗?

你们有话直说,你别老瞪他,把簧①是吧?你们就说,谷子到底怎么了?

烧了?

所以谷子……是不是再也……还能不能回来?

骨灰……

等我擦一下手汗,别摔了。

我会收着的。

嗯……

别安慰了,越安慰我越受不了。

之前怎么不让我知道呢?

哦,是谷子的意思啊。是谷子不让说。谷子怕我伤心,怕我不理解他。

谷子他是怕我拦着他吧。那我肯定是要拦的,咱们是人,咱们要活着,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懂呢?是不是文化人想问题和我们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啊?能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呢?

永生……永远活着。我就不信这鬼话。以前村里老人去了,请来哭灵的师傅,他们就爱唱,什么不会真的离去,什么永远活在我们心里。谁都知道这就是骗人的。死了就是死了。

你说谷子怎么就想不开要一个人寻死呢……是我没做好,让孩子伤心了吧。

为国家做贡献啊,他做的贡献还不够吗?自愿的?我就怕他自愿。这孩子打小心思就轴,认死理。

为行业探路啊……他们行业多少人啊,就他一人往前冲呢?

快要普及了?除了谷子这傻孩子,还有谁会愿意啊?就普及不了。

你说富人都愿意?技术还不成熟的时候好多富人就排队预约了?他们这是什么好日子都尝过,活腻了吧。

嗯,我知道。我不会想不开。老婆子也不会想不开。

好,支票我收着,好赖也是个荣誉呢。最后一个荣誉。

谷子是咱老冯家出的唯一一个文化人,一辈子都是我们的骄傲。

受理人签字:郑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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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年6月2日15:05 星期日

你说所有人老了都一样?不一样的。

你就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贴着一长串简明易懂的标签,在不同时候,别人会产生不同的直觉印象,组合起来就是你这个人。

像邻居家的小孩,看到他你就知道,好学生、叛逆期、篮球、网游。不能说多准确,但你可以很快建立起对他的初步印象,会很愿意和他交谈。

像我,别人看到我会想到,名牌大学生、科研工作者、凤凰男、理工男。就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了,需要一定的接触才能去打破,建立起对我个人本身的理解。比如,多数时候脾气温吞,但遇到大事却很固执;有一些不易被人理解的幽默感;会偷偷产生很多中二的想法……

但老头子走出去,别人看到他,就是农民工、贫穷、辛苦、没文化、不卫生、讨薪、留守儿童……有人关心这个群体,试图解决他们遇到的问题,这是一件好事。但他本人,并不能直接和弱势群体画上等号。老头子,包括他身边的朋友们,都是人,不是问题,却容易让人联想起社会的问题,然后一不留神就被代表了。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独有的悲喜,但很少有人会意识到这一点。

你知道我家老头子有什么不同吗?他有个比我有文化的名字,叫冯正声,原来村里的教书先生取的;他从来不用讨薪,老板一直按时发工资;我也不是留守儿童,小时候他外出打工,我母亲在家里种地呢;他很讲卫生,买过一件白衬衣穿得很珍惜,就是照镜子觉得皮肤太黑了不自然,所以没怎么穿出门,觉得别人会笑话;他观念陈旧,思想僵化,这是因为他接收外界信息的渠道太少,理解不了世界的飞速变化;他不太会用智能机,不为别的,就是拼音没学好,字也爱写错,所以他没有办法在网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他没有办法让外界看到他的生活,他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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