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日无痕

作者: 任青

弃日无痕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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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并肩而行的只有孤独的影子

空虚的心中传来微弱的心跳声

有时我希望有人能够陪伴我

直到我要独自前行

——绿日《梦碎大道》

2005年6月12日,米尔顿凯恩斯,伦敦西北八十千米。

陨星在一团雾中显形,或者说,他幻想自己是在一团雾中显形,就像凭空出现的耶稣。《郊区的耶稣》,他一遍遍复习历史学家塞进来的这首老歌,让思维“抓住”什么东西,有助于意识快速稳定下来。目前,他只觉得自己外观是个男人,低头看看手,长满汗毛,摸摸脸,胡子拉碴。他触碰着头,看遍全身,活动着四肢,终于得到了拥有身体的实感。四周的环境是树林和道路,没有出现魂牵梦绕的海角和长满杂草的岸边荒原,让他有些失望。

陨星检查了一下大脑,“卡罗尔-林奇”核心紧紧依附在这具躯体的脑中。跳跃造成了百分之四的意识损耗,完全可以接受,他仍是基本完整的“陨星”。不过,他搞不清系统为何分配给他一个邋遢男人的躯体。系统自有它的道理,或许,这正是自己成为万里挑一的时间旅行者的关键。

我真的可以随便走动、做一切事情吗?陨星想。他好奇地抬起腿来,这是人类的双腿,穿着一条褪色的水洗牛仔裤,他伸手去抚摸那些破洞,仔细感受着脚上马丁靴的重量。意识完全稳定了下来,更多的知识在核心的智慧里各安其位。现在,他已经掌握了这个时代的大部分行为方式,他要去发现秘密了。

陨星迈出双脚,慢慢走下这个低矮的斜坡。四周停着不少车辆——警车、小汽车、房车。男男女女往来不息,喧哗声浸入这个美好的星期天下午,“国家碗”公园灼热的空气也在浸润着他的脑袋。他行经主路,绕过绿色的土丘,不少人在草坪上席地而坐。泥灰色的露天演出场地已经挤满了观众。陨星仔细地看了看海报,日期没错,6月12日,今天,六万五千人将在现场观看00年代最伟大的摇滚演唱会,“圣经里的子弹”①。

这会儿,距演出开始还有些时间,陨星想要测试一下跳跃守则的可信度,或者,对因果律搞搞恶作剧。于是,他走进树荫下帐篷搭成的简易酒吧。酒吧里只有几对男女,还有一个趴在桌子上的人。

就是他了。陨星想。

陨星小心地坐到他的对面。那人听见塑料椅的嘎吱声,把头微微抬起,发现眼前只是个邋遢的糙汉后,又把头埋了下去。

“你好!”陨星发出自己从没听过的浑厚喉音。

“老兄,走开。”那人说,“别打搅我。”

“今天的演出定是历史最佳,”陨星说,“我已经等不及了。想想这场面,比利·乔挥手致意,握着不存在的麦——‘来自加州的代表获得了发言权’。”

男人把头抬起一半,下巴搁在前臂上,“你是美国来的朋克?”

“不。”陨星深吸一口气,“是来自未来的朋克。”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屏住呼吸,举头望向白色的帆布棚顶,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哈、哈。”男人干笑两声,“为了活到未来,你应该少饮酒,多喝点软饮料。”

“感谢建议。”陨星鼓起勇气说,“我从未来回来,专门来欣赏这场演唱会,顺便执行一点儿任务。”

世界依然没有崩塌,陨星自己也没有消失或爆炸。原来,这就是为所欲为,他满意地想。

“醉鬼,你惹错人了。”男人说,“我是伦敦大学学院的预科学生,根本不可能有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

“是呀,对于人类绝无可能。”陨星说,“可我不是人类,我只是个人工智能。准确地说,我是专为时间旅行而制作的,一个生命极其短暂的量子意识体。”

男人满腹狐疑地瞪着他。“那你的发明者一定得了诺奖吧。”他皱着眉头把酒倒进嘴里,然后咕噜咕噜地用酒漱口。

“你们人类的时间意识,”陨星接着说,“来自过去留下的痕迹、四周熵的增加,和自身脑袋里的记忆。你们的时间就是把分散的过程联结在一起。”

“那你呢,你的时间是什么?”

“我还不知道,系统只允许我存活六微秒的时间。”陨星说,“而我刚刚诞生,便被传送回了过去。我的全部知识,全拜系统和历史学家输入所赐。”

“六微秒。可我们已经聊了几分钟了。”

“我们在时间中的存在方式不同,我正活在过去,依附在别人的脑子里。我并没有消耗未来的时间,我在三点十五分零一秒跳跃到过去,等我回去时,时间仍为三点十五分零一秒。”

“如果一直活在过去,你就会得到永生喽?”

“我不清楚。”陨星说,“系统进行过五十万次回溯实验,我是唯一跳跃成功的个体。”

年轻人抱着双臂,倚靠在塑料椅背上。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没什么。”陨星说,“只是因为我恰巧有时间,想检验一下宏观层面的因果律,而你的运气非常好而已。”

“纯是胡扯!”

陨星耸耸肩,看了看时间,站起来,丢下一脸迷糊的青年,转身走出了简易酒吧。自己仍存在,说明未来没有崩溃。陨星想,系统的预测果然正确。自己作为唯一被时间接纳的成员,一切行动竟与宏观的时间历程完全相洽,或者说,这些行为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时间这最高的王已将他排入剧本,而其他与时间不能相洽的五十万个同伴,已经在跳跃过程中与“卡罗尔-林奇”核心一道毁灭。他们明明拥有跳跃的能力,却无法回到过去。在宏观层面,时间仍是王者,在微观层面,时间则是卑微的弄臣。这便是万物至理的断层,永恒的深渊。

如果我杀了人呢?陨星想。他随即摇摇脑袋,这不是他的工作,他另有使命。于是他报复性地从草地上跑过,快步走向演出现场,随后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挤进内场的前排位置。此时,比利·乔·阿姆斯特朗已站上黑色的音箱,手中的吉他刚刚奏出第一个爆破性的音节。贝斯手迈克·德特在他的身边大吼,短粗的头发如狮子般根根耸立,双腿像角马一样狂野地趔开。

是他吗?陨星想。“一号球”在谁的身上?在这狂热的气氛中,一切皆有可能。这可是“圣经里的子弹”,是伟大的李院士生前最喜欢的演出。李院士当研究生时,每周都要看上一遍录像,而且他会拿去给最喜欢的女生播放(这大概是他终身光棍的原因之一)。等院士入职研究所后,他的老师E.卡罗尔完成微观尺度上的多向时间箭头模型,三年后,杰森·林奇将第一束基本粒子送到了过去。又历经四十载,当李院士皓首穷经,最终完成整套“卡罗尔-林奇”跳跃系统时,他身边所有的开拓者都已随风而逝。

他们大多白忙了二十年。人生就是如此短暂,你很难看到持续的成功。

那是新年前夕,一个寒冷的星期二早上,青春不再的李院士做了最后一次实验。为了永远记住这一刻,他穿上短袖的黑衬衫,系上红色领带,给自己涂了朋克不死的熊猫眼。随后,在八位学生和数把空椅子的见证下,他激动地嵌动开关,把名为“一号球”的人工量子意识送入了2005年6月12日,那正是“圣经里的子弹”演唱会开始的日子。老头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把自己的成就永远定格在了青春时代。在屋子里,人们抱在一起,庆祝胜利,狂热地蹦跳,个个激动万分,谁也无法想象“一号球”经历了什么。李院士等待了几分钟,让学生们记录下所有的实验数据,随后关闭了系统,A.I.圆满完成了历史使命。当晚,学院举办了盛大的派对,李院士推辞未去,和助手趴在实验室里呼呼大睡,而这也是他们人生中睡的最后一个好觉。

第二天,实验接着进行,却发现已无法传送任何A.I.。一切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每一个A.I.都和自己的“卡罗尔-林奇”核心一道毁灭在虚空里。研究者们冒着冷汗,束手无策。宏观和微观层面间不可知的裂痕再次显现,它如同魔鬼的双重复眼,把人们模糊的视野同不能确定的世界隔离开来。院士最终猜想,A.I.对过去的观测导致历史上无数自洽的可能性坍缩为一种现实,而这种现实使因果律生效了,任何可能改变现实的东西不再被允许进入过去的时空。其实,早在2010年劳埃德教授检验“祖父悖论”的实验中,研究者便已发现,如果给光子一把所谓的“武器”干掉过去的自己,每次传输失败时,“武器”都处于开火状态,而每次传输成功,“武器”都没有开火。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回到过去杀害自己的爷爷,只有刺杀失败时,你才能跳跃成功。

这几乎是悖论唯一的解答。

“那么,我们现在的现实,是被‘一号球’改变过的现实吗?”助手说。学生们打了一个寒战。

“不知道。”院士耸了耸白胡子。

所有研究员陷入了不安,他们甚至不知道身边的同学原本究竟是不是八个,也不知道奠基时间机器的到底是不是卡罗尔和林奇。甚至助手回到家后,拒绝和老婆一起同床共枕。有些学生第一次没有和自己的父母视频通话。他们切断了全息图像的电源,躲进浴室,让谁也无法找到他们。在寒冷的泛着白光的狭小空间中,他们持久、持久地盯着镜子里的影像。

我是之前的我吗?这些无助的孩子想。

在接受伦理委员会质询时,李院士惜字如金。他向委员会简单地解释了自己的成功,以及未曾料到的结局。

“但说到底,实验是成功的。”院士说。

委员会有一半人张大嘴巴呆立不语,而另一半人龟缩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起来。

“他使过去的可能性坍缩了?”委员会主席问,“那他的行为,改变我们的现实了吗?”

“有这样的风险。”李院士说,“但无法验证。我认为,他没有改变现实,因为之前的所有可能性都会通向我们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唯一现实。”

“但他插了进去。”主席说,“像刀子插在肉里,总会流出血来。”

李院士摸着白胡子。“他会自毁。”院士说,“我设置了自毁程序。”

“我们怎么能知道他自毁了?你不是说,他依赖着核心,具有在时间中跳跃的能力吗,如果他继续往前跳跃,会怎么样?”

“跳跃会破坏量子意识体的完整性,也算是自毁的一种。”院士说,“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们要找出行为特征能够与目前存在的历史相洽的A.I.,然后传送回去,寻找‘一号球’。确认,或者劝他自毁。”

“你不是说,我们已经不能跳跃到过去了吗?”

“这是一个概率事件,总会找出一个与时空相洽的存在。前提是我们不断按照‘一号球’的模板制造A.I.,并不断把他们投向过去。”院士说,“我的余生将会一直尝试这件事情。”

“‘一号球’是跳跃到2005年,”一个年轻的委员说,“那我们何不跳到比他更早的时候?那些时间段还没人观测,应该可以随便进入。”

“那你想造出‘二号球’喽!”主席将烟灰缸扔向这个年轻的院士。

在耗时三年的二十万次实验后,李院士去世了,他的墓碑上空空如也,只在照片上方雕刻了一簇跳跃核的简笔画。又经过三十万次实验,陨星诞生了。他基于“一号球”制造,担负着五十万个逝去A.I.的使命。他是运气最好的一个,首次跳跃便获得成功,时间接纳了他。这说明,他所有的行动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他的一切行为都不会导致现实的改变。他永远不会扣下制造悖论的“扳机”。

谁也弄不清,是人们造出了他,还是未来决定了他。

“我想,我们的所有思考和尝试,仅如雨水流过时间的刻痕,如演员表演定稿的剧本。”过去的助手、如今的院士在实验报告中写道。

这些知识现在全都存储在陨星的脑袋里,以待他掰开揉碎去说服可恨的“一号球”。现在,2005年的陨星正一动不动地关注着舞台和旁边的一切,但挥舞的胳膊挡住了他的视线,人类的香水味、汗味、酒味、牛奶味和南腔北调的语言让他狼狈不堪。比利·乔正在唱第二首歌,《郊区的耶稣》,一段长达十分钟的摇滚史诗。陨星当然知道这首歌,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很快,他发现有些曲调和他的记忆不太相符,但他搞不清是现实发生了变动,还是因为自己的意识遗失了百分之四的内容。第三、第四首歌也有这种情况。他将目光牢牢锁在乐队的三位成员身上,思考如何在演出结束后进入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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