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红

作者: 杨建

鄢红0

我的美术作品再次获奖,对此我早已麻木。比起得奖这件事,更让我麻木的是我的画。

清理掉刮刀上的颜料,把学生们的喧嚣送出画室,这个下午和以往所有的下午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借着落日昏黄的余晖清点亚麻布上那些习作,也和往日里所有的作业一样,没有特别差,也没有特别好。

放弃了热门的媒体、设计等专业,国油版雕①的学生们对于审美的追求应该是更加纯粹,可他们对我作品的评价大多只是“顾老师画得真像”。散课后我撕掉了那些匠气横溢的“高清照片”,毕竟在我还能和大志一起摆摊卖画的学生时代,买主们也是这样夸我的。

当年的练笔之作大都变现了学资,幸存一纸水粉还留在故纸堆里——画中的少年大志在逆光里勾勒着一名女子的轮廓,而这一霎光影又忠实地记录在我的画里。

这画中画的构图十分取巧,牵强的明暗关系却让自己时常揣摩。无论从造型能力还是叙事架构上,这幅画都明显生涩,可那种肆意激荡不怕犯错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将这种感觉归结于画中人在我生命里的分量。我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我已经没有了彼时的灵气,支撑我走到现在的只是“技术”和“基本功”。

我的目光一如既往拂过画中那位女子,肤色的耐光性经过时光的打磨早已褪去,色膜也不争气,如皱纹般四处龟裂。他们的模样一如记忆里那般模糊,他们的快乐却在画里继续生动。我撕掉了太多差强人意的作品,唯独把这份涂鸦保留了下来,我想我是舍不得扔掉他们曾经的鲜活。

我把陈年旧画卷了起来,连同思绪也卷入那个年代。

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流行音乐还在卡带里,尽管画室老师反复告诫我们不要在画画的时候听音乐,可羽泉的《叶子》仍是画室里的热门BGM。

我示意大志摘下他不知从哪儿蹭来的“随身听”,告诉他我的赭石又不见了。他闻讯一惊,手里装模作样的畅销书摔得掷地有声,封面上赫然是《谁动了我的颜料》,扉页里却摔出那管干瘪的答案。

考前班里有个可怕的诅咒,橡皮、小刀、擦笔、海绵、胶带什么的小物件总会莫名消失,让美术考生们本已沉重的经济负担雪上加霜。有人说家里没矿就别来学美术,大志却身体力行地颠扑了这个真理。

瞟一眼他的装备,你就会发现它只够瞟一眼——素描纸是最便宜的雪山,正面四开素描反面再对开速写,打完分还要留着画水粉;铅笔是清一色的中华,缺型少号,只残留着HB、4B和6B,起型是就着断芯甚至笔灰直接上手抹,画错了便多改少擦节约橡皮;颜料可顾不上饱和度,只买三原色加钛白自己调,用剩的也舍不得扔,结块了拿水化开,实在没招了就收集在破塑料瓶里,那些红红绿绿通通往里一搅和,一抹随缘的高级灰就这么信手拈来……

因此,面对我此番兴师问罪,他理所当然只能祭出他那物美价廉的“马利三兄弟”,要“调一点儿还我”的架势可谓诚挚感人,不卑不亢让人气绝。

即便悭吝如此,仍然不足以抠出美术生的开销,大志用善于发现美的目光搜刮着画室的每个角落,从喷壶到临摹书,从可塑橡皮到洗笔液,本着能蹭就绝不买的原则,这位来自国防三线破产大厂的潦倒子弟无所不用其极,祸害了一位又一位同窗逐梦的少年。而最令人发指的是,就连这集训课他也是蹭的。

大多数考前班都会推出个把月免费体验课,从高二暑假开始,他就背上画板在县城里四处蹭课。当他颠沛到我们画室时,这个本就不大的三线城市里,已经没有哪个考前班可供他容身了。自打他来了画室,我们学会了给施德楼①藏身,给康颂纸点数,甚至还得照护好静物以防被偷吃。大家劝他早点回去补文化课,丫呵呵装傻,说不急不急他文化课还可以,然后继续其斑斑劣迹。我甚至怀疑,他是“大志”若愚。

这样的人自然不招人待见,唯有我会有意落下些“用剩”的姜思序堂在画室,这样的纵容倒不是出于对他家境的同情,而是因为在这个考前班里,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同类。当年的艺考生,大多是迫于文化课差强人意来为高考找条捷径,只有这厮和我一样,是纯粹喜欢。

遗憾的是,热情并不等于天赋。

也许是频繁更换画室的缘故,也许是过分地节吝画材,在我们已经熟练驾驭整开色彩时,他的8开石膏几何依旧是一塌糊涂。他甚至不会排线,暗部基本用擦灰来表现,遇到吃铅一点的纸,画面就脏得跟抹布似的,更谈不上塑造体积。在色彩方面,他不仅审美观极其庸俗,钟爱大红大紫的铺陈,还特别喜欢纸上谈兵。作为我们中少有的愿意花大把时间去研究色彩构成理论的人,他分得清三种视锥细胞,却分不清百合叶片与其脉络是两种不同的绿,而不仅仅是明度的差异。

好在他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些,继续每天起早摸黑疯狂地消耗着我的软炭和丙烯,人去楼空的深夜画室,他总有一幅还没画完的画。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侥幸名垂美术史,一定是这样被提起的:“马大志同志,执着的艺术爱好者,可惜毫无天分,空有旺盛的创作精力,却自始至终对自己的画面、结构乃至人格的扭曲熟视无睹。这里提到他碌碌无为的一生,完全是因为他有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朋友顾凯旋。”

对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在我画里画下的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叫鄢红。

第一次见到鄢红是在人体写生课上,这位插班生似乎忘了带画本,无助地坐在窗前,任凭风起发丝,把阳光切割成一道道飘动的彩虹,她也恰似一轮棱镜,牵动着在场每道“好色”的目光。

自以为是的男生们拎了画具上前施舍殷勤,被她一句冷峻的“滚”所震慑,只换得女生们一屋子的嘲笑。

老师反复强调着熟悉人体结构对于速写的重要性,今天的模特却迟迟没有现身。毕竟都是一些为了改善晚年生活的大爷大妈,我们倒也无甚期待。因此,当老师结束了解剖讲解,鄢红站起身来,一件一件宽解衣物时,我们的震惊无以复加。

而她却若无其事,就像自己家里一次普通的起居,没有半点儿羞涩或者犹豫。待她熟练地摆好动态,我们竟忘记了动笔,目光只在她皮肤上跳动,渲染开每一寸细碎的毳毛。画室从未如此肃静,平日里嘴上豪橫的我们个个目瞪口呆。她的美丽抓住了我们,我们的视线却点到即止,旋即将一脸薄红深埋于画布。二九年华未经人事的热血男儿们,第一次学会了虚伪的羞赧,反观女生们的视线里却是风生水起,气象万千。那次写生我没有发挥好,心里的起伏太大了。

课间休息,鄢红并没有歇着,竟挨个儿打量起我们的半成品。我心里不由抓紧,努力不去注意她浴袍里乍泄的春光。

她在我的画前站得最久,我有些得意。她懂画,我是画得最好的。她举着烟,我阿谀地为她点上。她默许了我的举动,想必是对我刮目相看。我便大起胆子,讨要一句评价,她却吐我一脸烟圈,“不过是照本宣科。”

这让我不由失落,还有些自责,为什么我要在意她的看法?

“画室里不许抽烟!”抗议来自妒火中烧的女生。鄢红侧目回敬,眼神里只是讥诮。

年轻的模特不好请,老师只在一旁假装摆弄石膏,并没有趟这浑水的意思。而吞云吐雾间,鄢红已侧身查看起下一块画板,那便是大志的大作了。为了更方便地蹭我画材,这孽畜长期扎根在我身旁。

她驻足于大志的画前,显然是被惊吓到了,画室里爆发出隐约的讪笑。

大志坐在模特身后,画的却是她的正面。在这纯属臆想的画面里,肤色明显地红移,四肢在透视上也是长短不一。鄢红眉间凝重,半晌才回过魂,她把烟屁股拧熄在他的调色盘里,然后竟拿过画笔帮他改起了画,自然是未经画主同意,可大志这怂包又敢怎样?

我竟然有些羡慕,整个课间,她就这样衣衫不整坐于大志身旁,他们一言未发,却似乎相谈甚欢。

多年以后,鄢红谈起那幅画,说她第一次从别人的画里感受到了温暖。

我们的青春热血不光挥洒在画板上,不时也献给暴力。

“割孽①伤了手影响画画咋个办?”面对融入集体的绝佳机会,大志开始无病呻吟,但事主允诺一整盒艾隆83色免调,他的病就好了。

画室的姐们儿被欺负了,事由并不重要,只要有架可打,在弄清来龙去脉之前,男生们就会无脑地吹响集结号,根本不管对方是谁。

所以在出发前,我们并不知道要修理的人就是鄢红。

女人们撕逼,拼的是男人缘,鄢红这样的女人,显然没什么人缘。那寥寥几个护花使者压根儿不够我们消化,很快就寡不敌众做了鸟兽散,剩下她孤身一人被我们团团围住。

我们这才认出了她,她的眼神依旧凌厉,却掩盖不住手脚的慌张。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认出了她,就不敢动手了,互相推搡着,谁都不愿落下打女人的恶名。女生们见男生怂了,便亲自上手。鄢红势单力薄,这顿揉搓却毫不手软,大有撕了衣服游街的架势。

此情此景,大志竟尖叫着发起了莫名的冲刺。趁好汉们狐疑的空档,他从一众巾帼手里夺过了霸凌的对象,似乎奋发了此生全数的勇力,撒开大脚丫子,跑了。男生们都傻眼了,居然下意识地让出一道华容。

我终于后知后觉,大志不过是做了一件我们都想做却不好意思做的事情,这才想起亡羊补牢振臂高呼:“哥几个等着,我去把狗日的抓回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下也跑出个绝尘的配速。

年久失修的灰砖楼间耷拉着一根废弃的柱式水塔,盘旋于外墙的扶梯是通往塔顶的必经之路,那铁梯上了年纪,大风一刮就会飘摇着发出哀号,一踩上去还会喘着大气吓唬你。只有勇敢的攀登者才能发现那环绕顶部水柜的“回廊”,本是堆砌杂物的所在,却有幸作为悭吝艺术家马大志的栖身之所。为了摆脱追杀,叛徒们甘冒奇险做客此地。

我们仨气息未定,正以一腔肺腑净化尘螨,在那堆一看就很久没洗的内衣袜子下面,我发现了画室里遗失已久的色卡和教参,那些对考试毫无帮助的莫奈和毕加索就这么散乱在地铺上,那是大志仅有的家具,拾荒得来。

鄢红惊魂甫定,问我们为什么要救她。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尤其考验情商。我思考着如何表明立场,与那些宵小恶行划清界限,而大志却轻描淡写,说只是心疼她头发里被人揪住的彩虹。

鄢红突然怔住,拿沉默与我们对峙,空气凝固半晌,她居然转身收拾起房间。这通操作让我不明所以,我扯了扯大志的衣角,示意他要不要假客气一下?他竟木讷地也跟着拾掇起来。

鄢红说她不想欠别人人情,也没什么可以感谢我们的,要不免费让我们画她吧。说着她又开始脱衣服,吓得我俩一个战术后仰,果断制止了她的慷慨。我想,我们或将抱憾自己的虚伪。

是的,在画室以外这似乎有些欠妥,但我们想到了更有趣的贺胜仪式。

这回廊四面开窗,是天然的天光画室,我们就地取材,各自支棱起一块简易画板,间于这四道侧光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依次记录着彼此作画的背影,就像色相环里那对比强烈的三原色。

这游戏远比想象的复杂,我不仅要画出两面受光的大志,还要画出他顺光画板上逆光的鄢红,以及鄢红那逆光画面中顺光的我自己……光影在我们的画里轮番折射,明暗错综复杂跟我们玩起了戏法。

我抱怨大志色调定得不准。他叫我别叨叨,说视野不同,你照着画就行了。我说那你倒是有个准数,不要老改啊!他说不改不行啊,他也是跟着红姐在改。鄢红大呼冤枉,说那是因为凯旋动换了。我说我画画能不动换吗?大志却拔着高调说画画是动脑子不是动膀子。我反唇相讥,你那猪脑子就省省吧,瞧把人红姐画成啥样了!于是鄢红笑了,说我们仨的画面互相牵制,这是一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鄢红露出笑容,只不过是通过大志的画。这也是我第一次目睹鄢红的画,她出手不凡。

从那天起我萌发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我也许从没真正地见过鄢红,我所见到的鄢红都是大志画里的投影。

那天,我们画了很久,直到日薄西窗光影婉转,大志自制的松脂蜡烛点了一屋子的烟,我们饥肠辘辘地聊起了彼此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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