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型

作者: 张蜀

模型0

1

艾丽西亚是尖叫着醒来的。

这个梦比她做过的任何梦都要真实。她仍然能听到剧烈的爆炸声,能感受到气流把她从床上甩了出去。她仍然能闻到金属被烤烫之后发出的特殊气味。

艾丽西亚摇摇晃晃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杰克?”她声音沙哑,嗓子干得快要裂开。

身边的被子轻轻地动了动。

艾丽西亚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丈夫,似乎是要确定刚才的剧烈震荡是不是把他也甩到了床下。被子下的杰克,身体温暖,呼吸均匀。艾丽西亚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亲爱的,你叫我吗?”杰克闭着眼,嘟哝了一声。不等艾丽西亚回答,杰克又嘟哝了一句,“早上约了乔治谈生意,可不能迟到。”

艾丽西亚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杰克的肩膀,“做了个噩梦。”她低声道。

杰克又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翻了个身,随后便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艾丽西亚从床上滑了下来。她光脚踩在地板上,被冰得打了一个哆嗦。

只是一个噩梦罢了。谁没有做过噩梦呢?艾丽西亚站在浴室里,看着镜中的自己,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皮肤因为缺乏日晒过于惨白。她叹了一口气。

艾丽西亚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打开煤气炉,烧热了平底锅。煎蛋的香味多少冲淡了噩梦的不快。

“早啊,妈妈!”潘妮的声音传来。

“早!”艾丽西亚转过头去。潘妮穿着一条七分牛仔裤和一件短袖白T恤,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亲爱的,已经十月末了。”艾丽西亚轻声道,“穿这么少,会不会……”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十四岁的孩子最难搞。他们顶着个孩子的头脑,却要求你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他们。

潘妮“哦”了一声,并没有表示明确地反抗,只是懒懒地说:“看下天气预报怎么说吧。”

“要给艾琳诺打个电话吗?”艾丽西继续翻炒着锅里的煎蛋。

“我才不要跟她一起坐校车呢!”

“怎么了?好朋友吵架了?”

潘妮拿起了电视遥控器,“妈妈,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哦?!”艾丽西亚的手一抖,煎蛋险些从锅里滑下来,“真巧,我也做了个梦。”

“我梦见你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潘妮一面说着,一面玩弄着手里的遥控器,“都怪艾琳诺那个贱人!”

“嘿!别这么说话!”艾丽西亚举起锅铲表示抗议。

潘妮没有理会她,径直打开了电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白天最高温度6摄氏度,夜间最低温度零下3度,还有可能降雪。潘妮不声不响地上了楼梯。艾丽西亚假装没有看见她。十几岁的孩子最讨厌的就是被大人指出她错了。

趁着潘妮回房间换衣服的当口,艾丽西亚朝正在一面吃早饭、一面看手机的杰克轻轻咳嗽了一声,“杰克?”她压低了声音道。

“怎么了,亲爱的?”杰克只是微微侧了侧脸,眼睛仍然盯着手机。

“后天学校棒球赛,潘妮是主力队员,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你去不就好了吗?”杰克的嘴里嚼着鸡蛋和面包,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手机的意思。

“潘妮一直盼着你能去……”

杰克停下咀嚼,抬眼看了看艾丽西亚,“艾利,亲爱的。”杰克把嘴里的食物一口咽了下去,“我不是不想去,只是马上月末了,如果我不拿下这个订单,这个月的奖金,家里的按揭、日常开支……”

楼梯上响起了潘妮的脚步声。艾丽西亚轻轻拍了拍杰克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她不想潘妮也为家里的财务状况发愁。

杰克站起身,把手机收进上衣口袋,用纸巾擦了擦嘴。就在他转身要拿公文包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亲爱的,你早上说你做了个噩梦?”

“哦,没事的。”艾丽西亚轻轻理了理杰克的衬衣领子。

“是吗?”杰克整了整领结,“我记得你在梦里尖叫来着。”

“就是个噩梦,”艾丽西亚又拍了拍杰克的西装,“一场爆炸。”

“爱你,亲爱的,”杰克吻了吻艾丽西亚的额头,“我偶尔也会做噩梦,不过很快就不记得了。”

“我也爱你。”艾丽西亚也吻了吻杰克的脸颊。

“潘妮,你刚才说你做了一个梦?”

“做梦?有吗?”潘妮嘴里吃着麦片,眼睛却盯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她现在已经换上了长裤和毛衣,椅背上搭着一件外套。

“是啊,你刚才说,梦见我的样子不一样。”

潘妮耸了耸肩,“不记得了。”说罢,潘妮拿起了桌上装着午餐的纸袋,“我爱你,妈妈。”她抱了抱艾丽西亚,“我再也不要跟艾琳诺说话了。”

“怎么了宝贝?你不是说艾琳诺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艾琳诺是个种族主义者!”潘妮大声抗议道,“她居然说你是墨西哥裔!”

看着潘妮蹦跳着上了校车,艾丽西亚摇了摇头。十几岁的孩子戏码真多,她心里说道。

2

艾丽西亚收拾好了餐桌,朝窗外望去。外面的天晴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走到窗户前,街对面一个黑色的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拿出一盒新鲜牛奶,又拿出一个杯子,倒了些麦片。虽然最近家里不宽裕,但牛奶麦片还是能负担得起的。

街对面的屋檐下,一张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毡子把什么人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艾丽西亚之所以确定这张毡子下面睡着一个人,是因为她在向窗外张望的时候,这个人也刚好撩开了毡子的一角,望向了她。

她拿着牛奶和杯子走向了街对面。

“天气预报说要降温了,先生。”艾丽西亚轻声道,“请照顾好您自己。”说着,她把牛奶和杯子放在了地上。

“天气预报?!”毡子里伸出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艾丽西亚的手腕,“派蒂?!”

艾丽西亚惊呼了一声,急忙把手往回抽。那人也没有强迫她的意思,随即松开了手。

“派蒂?!”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从毡子下面露了出来。

“您……您认错人了!”艾丽西亚惶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双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亮晶晶的东西泛出来。毡子下的人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好心的女士。”那人避开了艾丽西亚的目光,有些勉强地说道。

“上帝保佑你!”艾丽西亚低声道。

“女士?!”就在艾丽西亚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人忽然从身后叫住了她。

艾丽西亚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那人已经从毡子里钻了出来。他的头发还算干净整齐,脸上虽然有着很多胡茬,但是应该近些天也是修剪过的。他的皮肤和眼睛都是一片棕色。

“别看电视!”他盯着艾丽西亚的眼睛说道,“记住,千万别看电视!”

艾丽西亚眨了眨眼,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别看电视,你就能慢慢想起你的名字。”那人郑重其事地说道,“你真正的名字。”

“你叫派蒂,希尔是你的娘家姓,你结婚后改名作派蒂·希尔·桑托斯。”

“不,我叫艾丽西亚,艾丽西亚·霍尔。”话一出口,艾丽西亚立刻后悔了。干吗要告诉一个流浪汉自己的名字?

“我叫罗恩·桑托斯,我是你的丈夫。”那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您一定是搞错了……”艾丽西亚只觉得一阵心慌。她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了起来。艾丽西亚打开门,是邻居苏西。

“刚才我看见你急急忙忙跑回来,我怕你有什么事,来看看。”苏西满脸地关切。

“哦,没什么事,”艾丽西亚越过苏西的肩膀朝街对面看去,刚才的流浪汉已经没了踪影。

苏西也随之转过头去,“是街角睡着的那个流浪汉吗?”

“我昨晚就注意到他了。他一直盯着你们的窗户,只要有人在窗边他就立刻探出头来。我敢打赌,”苏西伸出手指,指了指对面的街角,“他肯定在那毯子底下藏了一副望远镜。”

艾丽西亚叹了一口气。

“没准是偷渡的墨西哥人。”苏西忿忿不平道,“他要是再来招惹你,你就告诉我,我哥哥在FBI工作。”

苏西刚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来,“潘妮和艾琳诺吵架了?”

艾丽西亚摇了摇头,“十几岁的女孩子,你知道的,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又和好了。”

3

艾丽西亚看着浴室里的自己,仍然是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白得有些过分的皮肤,和壁炉上的合影一模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艾琳诺居然会当着潘妮的面,说自己是墨西哥裔。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预约的出租车准时来接她。

出租车里的小屏幕不停播放着新闻评论节目。

流浪汉的声音在艾丽西亚的耳畔响起,“记住,千万别看电视!”

不知道为什么,她把头转向了车窗外。

车窗外的亚纳谷和往昔一样,如果硬要说今天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今天比往常还要沉闷、安静、一成不变。一排排二层小楼在阳光下整齐地闪着光。自动洒水器正在给楼前的草坪浇水,细密的水雾被阳光照射出了一道道的迷你彩虹。

梦里的爆炸显然没有在现实世界中留下任何痕迹。艾丽西亚咽了咽口水。梦里那略带咸味的血腥泡沫似乎又涌上了她的喉咙。她的直觉告诉她,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电视里的新闻评论人还在喋喋不休。忽然,声音中断,主持人播报,接下来总统将要发表连任竞选演讲。

出租车司机扔过来一张黑色的毛巾,“哗啦”一声,把电视屏幕罩了个严严实实。

“我看你也不想看这些,”司机从反光镜里看了眼艾丽西亚,“可是这电视我没法关掉。”说着,他笑着叹了一口气,“失业率历史上最低,经济形势历史上最好,可是我的日子,却一点儿没见起色。”

艾丽西亚耸了耸肩,“那你可以选民主党的候选人。”其实艾丽西亚并不关心政治,她甚至不清楚这一轮民主党的候选人是谁。

“那又怎么样呢?我这一票,无论投给谁,过后的结果不都是一样的。谁又来关心过我的想法呢?”

出租车在超市前的广场停了下来。艾丽西亚推了一辆购物车朝超市走去。一路上,她不得不随时提醒自己,低着头,不要去看超市墙上的大屏幕。进了超市以后,她也刻意地低头只看货架,装作细心挑选东西的样子,实际上却是避免去看那些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电视屏幕。电视里的新闻评论一个接一个,艾丽西亚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周围竟然会有这么多的电视。

买完东西,艾丽西亚又在超市门口的星巴克买了一杯咖啡。她端着滚烫的咖啡,拎着一堆百货食品,在超市外面的小广场上找了一个露天的座位坐了下来。天气好的时候,她总是会在这里坐一会儿,喝杯咖啡,吃点儿沙拉,就当是今天的午餐了。

“女士您好,我是民调员。”一个明显做出了刻意友好声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艾丽西亚抬起头,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向她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请问您对现任总统的经济成绩满意吗?”

“请问您对现任总统的就业成绩满意吗?”

“请问您对现任总统的医疗健康成绩满意吗?”

“请问您会投票支持现任总统连任吗?”

回答完了一连串的问题,年轻人道了谢,送给艾丽西亚一条有竞选标志的毛巾作为礼物。

民调从来都是这些问题,从来都是问你会选谁,可从来没有人问过艾丽西亚自己想要什么。艾丽西亚想要带薪产假,这样她就不用因为潘妮的出生而辞职。她想要曾经的雇主公司附近有日托所,这样她就可以在潘妮小的时候继续上班。她想要健康方便的食品,这样她就不用在做饭上花费太多时间。可是,对于政府而言,她只是一张选票,民意调查中小数点后很多位的一个数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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