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

作者: 苏伐

观测0

1

2020年的春节前,唐悠去西安寻找丢失的记忆和研究。

从武汉到西安,高铁和飞机都能直达,但高铁明显是首选,毕竟机场离城市不近。出了西安北站,她打开订房的APP,系统提示要不要再订上次住的酒店,她这才注意到自己2018年的五一假期就来过西安了,在城东的一家酒店里连住了十七天。先只定了三天的房,后来又加了两个礼拜。

她不记得这些,上次在西安的记忆非常模糊,好像风或是影子,在脑子里飘忽,就在那里,用手去抓却消散于无形。

出乎意料地,酒店前台还记得她。因为2018年警方调查的时候,来过酒店。

她不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从警方、父母、导师、同学口中拼凑还原出了一部分事实,就像是观察、收集实验数据,利用数据演算、推演,构建模型,得出结论。

她的第一条线索,是她在医院醒来。护士说她被人袭击昏迷,重度脑震荡并伴有脑部淤血。就是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摸着头上的绷带,后脑的伤口抽着疼。

她是深夜在酒店不远处的背街被袭击的,那条街正在整修,没有监控。警方说她是从背后被钝器击中后脑,当场休克。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包括电脑、手机、现金、首饰。所幸很快被人发现,及时的治疗救了她一命。

她什么线索也没法向警方提供,甚至不记得自己来西安的缘由。回武汉后问了她的父母、导师和舍友,才终于知道。

因为一条新闻。这是她得到的第二条线索。

那是一条被营销号连刷了几天的新闻,却被业内人士嗤之以鼻。一座天文台观测到了宇宙辐射,一时间营销号鼓吹这是外星人存在的证明,甚至激动地说这是外星人在向地球打招呼……而业内更多认为只是一次观测失误。

观测到宇宙辐射的天文台是西安近郊的骊山天文台,一座很老旧的天文台,几乎称得上是中国最早的天文台之一。原址在西安与临潼之间的斜口,1991年的时候,因为要修陕西省的第一条高速公路,改迁到骊山上。别说天文台本身的年纪了,就是迁址后的年纪,都比唐悠大几岁。

骊山天文台没有最新的观测仪,主要的观测设备是人工跟踪经纬仪、反射望远镜等。凭这样的设备,连宇宙背景辐射的图谱都绘制不出来,所谓观测到宇宙异常辐射,怕只是老旧仪器的一次元件失灵。

但2018年的唐悠却不相信那只是一次失误,她研究了数据之后向导师、家人和朋友宣布,她要亲自到骊山天文台去看看。

“所以,我是去采集数据的?”2020年的唐悠听完这段往事后问她的导师、家人和朋友。

“其实我觉得你只是想逃避毕业论文。”博导说。

“其实我觉得你只是想找借口出去玩。”父母说。

“其实我觉得你只是想出去玩,顺便发生点艳遇。”舍友说。

等一等,最后一个是什么情况?是怎么混进来的?

舍友翻出一张照片来,“请叫我当代列文虎克,这张照片可是证据哦。”

那是一张朋友圈照片,是唐悠在西安的时候发的。照片上没有人,只有一大盆的手抓羊肉,和两瓶玻璃瓶的冰峰。定位是西安的一家饭馆,不在临潼而是在西安城区,离她住的酒店倒是不算远。

舍友举着手机,笑得仿佛抓住小鱼干的猫,“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一大盆羊肉?还有这两瓶冰峰的位置,明显是对着坐的两个人。这是和谁一起吃饭呀?”

舍友放大了照片,能隐约看出盛羊肉的白瓷盆上,反射着两个人影。似乎是举着手机的她,和另一个男人。

但朋友圈压缩了照片,放大后那人的脸看不真切。她被抢了手机和电脑,自然也丢了全部的照片。云端的也被删掉了,大概是抢手机的人处理了她的手机,清空了云端。

但她失忆后,并没有西安的人联系过她。

话虽这么说,但这个人是她难得的线索。她不在乎丢失的财物,但有一件事一定要搞明白,她为什么在西安住了整整十七天。

无论是为了数据,还是散心,都不值得她呆那么久。她一定是在那里有了发现,甚至是什么惊人的发现。

“你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她的导师说,“你说你拿到了很好的数据,要我再多给你几天假。”

但她的舍友却不信,坚持说她肯定是有艳遇才请假的。数据、研究什么的都是为了骗假期。因为,“你说你拿的这个数据能写出Nature级的论文来。你下次骗人,能稍微编得可信一点儿不?”

唐悠不信,她才不会这么说呢。她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吗?但舍友提供的聊天记录上,原话是:“我这篇论文写完,Nature都要求着我发。”

她那时候到底做了个啥研究?

她找图像处理方向的朋友,帮她处理了照片。更清晰的照片中她看清了他的脸,但很不幸,她对这张脸也毫无印象。

直到一年多后,2020年元旦刚过,一篇论文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顺手搜了一下作者。

这位叫陈寅的作者,和那张照片中的人一模一样。

资料显示,他是西安天文中心的研究员。再查下去,他的名字也在发现上次发现辐射波的团队之中。

这位叫陈寅的研究员,就是她的第三条线索。

2

既然她有了三条线索,没理由不去找一下陈寅。

她没再去骊山观测站,而是去了就在西安市内的西安天文研究所。离酒店很近,步行就能到。恰逢周末,正好有一场科普讲座。大都是家长带着孩子来听讲座,但孩子们没几个听的,都在偷偷摸摸地玩手机,或是在家长的强权之下假装自己在听,其实早就神游天外。

台上无奈的主讲人,就是陈寅。

她是中途进来的,显得特别打眼。陈寅一抬头就看到了她,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她冲他笑,而他一个错愕,也被她看进眼里。

显然,他是认识她的。

讲座已经过半,但听的人几乎没有。陈寅为了吸引注意,提了一个问题:

“都有谁,听说过薛定谔的猫?”

大部分人陆陆续续地举了手,或是被家长强迫举了手。

陈寅发出一个调节气氛的笑声,但似乎不大成功。他尴尬地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相信所有人都听过,包括那些没举手的。但我猜你们都不知道,”他看着唐悠改口说,“至少大部分不知道,薛定谔提出这个理论是为了反对量子论的。”

他终于获得了听众的注意力,学生和家长们纷纷以八卦之心看向他。

“薛定谔当然是量子论的领军人物,哥本哈根解释的牵头人之一,但我们今天熟知的理论,并没有得到他全部的认同。量子论关注的对象是微观粒子。但如果扩大到宏观呢?一只猫活着同时也死着,只有观测的那一瞬才坍缩。薛定谔提出这只猫,就是为了扩大到宏观后,驳斥测不准原理反常识。”

唐悠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来之前看过了他的论文。但那只是个假设模型,纯数学推导,没有实验数据支撑,就这么在科普讲座里讲出来,是不是有点儿太不严谨了?

“我这么来举一个例子。”他的PPT上面是彩票和摇奖的双色球,“你买彩票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能不能中奖,那么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认为它的状态是在中奖和不中之间,按中奖概率叠加。直到开奖的一瞬,才坍缩成中或者不中的状态。

“所以你们看,量子论并不只是对微观粒子有效,对我们宏观的事物也是一样。回忆一下中学物理,一个物体是运动还是静止,取决于参考系。那么同样的,一个物体是微观还是宏观,依旧取决于参考系。”

他翻到下一页PPT,是太阳系的动图。视角从地球向上拉,掠过几大行星与小行星带,深入更远的宇宙,呈现出整个银河系的样子来。

“在我们的尺度下,原子、中子、电子是微观粒子。但在宇宙的尺度下,甚至只在星系的尺度下,地球又何尝不是呢?

“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星系结构和原子结构有很强的相似之处,也许在更宏大的参照系之下,星球也是粒子。但如果把宏观物体也套用量子论,会发现一个问题。宏观的物体违反了测不准原理。”

听到这个词,听众们又昏昏欲睡,去玩手机了。陈寅无奈,坚持说下去,“测不准原理现在叫不确定性原理,我们没办法准确测量微观粒子的全部数值,测准了一个就必然有另一个测不准。但对于宏观物体,每一样数值我们都是能测准的,这又与量子论相悖……”

这时候,讲座的时间到了,正午十二点的音乐声响起,学生和家长们纷纷露出了“终于可以结束”的表情。于是陈寅草草收场,甚至都没引出他最想讲的话题。

唐悠留了下来,看着他失落地关掉PPT,拔掉笔记本上的投影插头。她向他走过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对讲座内容好奇想要进一步探讨的人。但陈寅注意到了她,骤然加快了收拾的速度,手忙脚乱地差点把笔记本撞到地上。

唐悠伸手去扶,正巧按在了陈寅的手上。陈寅立刻缩回手,电脑没了支撑向下掉,还是唐悠手快捞住了它。唐悠递给他,陈寅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仿佛唐悠是什么吃人的怪兽,递给他的是有毒的蘑菇。

唐悠冲他笑,收回电脑抱在怀里。她盯着他的眼睛看,看得他又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墙上。

“我看过你的论文。”她说,“我想和你讨论一下。”

那是一篇很有意思的论文,认为宏观物体不遵循测不准原理,是因为我们就在行星之上。如果宇宙中有足够巨大的观测者,在它的视角中,我们的星球小到只能用精密的仪器观测,那我们行星运行的位置与质量,就至少有一样对它而言不可测量。

在论文中,他提出一个假说。宇宙中存在巨型观测者,行星在它们眼里如同原子一般微小。他提出一种可能性,也许宇宙中的暗物质就是巨型观测者。

“我不想和人讨论我的论文。”陈寅生硬地说,“那篇论文给我带来的质疑和批评已经足够多了。”

唐悠玩味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小巧的笑,一侧的虎牙露出来,牙齿的白衬得唇色更加红润。陈寅一时看呆了,为了掩饰失态,他近乎暴躁地打断唐悠正要说出口的话,“别问我为什么要写这篇论文。我没把自己当作是什么盗火者、启明星,我就只是需要发篇论文罢了。不然没法评职称。”

唐悠挑起一边的眉毛,“我没想问这个,我想问的是——我们认识,对吧。”

陈寅铁青着脸,避开她的目光,“不认识。”

唐悠拍了拍怀里抱着的笔记本电脑,低调的黑色,一点儿也不时髦的外壳,看着就像是一款高性价比的电脑,否则想象不出买它是图什么。“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笔记本电脑,2018年的时候被抢了。当时袭击抢劫我的人就是你吧。”

陈寅的脸色更难看了,从唐悠怀里抽走笔记本,动作粗暴近乎抢劫,气哼哼地扭头就走,脚掌拍地啪唧啪唧地响。

唐悠也不拦也不追,慢悠悠地冲着他的背影说:“我想起来你了,我们见过的。”

陈寅回头,打量了她好几遍,举起自己的手机来,让她看清楚点,“刚好同款电脑有什么好稀奇的!你被抢的手机也是这款吗?”

唐悠的笑容更明显了,“你怎么知道我那次也被抢了手机?”

她把自己的手机贴在耳边,竖起手指贴在唇上,“别吵,我在报警。”

3

当年办案的民警很快赶过来,唐悠提供了自己购买笔记本电脑的网络记录。陈寅辩解说那是两年前的热销款,京东、天猫都排前几,刚好同款有什么好稀罕的。

“你到底能不能拿出来购买记录?”民警让他痛快点。

陈寅只好吞吞吐吐说他不是在电商平台买的,是从一个朋友手里买来的。他那朋友是个倒卖二手手机和电脑的,一年多前他从那人手里买的。他从微信里翻出转账记录,显示他2018年8月份给一个微信名叫陈哥的人转了八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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