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转盘

作者: 波锐

吉娜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见那个飞快的转盘了,但她能听见。这不可能啊,她想,现在一切都是电子的了,只有小时候在商场的儿童节活动上,她才见过真正的转盘:一块花里胡哨的圆形塑料板。可她的确能听见转盘转动的声音,听见它越来越快,发出“呼呼”的响声,达到最大转速,再逐渐慢下来。接着,一个悦耳的电子女声报出了数字。吉娜抿了抿嘴,攥紧了手里光滑的热敏纸。根本不用张开眼睛,她就知道这不是她的数字。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挤过乌泱泱的人群,走出了优生大厅。在她身后,屏幕上的转盘仿佛被整屋人的目光所推动,又开始缓缓地转动起来。

一条曲线优美的白色钢筋象征着翅膀,门廊洒满了黄色灯雨。尼克把车开到门口,她坐上副驾驶。电台刚结束一条金融市场的新闻,正开始播报下一条:“今晚,每月一度的基因摇号在优生中心如期举行。据悉,共有十三个幸运家庭摇出了A类基因组合,其中更是有A-11号这样极其罕见的优质组合。上次有人摇出这样的号码,还要追溯到三年以前呢。这对令人钦羡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尚未出生便拥有了十万人中只一个的顶尖天资——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下面我们的记者将对他们进行采访……”

吉娜伸手把音量调到零,车里顿时一片安静。她靠回椅背,望着窗外奔流不息的一盏盏路灯,感到疲惫不堪。又一次,又一个月,又一场徒劳。那张该死的转盘,那些该死的五位数字。20以下的号码,她从没指望过,40以上,哪怕50,一个普通的A类基因组,甚至是B类(但得是30以前的),她就完全满足了。可一个月又一个月,整整一年了,什么都没有。转盘的指针总是在最后一刻从她选的数字上滑开。

一辆车开着刺眼的大灯从对面呼啸而来。她发现自己手里仍然攥着那张纸。前三位都对上了,这是他们迄今为止最接近的一次。天啊,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也许就是这一次,而他们彻底错过了。就因为一个错误的数字。想到这儿,恐惧和愤怒一齐涌了上来。“我就说第四位该是3。”她大声说,“可你妈一定要选6。”

“这种事不就碰运气吗,谁说得准。”尼克漠然地说,“上次你从朋友那买的算法又怎么说,结果只对上了两位。”

“她认识至少三个人,通过这个算法摇到了相当好的基因组,有一个甚至是A类的。”

“可为什么到我们这儿就不管用?”

“我怎么知道,也许他们改过了代码。”她愤怒地说,“你是在怪我吗?”

“没有。”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只是在想,当初如果留下这笔钱,我们就能换自动驾驶了。这样我也不用每次下班,都找借口留到最后走。让人看见我打方向盘实在太丢人了,就跟个底层人一样。”

“那又有什么关系。孩子没出息,赚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她说,“只要能让他在起跑线上多领先几步,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我当然也愿意。”他赶紧说,“可这不是不管用吗。你花了那么多时间研究,我们还是从来没中过。这就是个运气问题。”

“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每个月都有那么多新的A类和B类诞生。我们认识的人里面,那么多人都摇出了好号码,难道就眼睁睁被他们超过吗?”她的口气突然转冷,“是不是就算我生出个白痴,你也根本不介意。”

“他们会修好的,你明知道现在已经没人有缺陷了。”尼克疲倦地说,“我只是在想,也许我们生个普通孩子就好。不要更高的智商,不要更多镜像神经元,也不要更强的运动能力。就一个普通、健康的孩子。”

她闭上眼睛。“可他怎么生存呢?”她说,“一个连D类都达不到的孩子,在一堆A类、B类和C类里,他怎么生存呢?”

“就像我们一样生存啊。”尼克说。

“像我们一样?”她讥讽地说,“也许当初你妈摇出个C类再生你,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尼克仍然盯着道路前方,两只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两人不再说话。她知道自己伤到了他,却同时感到快意和懊悔。说到底,这不是他的错。当初他妈妈摇出的D-73号——如今这个号码已经被取消了——就决定了他随遇而安、胸无大志的性格。当然,后天教育本可以改变这一点,但要花很大精力,而她的婆婆显然也没能做到。吉娜无论如何也不要成为这样不负责的母亲。

把一个孩子,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带到世上,这既是份馈赠,也是份重负。实际上,孩子的成长完全取决于父母。过去,他们还可以说:我尽心教育了,给了他最好的环境,但他仍然不学好,这不是我们的错,恐怕是他本性如此。现在这个借口不复存在了。你给你的孩子摇出最好的号码了吗?没有?那你有什么资格把他生下来?他此后一生中遭受的所有痛苦和挫折,其中都有你的份儿,就因为你没能给他足够铭刻在基因里的美好品质。性格和认知能力是由神经元网络的构成决定的,而研究证实了这种构成取决于两个要素:先天基因和后天培养。把一个孩子带到世上,就意味着把他可能经历的所有美好和不幸带到世上,意味着创造出无数痛苦、快乐、欣慰和孤独的瞬间,意味着创造出爱。没有比这更重大的责任了,创造爱,就像圣徒和艺术家所做的那样。她在疾驰的汽车里闭上眼睛,顿时一个孩子浮现了出来:他在一块草坪上玩耍,柔顺的、滋润的头发打着卷,胖乎乎的小手举得高高的,试图抓住一只蝴蝶,阳光下他看起来是那么闪耀。这将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她想。

宴会已经开始,会客厅里人头攒动。她悄悄溜进去,从侍者盘子上拿了杯香槟,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中找到熟人。大部分人都打扮得很时尚,穿着各种新材质的衣服,有些人的耳后发着荧光,而肌肤闪耀着金属光泽。这次树宴的主人是对演员夫妇,丈夫连着两年入围最性感男星榜,妻子因在最近大火的一款拟感游戏中饰演陪伴玩家的女主而一举成名。也许因此,他们才急着拥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好与目前的身份相称。

倒是艾丽娅先看到她,向她招手。吉娜小心翼翼地举着手里的杯子,侧身从人群中穿过。艾丽娅身边围着四五个人,显然已经形成了一个临时性的谈话圈子。还没走近,她便听到其中某个人清晰的说话声,“这完全是个公平问题。试想,如果基因编辑进入自由市场,谁将是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富人。他们的孩子本就拥有更优质的教育,现在再加上经过精心设计的基因,几乎生来就把别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富生富,穷生穷,几乎是新的种族分化了。而转盘呢?你有钱,对不起,跟别人一样摇号去。你摇出好号码的概率不比乞丐高多少。彻彻底底的公平,甚至比命运更加公平。要我说,这才是进步。”

不出她所料,大家谈的话题果然是这个。毕竟再过一周就又到下轮摇号了。时间真快。第三位和第四位,现在已经基本确定,但是在第一位上,她还有些犹豫不决。她关注的两名摇号专家给出的分析大相径庭,但似乎都很有道理。

艾丽娅容光焕发,穿着一条星空似的闪闪发亮的裙子,向她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垂下的一缕发丝。像这种场合,艾丽娅都会雇一名造型师来替自己打扮。要是我有自己的造型师,吉娜想,我也会这样光彩照人。实际上艾丽娅平常根本不打扮,有时候吉娜去工作室找她,连着工作了几天之后她邋遢得简直难以想象,不逼她甚至不愿意去洗澡。

要是你们能看到她那时的样子就好了。吉娜呷了口酒,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变出了笑容。她抓住艾丽娅瘦长而有力的手捏了捏。

“这里还好找吗?”艾丽娅问,“我本想等你来的,可他们一直急不可耐。”说着,她露出些愠色。艾丽娅看不起自己的客户,这是众所周知的。奇怪的是,这也正是客户欣赏她的原因之一。

“倒是差点儿在庭院里迷路,幸好有人正巧经过。”吉娜笑着说。

“啊,这些讨厌的迷宫。自从土屋造作获了奖之后,最近到处都是,也不知道哪里好。”艾丽娅说着摇摇头,“尼克没来吗?”

“他在家看决赛。”吉娜说,“反正带出来也不长脸。”

艾丽娅笑了,“你上次跟我讲的新工作呢,进展如何?”

“大概就弄株变种雪莲吧。”吉娜淡淡地说,“把蓝色妖姬的花色基因移接过去,再弄点冰晶。我记得几年前有人做出了霜冻效果。”

“你之前跟我讲的仙人掌方案呢?”艾丽娅叫道,“那个多棒啊。”

“他们觉得雪莲的寓意好。”她简单地说,“毕竟只是家小型冬眠公司,只想要点商业设计。”

艾丽娅同情地摇摇头。“太糟了。不管怎样,”她说,“开业展览的时候记得叫我。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的设计。”

“我才不叫你呢,反正你也会忙到忘记。”吉娜故意撇了撇嘴说道。

艾丽娅装出受伤的样子,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她的经纪人走到她身边,碰了碰她的手肘,耳语了几句。她露出无奈的笑,“等我一下。”然后就跟着经纪人离开了。

吉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吞了一大口酒。她打算再待半个小时,等看完艾丽娅的新设计之后就借口离开。“我根本不该来的。”她闭上眼睛,又吞了口酒,每一次,每一次都不该来。可她真心喜欢艾丽娅的设计,这才是最糟糕的,她苦涩地想。

“为什么不让大家都有个好基因呢,”她听到身旁的女人说,“分出三六九等,算哪门子进步。”

回答的男人打扮相当古典,一身鼠灰色西装,只在领子上佩了枚宝蓝色的徽章。“在未来,或许,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人类从没建成过无阶级的社会。社会建立在分工的基础上,有分工自然就会有差异。无论如何进步,都会有部分工作相对来讲缺乏技术含量。举例来说,我们现在的公共交通已经实现了全自动化,但还是需要有人负责管理和维护整个系统,搞点修修补补。这样一份单调而简单的活儿,只会令一个A类感到痛苦,而让一个能力刚刚够得上的人来做,他则会尽职尽责,并且心满意足。”

“还记得我大学时候那个男友吗?”艾丽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也是这样,对什么事都有一套理论。”

“他是做什么的?”吉娜没话找话地说。

“谁知道,这儿什么人都有。哦,好像是哪门子投资顾问,专门负责管理和维护别人的投资组合。”艾丽娅拉起她的手,“你是要在这儿听他发表讲话,还是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树?”

“天啊,真美!”她在心里叹口气。

她们沿着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前进。那棵树就坐落在路的尽头,笼罩在玉质一般温润的月白色光晕里,树下一侧是一潭宁静、精致的湖水。简直像仙境。

“你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艾丽娅说。

“榕树,显然。是花叶榕。”吉娜说,“不对,是柳叶榕。”

“你眼力退步了。”艾丽娅笑。

“因为我做的都是小作品啊。”她平静地说,“以前,九年前,夏帕市政厅前面的广场想要棵树,曾经联系过我,当时我想用的就是榕树。不过后来他们找了个西雅图的工作室。”

逐渐靠近那棵树,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或许艾丽娅借鉴了她的创意。当然,并不是有意的,可能只是潜意识里自动浮现的,连艾丽娅自己都没意识到。毕竟灵感的来源总是混杂而难以预料的。“天啊。”她想,“我又开始妄想了。”为了掩盖自己的想法,她大声说:“完全是你一贯的风格,完全是艾丽娅式的。”

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垂着的枝条了,繁星似的花朵瀑布般倾洒下来,在夜空下静谧地燃烧着。肯定混了紫藤萝的基因。它们仿佛一只只小拳头,又像一群酣栖的白色萤火虫。

“摸摸看。”艾丽娅说。

于是她伸出一根指头。在碰触的一瞬间,这只雪白的拳头忽然张开,花瓣像一根根短小多肉的手指,一把将她抓住。

“捕蝇草。”吉娜说。她轻轻把指头拔出来,花瓣静止了两秒,便缓缓收拢了回去。细腻的触感仍然残留在皮肤,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这像什么。“婴儿。”她喃喃地说。这是婴儿抓母亲的手指。

艾丽娅点点头,“我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他们高兴坏了——他们正打算要个孩子。不过接下来的部分他们就不大高兴了:这些花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始氧化,变黄,变黯淡,像坏掉的灯泡,然后逐渐长出老年斑似的褐斑,最后枯萎成灰烬掉进池塘。”

“他们能接受?”

“他们最后还是接受了。”艾丽娅笑着说,“害怕被人说没品位。”

吉娜抬头看着这一树辉煌,想象它在时间中逐渐凋谢的样子。“创造力。”她想,“这是没办法的事。”涉及到神经元建立新链接的能力,B-43号,比常人高出27%的活跃度,或者B-27号,链接的稳定度会低33%-41%,因此横向思维是这类人天生的思考模式,当然副作用是情绪较不稳定。大多数A类都有这方面的基因组。当然,艾丽娅是自然生产的,但如果去检测一下基因,肯定也有。“有些人就是天生命好,”她愤愤地想。很快又感到一丝酸楚,为自己甚至在嫉妒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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