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悬崖

作者: 鲁般

白色悬崖0

1

岩里从一场沉闷的梦里醒来,暂时还没想好今天要做的事。

于是他干脆重新闭上眼睛,开始回味刚才那场梦的细节。梦里他的耳畔一直充斥着乌鸦的鸣啼,它们成群盘旋在浩荡的林海之上,声音像哭声般刺耳。厚实的树荫透不进光,色泽近于黑,他站在这片连绵不绝的灰暗里一动不动,像是迷路了很久,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方向。他无意再做什么,又暂时醒不过来,梦到这里变成一个困局,内心希望发生些什么的意志逐渐化作了对梦本身的怨怼,他绞尽脑汁,奋力幻想着周遭的寂静里能突然窜出些什么,吃人的野兽或者丰乳的女妖,不论什么都好。

但梦从来无法左右,所以他依旧独自一人,被困在那片黑暗中。

再次睁眼时,岩里起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房间的某处又出了一会儿神,睡意消散后,脑海只剩下一片混沌,连带着梦的内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有些扫兴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窗外。

距离日出已经过去了一阵,海天之间的边线几乎融为一体,灰暗的蓝色从远处的海面延伸而来,到了近海便成了一片碧绿,又一路被浅滩的沙砾冲淡,慢慢地蜕变成与云层相近的白色,从床边的窗户望去,极像是一汪泛光的油墨。

沙滩宽度不过十米,再往里便是一道高达百米、绵延数十千米的悬崖,如同厚实的城墙将腾涌的海浪拦腰斩断。悬崖的立面皆是大片大片耀眼的白,陈年累积的石灰石被海风打磨的平整而细密,如同凝固在峭壁上的积雪。

悬崖之上,是一望无际的茂密草甸,无垠的青翠沿着白色悬崖的边缘向远处蔓延,将天地割裂成白绿相间的两方。

岩里的房子,恰好位于这条细长弯折的界线上。

他推开门,走到屋外。篱笆围成的院子里,原本的草地被翻整成了松软的裸土,除此之外,便只有两张在海风抚慰下轻轻摇摆的长椅,其中一张椅子的藤编扶手上搭着一块厚实的驼色毛毯。

他照例在长椅上坐下,海风迎面灌入,即刻便有了凉意,他拾起一旁的毛毯,利索地将它搭在肩上。这样的天气似乎持续了好一阵子,虽然每天都能看见日光,天空也算得上晴朗,但只要离开房子,总不免会打几个冷战。

屋外靠向悬崖的一面,有一条简单开垦的小道。以篱笆围成的院门为起点,到达悬崖边缘时又弯折,然后沿着山崖的走向一直延伸向远方。岩里并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海边常有浓厚的雾,就算视野好的时候也只能勉强看到几百米外,岩里有时也会萌生沿着那条道路走走看的想法,但不知怎的,却从未迈出过一步。

不过,好在时常有人会从那一头赶来。

2

安出现在院外时,刚过正午。

“啊,你来了。”岩里注视了安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很意外吗?”

“是有一些。”岩里想了想,如实点了点头。

以往,安都是接近黄昏的时候才来。

安的神色有些憔悴,但依旧露出温和的笑容。她推开院门,走了进来,照例坐在那张与岩里相对的长椅上。和岩里身穿的单薄衬衣不同,安扣紧的大衣是非常厚实的毛呢面料,坐下的时候能遮挡住膝盖,她稍短的头发随意垂在领口,不知是不是沾染了海边水汽的缘故,显得有些潮湿。

二人对视了一阵,海风从中间穿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岩里把原本裹紧的毯子松了松,抚平了堆叠的皱褶,有意将身子直起来,比起刚才的松垮,现在的样子也勉强能算作郑重。

安似乎也注意到面前这个老人在偷摸着整理自己,于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岩里扯了扯衬衣的袖口,重新将手平整地放在腿上。

“昨晚睡得如何?”安问道。

“一觉就到天亮了。”岩里说完,突然又回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如果将这个扫兴的部分考虑进去,那昨晚的睡眠似乎也不算上什么多完美,“但也不是太好。”

“不好在哪个部分?”

“梦的部分。”岩里萌生了想向安解释这场梦的念头,但又很快被脑海里那些残破的细节打消了,这些画面不但无法拼凑成一个可观的故事,甚至连值得称道的情节都没有,它模糊又沉郁,活像一幅晦涩难懂的画。岩里叹了一口气,选择潦草带过,“几乎是暂停不动的。”

“你说,梦暂停了?”

“是的。我总感觉梦里会发生点什么,但是直到结束也一无所获。”岩里抬起头看着安,脸上显露出失望的神情,“对常人来说,梦的情节应该很丰富才对,不管是恐怖的,还是情欲的,总归是不停地在发生什么,这样才对吧?”

“是,正常的梦应该是这样。”安点了点头。

“可我的不是。在梦里,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只是傻傻地站着。”

“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吗?”

“我倒希望能遇到。”

说到这儿,岩里显得格外怅然。一种属于失败者的惭愧突然在他的胸膛中蔓延开来,令他不想再与面前的安对视。他先是低下头,进而又把目光移向远处的海岸,阳光下浓郁的蓝色让海水看起来并未流动,而是变成了某种半透明的胶质,粘连在白色悬崖的下方。

“那么,还是照例先说说病情吧。”岩里打算粗鲁地跳过这个话题,“你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似乎是因为岩里问得过于突然,安足足愣了好几秒钟,连呼吸都暂停了,全然静止地看着岩里。那种注视说成打量或许更为准确,她看起来似乎想从眼前这个老人身上再次确认些什么,这样全神贯注地打量持续了一阵子,安才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岩里似乎才觉察到安突然的缄默。

“他并不算好。”安停顿了一下,“癌细胞扩散得很厉害,特别是肝脏,引发了非常严重的血性腹水,上下腔静脉均有较大的阻塞,这两天还出现了心包积液。”

安细数着父亲的病情,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从医生那里得知的病理词汇。

“那他怎么说?”

“他?”安有些疑惑,“我刚才说的就是他的情况。”

“那些是诊断的情况。”岩里转过头看着安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焦急,“我是问,那些症状,他自己感觉如何?他有什么打算?”

安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

对于安此刻的反应,岩里始料未及,他的脸上显露出了不悦,却又因为不想被安察觉而急匆匆地低下了头。安正在陈述的,是自己垂死父亲的病情,即使答非所问,也无法让岩里将对答案的不满加诸安的身上。

“那么,他……没有接受我们的实验项目吗?”岩里故意放缓了语速,好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些,“DTC,DTC那个项目。”

“接受了。”安吸了一口气,又立刻重复了一遍,“他接受了。”

“那他应该会有自己的判断才对。”岩里点了点头,“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你应该知道,我一向主张的就是——那些绝症病人应该对自己的病情充分知情,就算是死亡,病人也是死亡的当事人,医生和亲属应该做的是尽全力配合病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那些医生最爱说的话是‘你不是要死了,只是病了,而我们正在帮助你’和‘你只需要配合我们的治疗就可以了’,这些谎话往往是最无用的。”

安看着眼前的岩里,他自顾自地说着,神情和语气变得和曾经讲课时一模一样,严肃、激进、绝对的专注,就连右手也从毛毯下方伸出来悬在半空,手指攥在一起紧紧地捏着什么。

粉笔,他一定以为自己手里现在该出现一支粉笔,安这样想。

“他们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世界上没人擅长死亡,也没人可以传授任何关于死亡的经验,即使是医生,也没有真的死过!”

“您说的没错,教授。”安点了点头,平静地看着言辞激动的岩里。他在大学里讲课时就是这样,讲到忘我的时候,常常在教室里手舞足蹈起来。

“可是,为什么你父亲会什么都不告诉你?是那些医生阻止了你父亲参与这个项目吗?那可是大学下属的医院,我在那里的实验室待了十多年,他们没理由会反对这件事。”

“没有,他们十分配合,所有人都很配合。”

“那会是因为什么?”

“因为,”安想了想说,“我想,可能是项目本身出现了一些异常。”

“异常……能有什么异常?”

“我、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些什么的啊!”

“DTC项目还在试验阶段,还有很多不够完善的地方,父亲他……他经常都会出现意识上的不稳定,而且,因为病情持续恶化,项目的进程也会出现很多不可控的情况,这些……在给您的评估报告里也提到过,不是吗?”

安的讲述经历了好几次断续,和刚才说起那些症状时的应答状态全然不同,那是被逼问时才会有的反应。她一边回答,一边专注地看着岩里,急迫而又害怕。

“不是吗,教授?”最后的那句反问,终于让岩里冷静下来。

岩里缓缓将抬起的手放下,重新塞进平整的毛毯里,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哆嗦。方才的激动与热烈退却后,他突然感觉到冷。那种寒冷贯穿了他的肌肤、鼻腔、双手和整个胸膛,往日徐徐吹来的海风,第一次有了需要忍受的严寒。

他想说些致歉的话,但当他抬起头重新看着安时,那种内疚又被莫名燃起的焦虑所替代。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已到嘴边的“抱歉”咽了下去。

“那……那个,你父亲之前和你说过什么吗?”

3

“所以,他并没有很痛苦。”

岩里说完,原本一直保持笔直的上半身渐渐放松了下来,重新躺回长椅的靠背上。

“是的。”安点了点头,“即使在最后一次化疗阶段,他的情绪都很稳定,基本上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有说不完的话。他和我说了很多年轻时的故事,篮球赛、婚礼、第一次出国去肯尼亚看动物迁徙,还把他后来一直不太好的脾气归因于那对从墨西哥搬来的邻居。”

“你和他说过他的病程吗?”

“每次见面前,我都会先和医生确认他的情况,然后如实转告他,他每次也都会认真听完,特别是实际配药的部分。他一直很爱计较芬太尼的用量,甚至说没有必要使用……因为那样可能会影响我观察DTC项目的进展。”

“他很配合你。”

“非常配合。”安看着岩里,他靠在椅背上,神色格外安详,似乎浑身没有一处在用力,撇开那张明显衰老、干瘪不堪的脸,他和那些即将被故事哄睡,疲惫却又还想听下去的孩子并没有分别,“他主动放弃了原本要追加的几项治疗。上个月,在得知出现范围扩散之后,已经停用了所有的药物,只保留了基础生命支持设备。”

“这些都是他自己的决定吗?”

“是的,他告诉我的,然后我再交代给医生。”

“医生们照办了?”

“我刚才说过的。”安点了点头,“他们非常配合。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您的学生,而这又是您的项目。”

“那你父亲呢,他觉得这个项目怎么样?”

“他……”安没有说下去,而是回过身,抬头看了看耸立在二人身后的小屋,木板拼接的墙面并不严实,屋内暖黄的灯火从那些狭长的缝隙里透出来,温热而诱人。

“他觉得怎么样?”岩里转过头,一脸迫切地看着安。

“我不知道。”安不知为何笑了笑,从长椅上站起来,她径直走到院子的外围,背对着岩里和他的小屋,面向远处浑然一体的天空和大海,“但至少我觉得很棒,即使被这样的病痛长久折磨,也依旧可以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最初的那阵子我来看他,他都没什么空理会我,也不知道在那么小的地方,他哪来那么足的精神折腾那些名堂。”

“小?”岩里想了想,急忙问道,“项目的活动区域很小吗?”

“或许对于他来说,是小了点,但这只是DTC的第一阶段。或许以后我们可以开发出别的项目场景,更大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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