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声

作者: 零上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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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脚

我们来到此地已有十几天,当地的食物终于让我们忍无可忍。他们盛情邀请我们食用一种颜色艳丽的植物,看起来像是人类的心脏,闻起来有种沥青被加热后令人作呕的气味。只有托马斯尝了一口,随后的一天内他都没再吃过东西。

娜塔莎揶揄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居然比不过菜式单调的美国佬,我反过来以坠机前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回敬她——她向来自诩沉着冷静。不过在我们小队漫长的宇宙探索中,这样掉链子的事她也没少干。

全部落唯一会山坡语的就是维吉尔,我做了很久的工作他才勉强答应为我们做向导。索多玛部落的居民不太愿意和外界交流,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即使生存已经不再是问题,他们还是保留着远古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其实这么说并不严谨,因为浮丘山没有白昼,也没有天空,人们头顶上是比脚下土地还要荒芜的酷似水星的地表,只反射着惨淡的恒星光辉,视线所及的天穹全被这灰暗的地表覆盖,唯有山地边缘的天空熠熠生辉。不过部落里的人反复警告我们,不要到边缘去,凡是去过的人都没回来。

但这里还是能看到星空的,而且不需要仰望,只需要平视即可看见条带状的夜空,如果原地打转一圈,星辰会如同古代卷轴一样在眼前展开。

当地人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清楚,大概率也不感兴趣。他们根据自己身体的发亮程度规划工作与休息的时间,如果通体发亮,他们就回去睡觉;如果身体变暗淡,他们就会醒来工作。我一直对他们倒头便睡的良好习惯匪夷所思,因为我睡觉时旁边不能有一点儿光,而他们自己就是大号灯泡。

索多玛人自太初就统治着山脚,当有人学会了使用工具,巫医发现了草药摆脱瘟疫,他们的社会就再也没有进步过。维吉尔是其中的怪胎,也是小队坠机后第一个和我们接触的人。娜塔莎作为语言学家第一个和他交流,但到了现在,她还是没能完全理解山脚语,这让她很有些挫败感。

我对理解这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言不感兴趣,在我看来,这些原始人能否互相理解都是个问题。

不过这不妨碍我和维吉尔成为好朋友,有时候礼物比语言管用,作为小队队长兼飞船驾驶员,我有义务进行一些外交方面的工作。在我的诸多礼品中,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厨房里的榨汁机,他们把邀请我们吃的那种植物放进机器里,后面的画面我再也不想回忆。

维吉尔喜欢我送的《星际航行概论》,作者是钱学森,母星上的一位先贤。维吉尔看不懂,但对里面的插图很感兴趣。

回想起十几天前的那次航行,我还是感到后怕。

出发前我们开过讨论会,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温和的星系,和我们的家园太阳系有异曲同工之妙。恒星沃晟有三个太阳那么大,离它最近的行星但丁和水星类似,但质量更大。但丁潮汐锁定,暴露在沃晟辐射下的永远都只有同一片区域,而我们小队正是背对着照射面进入但丁大气层的。

我们还没进入预定轨道就被但丁捕获了,引力把我们拽向这颗行星的另一面。当飞船越过晨昏线,看到浮丘山夸张地矗立在广阔的荒漠,我忍不住赞叹鬼斧神工的自然。

浮丘并非一座传统意义上的山,不是说它太低矮而不足以称为山,它足够巨大,但它的山巅凶猛地插进地表,山脚高高地挂在天上。这是一座倒过来的山,像一根圆头钢钉杵在但丁星上。

很快我发现,捕获我们的似乎不是但丁,因为飞船正不受控制地朝着山地边缘飞去,越过边缘就往恒星沃晟而去,我判断这磅礴的吸引力应该来自它。

我开足马力,双手死死握在操纵杆上,似乎要榨干最后一点儿能源。飞船像喝醉了酒似的撞击地面,迫降在维吉尔面前。

但丁的地核十分庞大,与它娇小的外形不符。天文学家歌川博司认为,正是沃晟惊人的引力导致行星上所有不坚固之物都被它吞噬。山脚是受恒星引力影响最大的地方,四野荒凉垂黑,无论是人还是动植物都矮小且佝偻。

这微妙的双星系统创造了当地人独特的生存方式,他们浑然不觉自己是倒挂着生活的。

按说这座颠倒之山应该早就步入恒星的滚烫之中,可它却顽强地抓住但丁不放,真是个神奇的现象。

同样,这颗离恒星最近的行星也早该投入恒星的怀抱,可它也惊险地一次次与死灭的命运擦肩而过,这正是我们考察小队来此的目的。

在是否继续向山坡前进的问题上,队伍内部产生了分歧,我、歌川博司和托马斯都同意继续前进,而娜塔莎、切萨雷和艾里克则认为应该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我的反对者以艾里克为首,他向来喜欢和我唱反调,捣乱是他的兴趣。他提议大家分开行动,我则表示强烈反对。作为队长,我向来要求集体行动。

争论以娜塔莎的妥协结束,她最终站在了我这边。

对于大家想要留在原地的情绪我可以理解,毕竟在我们停留的十五天里,蛾摩拉部落的行径大家有目共睹。他们从山坡上的石墙里冲出来,受特殊的重力影响,他们只需要坐在木板上,轻轻一推就能顺坡而下,然后掠夺成年男性,把他们赶回石墙里。

蛾摩拉人的武器要比索多玛人先进得多,他们有精致锋利的箭矢、乌黑的盔甲,甚至是简易的火铳,虽然用得不太好,偶尔会误伤自己人。

石墙环山而建,根据地理学家切萨雷的粗略计算,估计有六千多千米。高度二十米左右,让我们看不见山坡的情形。托马斯对此感到十分不解,他是位优秀的人类学家。既然山坡部落对山脚部落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山脚水土肥沃且有广阔的平原,为何他们不下来统治这片广袤土地?

唯有穿过那堵石墙才能知道答案。

维吉尔建议今天动身,我们收拾好了装备准备出发。

他是唯一一个从山坡逃回山脚的人,虽然是阴差阳错在蛾摩拉人下山时滚了回来。

他知道如何与蛾摩拉人沟通,也知道石墙隐蔽的通道位置,但能否进得去还要看我们的本事。

就在这时,蛾摩拉人再次发动了对村庄的袭击。他们嚣叫着从山坡上滑下,零零星星的箭飞到我面前。艾里克再次掏出武器,他早就想给这些土著一个教训,我抬手制止了他。

和蛾摩拉人交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毕竟我们还要进入他们的地盘。星际探索小队应当对其他文明保持观望的态度,这是守则规定的,况且这种友好的举动会在未来发挥作用的。

我带领大家退回到飞船附近,这些天我们一直住在可塑材料搭建的房子里。就当我要关上门时,艾里克敏捷地冲了出去。

这时我才发现,维吉尔没有和我们一起躲进安全屋,而是向反方向跑去。

我跟着艾里克跑出去,剩下的人也无法安心,都蜂拥而出。我能远远地看见维吉尔的身影,村庄已经着起火来,索多玛人的草房子像玩具一样被熊熊烈火连根拔起。借着风势,倒塌的草屋带着摧枯拉朽的火焰吞噬下一座屋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很快这片村庄就要化为乌有。

蛾摩拉人的进攻比前几次凶狠,毕竟之前我们都躲在飞船内旁观,这次他们终于看见了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维吉尔在土里刨着什么东西,艾里克揪住他细长的耳朵,想把他拽走。

我粗暴地推开艾里克,把维吉尔扶起来,他手上拿着我送他的《星际航行概论》,上面沾满了土。

他用委屈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做了一个山脚语中表示感谢的手势。

大家陆续来到我身边,每个人都全副武装。我先前命令大家不要携带枪支,避免传递错误的讯号,不过在这种情形下,我也不好再让他们手无寸铁地保护自己了。

我们的目标太大,冲我们飞来的箭矢和投枪越发密集。一个身披软甲的蛾摩拉战士提着类似手斧的武器冲过来,艾里克无动于衷,眼看就要到众人面前,他才挑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轻松掀翻了那个战士。

蛾摩拉语比索多玛语清脆许多,真不敢相信这是从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口中发出的。下一秒钟发生的事更令我震惊,被艾里克踩在脚下的蛾摩拉人企图抽出腰间的猎刀,艾里克直接用枪射杀了他。

“艾里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清理垃圾而已。”

他说得云淡风轻,无所谓地打量着已经死去的战利品。蛾摩拉人迅速包围了我们,有节奏地唱着战歌。我发现他们的脚底都垫着厚厚的鞋垫,像是黑色的海绵块。

局势一度陷入僵局,我只能依靠维吉尔来化解。他上前和领头的蛾摩拉人交流片刻,中间做了一个双手向上交叉的动作,这在索多玛语中代表神的意象,看来这种表达方式也存在于蛾摩拉语中。

那个头领听了之后,端详了我们许久,估计他从未见过穿太空服的人,感觉比较新奇。随后他又盯着死去同胞的尸首,凝视了许久,似乎在思考。

我嗫嚅地呼唤大家放下手中的枪,以小队装备的杀伤力,把这些人全部化成灰也毫不费力。艾里克是最后一个放下枪的,但他还是保持一副恶狠狠的状态。

头领长啸一声,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笼罩四野,其他战士不再唱歌。他又说了句什么,战士们都收起自己的武器,有序地退到一边,为我们让出了一条道路。维吉尔在前面领着,我跟在后头,向着山坡进发。

维吉尔一直冲我嚷嚷,大致意思是他们要为我们举行典礼,具体什么内容我也听不大懂。

我转头看了看焦枯的村庄,发现那位蛾摩拉战士的尸体还躺在地上,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也没人给他收尸。

第二章 山坡

小队在蛾摩拉部落待了五天,队员的不满情绪上升到极点,我们的一举一动在这里都会引起关注。迫于压力,我们只能在睡觉时间小声讨论,一不小心还会惊醒祭坛旁的祭司,之后他就会摇晃着脑袋跪在我们面前,诵念一些远古的祝词。

山坡的气候与山脚是天壤之别,地表烫得能煎肉,当然蛾摩拉人就是这样做的。我教给他们其他的烹饪方法,比如用铁锅炒菜、用石锅煨汤,还制作了一些铁钎子串上肉烧烤,这都是来自母星的饮食习惯。

他们很愿意接受这些新鲜事物,有几位祭司是我看着他们长胖的。

饮食可以改变一个文明,原来在分配食物时疯狂争抢的现象渐渐减少,人们的心情似乎也变得舒畅起来。一位祭司崇敬地告诉我,菜式变得丰富之后,自己撰写史书的灵感都变得更加丰裕。

蛾摩拉部落的首领就是那日与我们相遇的领头人,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带兵打仗。蛾摩拉是个尚武的部落,总让我想起古希腊的斯巴达。也许是因为生存环境艰辛,这里的人一直奉行优胜劣汰。我们易如反掌地战胜了蛾摩拉战士,他们便把我们当作神灵,把我们请上祭坛,围着我们跳舞唱歌。

这种简单的偶像崇拜让大家感到不适也不屑,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始终保持敬畏的蛾摩拉人当佣人使唤。

维吉尔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不过首领同意了我的请求,没有让他和其他索多玛人一样干苦力,而是充当翻译。

山坡语和山脚语有相似之处,但发音更加清晰,而且形成了简单的象形文字。娜塔莎根据刻在火山岩上的文字已经基本掌握了这门语言,只是有很多重复交叠的意象需要反复解释,这也是初级语言的通病。

我私下里告诉娜塔莎,即使她能熟练地运用山坡语,也要尽量装作不懂的样子,给维吉尔留一些存在的价值。

首领邀请我们参观他的国土,部落所属的领土就像是圆台的侧面,是一个完整的闭环。通向山顶的路上也修满了石墙,山下的索多玛人被抓来做壮丁,唯一的工作就是修墙。

无论上下,两边的墙都奇厚无比,大约有五十米宽。山坡下方的石墙有四个洞口,分布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而山坡上方的石墙没有洞口。

首领对山顶的问题避而不谈,我也只好不再提起。

山坡上的树木里充满了岩浆,大型动物也以岩浆为食。我们观赏了一次对大型动物的围捕行动,一部分人持盾在前,盾牌上附着的是和他们鞋垫相同的隔热材料—— 一种含有丰富木质纤维素的材料,用岩浆树的树脂制成;另一部分弓箭手和投枪手在后,专门射击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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