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作者: 杨林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0

第一章

下班前我又给城里那家蛋糕店打了电话。那家LITTLE AND FRIDAY蛋糕店据说是圣基督城——甚至是整个南岛——最棒的甜品店,程君和我说过好几次,她和同学每次周五过去喝奶昔都要排队。在新西兰这个世界最偏远的角落,这可并不常见。

接电话的好像还是上个月去店里时接待我的小姑娘,她显然有点儿不耐烦了。我的口气有点儿急,想让她再次确认一遍蛋糕上的祝词,“一定是大写的CJ……”

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想了想,没有再打,把作业收拾好,锁上抽屉。隔壁桌的安吉拉老师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我向她摆了摆手说暑假快乐,她惊异地看着我,可能没有想到我还会开口讲话。不怪她,我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物理代课老师。

我今天太高兴了,这周是CJ十八岁的生日。

我没等安吉拉想好说什么就出了门。出门的时候,新西兰南岛六月深冬清冷的风猛地吹过来,我的心情也像小时候的夏天,直到在停车场碰到赵明之。

他的西装是夏天的款式,有点儿紧张,称呼我程教授,说他叫赵明之。中文很流利,但有些声调是错的,就像那种从小在国外生活的中国人说的中文,就像程君。他说自己在OPO①工作,“是复旦的刘弦教授介绍的。”他问我有没有十分钟的时间。我点点头,说放假了办公室不方便,让他跟我的车。

我上车后立刻给程君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很正常。我告诉自己,又颤抖着拨给了纳尔登教练,他接了,一边快速告诉我程君还在训练场上,一边愤怒地大喊“专注!专注!”,背景里有乒乒乓乓的排球声和女孩子们的尖叫。程君虽然长得瘦小但勇猛灵活,在球队打替补自由人,和蒋廷以前一样。我请他告诉程君我今天又会晚点儿,让她跟琳达的母亲一起回家,之后我会去琳达家接她。纳尔登教练客气但明显很不耐烦地挂了电话。我喘了口气,想了想又拨给了刘弦。刘教授很快接了电话,说上个月的确有个姓赵的找过他,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的地址。

当然。我看了看反光镜,那辆黑色的福特福克斯依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车窗挂着圣基督城联合租车公司的绿色标志。我是不是之前见过这辆车?我又翻出手机里亨德森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您可真难找啊,程教授,新西兰南岛的凯厄波伊小镇,这里几乎算是世界尽头了。”

我没有说话,赵明之咳嗽了一下,紧张地摆弄起领带,再开口时喉咙里继续吞吞吐吐。我想象那里面塞了一只椰子。“我见过您一次。那时我还在剑桥读书,您来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我记得是关于您的团队如何处理克隆羊的几个基因特征点突变,让人印象深刻。可惜听说您后来离开了。”

我摆摆手,问他到底什么事。他递给了我一张名片,“对不起,这次来拜访其实和OPO无关,更多是我私人的一种好奇。我想向您确认几个问题,关于之前在伦敦的那次车祸。”

那次车祸。我看看手里的名片,拼命控制手不要抖起来。OPO公共关系专员,办公室在瑞士洛桑。我使劲看着他白净的脸,想找到一丝热带阳光炙烤过的痕迹,但并没有找到。一个小角色,不用担心。我对自己说。

“好的,但有什么问题呢?”我把手使劲按在膝盖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十五年。”赵明之打开自己的本子,真诚地看着我,“对不起程教授,可能又要让您再回忆起那段经历了。”

我不想回忆,但我告诉自己必须留下来听他要说什么。于是他开口了,就像亨德森警长告诉我时那样。车祸发生在1998年3月12日,晚上9点。那个醉鬼把货车开到了时速110千米,迎面撞上了我太太蒋廷停在路口的卡罗拉轿车,蒋廷当场死亡。

“按照当时的记录,蒋女士的器官捐献给了OPO,移植给了四位接受者。”

我点点头,觉得自己可能又要失控,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对,我和我太太大学时就签订了遗体器官捐献。”

赵明之点点头,“事发时您在芝加哥出差,对吗?您女儿呢?”

我盯着他的眼睛,“程君当时在朋友家。到底是什么事?你要问什么?”

赵明之看看笔记,又看向我,似乎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是这样的,程教授,OPO去年做了一次针对所有受捐献者的随访,在蒋女士的受捐者那边发现了一些疑问。”

是吗?那只椰子好像一下子跑到了我的喉咙里。“什么疑问?出现了排异反应吗还是有病变?”

他摇摇头,从皮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打开递给我,看着我的眼睛。

“不是。四份器官样本的DNA中,心脏的DNA和其他三个样本不匹配。”

我回到家的时候,程君和琳达已经在了,正躺在沙发上看书。

“我不是让你在琳达家等我接你吗?”我和琳达打了招呼,我已经收到了琳达妈妈的短信。

“艾泽今晚请了朋友开聚会,我们就来写作业。”琳达说,艾泽是她弟弟。

我点点头,走向楼梯。这时程君说,如果只能在家里过的话,她想请琳达和她们排球队来参加她下周的生日聚会。

自从上次吵架,她已经很久没和我说话了。我停下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反常。“CJ,我们说过了,这个生日有特别安排,要我们两个人一起过。生日之后,回上海之前还有一周,你可以再请球队来。”

“可这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为什么不能按自己的希望来过!”程君大喊。她生气的样子像极了蒋廷。

“我们说过了,只有你和我。”

我走上楼梯。楼下程君继续大吼着,又威胁不去上海读大学。我最后听到琳达悄悄地说:“你爸爸今天的眼神很奇怪。”程君立刻愤怒地打断了她,“他不是我爸爸!”

我关上房门,从衣柜深处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小心地放进提包;又从床垫下摸出那张照片,照片里是程君刚出生不久,我们一家三口在爱丁堡的研究所门口的合影,照片下是我们手写的签名:程太永,Chris蒋廷,还有程君小小的手印。自从我们从泰国搬到新西兰,所有蒋廷和程君的照片都收了起来。

我摸着她的面容。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我依然能看到她和程君的笑容。我能听到她的笑声,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脸,苏格兰略带咸味的风仿佛还在她的发丝里。

对不起,亲爱的。我喃喃地说,眼泪在黑暗中滴落在照片上。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了办公室。整个学校都已经放假了,校园里只有零散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学生,大声笑着走在路上,高大的水杉站在粉红色的天光下。办公室空无一人,暖气已经停了,房间很冷,这让我的左膝盖又开始疼起来。邮箱里有几封邮件,其中一封来自刘弦,问昨天的电话有没有事,并告诉我程君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好,提醒我们务必在八月十五日前去复旦大学生物系报到。

我没有回邮件,事实上我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我把那两个信封从提包里拿出来,小心地放到书桌的抽屉里。时间很慢,我的心跳很快,当我终于从窗口看到那辆黑色的福克斯缓缓开进停车场,停到我孤零零的老式沃尔沃V70旁边时,我几乎要大喊出来。太阳这时刚刚升起,车前窗反射出柔和的光。

赵明之的敲门声礼貌得无可挑剔,说话也流畅了很多。他感谢了我的时间,告诉我他昨晚和同事讨论了我的建议,无论是当时器官移植手术记录出错还是测试样本被污染,都是不可能的,OPO所有的记录都有双重物理备份。

“我仔细交叉检查过很多遍。至于您提到的第三个可能性,”赵明之摸着领带,“即对这颗心脏做心内膜心肌活检的时候,错误取到了属于受体的心血管的DNA样本,的确是可能的。为了搞清这点,我可以申请总部尽快安排再做一次检查,这次只需要采集受体DNA,与上次样本做对比就可以了。不过……”

我看着赵明之坐在安吉拉的位子上,从提包里拿出另一份资料。他的手指在颤抖。

“不过,”他僵硬地微笑着介绍,因为这次受捐者样本随访的初衷,只是潜在病理预防,DNA不匹配的问题还没有人注意到,“所以,在把事情闹到伦理委员会也知道之前,程教授,出于好奇——事实上在来之前,我私下对四份样本的DNA还做了一个遗传特征比对,结果有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发现。”

我没有说话。

“这两份DNA存在亲缘关系。具体说,心脏DNA来源于其他三个器官的DNA的直系女儿。”赵明之继续小心地说,一边仔细看着我的眼神,“这非常奇怪,对吗?这完全不能用受体DNA污染来解释。”

我问他怎么想,他终于收起了让彼此尴尬的笑容,抑制不住的紧张让他咳嗽了一下,“程教授,我认为您一直在从事某种秘密人体基因实验。”

我的心情突然无比平静。这十几年,我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只是没有预料到来的会是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年轻人。

“继续。”我说着,轻轻把书桌抽屉拉开。

赵明之显然受到了鼓舞,我相信下面的话他已经在镜子前排练过很多遍,“程教授,我相信您已经掌握了某种先进的基因复制技术,并早在二十年前就在蒋廷女士身上进行了应用!”

我把手伸向抽屉。太阳已经走到窗口的位置,房间似乎暖和了一点儿,一片云的阴影缓缓在赵明之脸上爬过。他在阴影里激动着,“我去了爱丁堡的研究所,官方记录显示您是在车祸后的第二年,突然因为未公开的个人原因辞职。除此之外,没有人愿意谈起您,没有人知道您的下落。后来,我还特意去查了车祸和器官移植的记录,发现很多和那次车祸有关的部分都被涂改过。医院的医疗信息是保密的,虽然当时负责的警官同样非常不配合,但我总算还是找到了警方的车祸勘查记录。不过里面只剩下车祸现场的照片,之后所有和尸检相关的部分都消失了!”

“程教授,您当然清楚,未经伦理委员会批准,任何人体基因编辑实验,都是被严格禁止的。蒋廷女士的心脏和其他三个器官不匹配,说明她早年一定也曾接受过心脏移植手术;这颗心脏显然不是天然的心脏,而是按照蒋廷女士的基因编辑修改过,应该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排异反应,甚至还有其他改进人体机能的目的。”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惶恐失措的眼神,所以最后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所以,所有的这些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推断,即,您和蒋廷女士早就已经秘密研究并掌握了人体器官基因改造技术,并由此替换了蒋廷女士的心脏。那次车祸无意中暴露了你们的研究,所以您被迫离开了研究所,隐姓埋名来到了这个世界边缘的小镇。研究所为了掩盖丑闻,又利用他们在英国政府的影响力,进一步把所有相关的信息做了销毁。”

他终于停了下来,我的手也停了下来。赵明之激动地看着我,我看到胜利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你是这样想的吗?”我从抽屉里收回手,犹豫地看着他,“这些都是推测。而且哪怕你说的是真的,也早就过了追溯期。”

“说吧,你要什么?”我对他说。

赵明之笑了笑。“请别误会,程教授,我绝对没有任何恶意,我纯粹是出于对科学本身的好奇和崇拜。”他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绝不会败坏您的名誉。”他又提起自己也是学生物的,是我剑桥大学的师弟,对伦理委员会限制人类基因科学研究也一肚子苦水。最后他终于委婉地提到,想让我把人体器官基因编辑和复制技术拿出来,“人造器官是一个几十亿美金的市场。我们可以一起合作。”

我终于也笑了,突然间迸发的大笑,眼泪止不住的笑,直到笑得他开始紧张地揉起了领带,直到我突然想请他喝一杯。“即便你说的都对,赵先生,但是我已经彻底退出了科学圈,你说的名誉,我完全不在乎。”我早已不是那个站在世界中心的科学家程太永教授,我现在只是在世界最边缘的圣基督城南区初级中学物理老师Chris。我也不需要钱,我真诚地告诉他。

赵明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我不相信!这可是个巨大的市场!而且你是大英科学院的院士!基因编辑技术的创造者!”他失控地大喊。我不想再听了,拉开抽屉,掏出一个黄信封扔给他,信封上有研究所的标志。“这是六万英镑,研究所给我的退休金的一半,也是我所有的积蓄,算是对你这些时间的补偿。”他呆呆地注视着信封,又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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