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之“声”
作者: 【德】卡斯滕·施米特 译/顺心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给大家带来的是2021年德国科幻最佳短篇小说哦,作者卡斯滕·施米特的文风依旧细腻动人。同本年二月刊的《共享忘川》一样,围绕着“人的记忆”展开科幻思考,深邃且有温度。但不同于上一篇颇为曲折的故事,本作选择将一名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科技生活细节娓娓道来,描摹出格式塔心理学派“人并不是部分的简单相加”这一论断的现实图景,这不失为一种对当下技术万能论的反思。
他的脑海中每产生一片新的空白,都会有一个声音试图将其填补。医生告诉延斯·瓦格纳不用太担心,这声音和自己是一回事儿。瓦格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这种解释某种程度上令他安心。毕竟,无论是这个声音,还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希尔德曼先生似乎很饿,你该喂它了。
希尔德曼先生是一只公猫,正坐在它那红色塑料碗前,示威似的舔着周围地板上堆积风干的猫粮渣。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永远都吃不饱。是不是,可怜的小家伙?”瓦格纳拉开水槽旁的底层抽屉,看着里面堆放的罐头,有些犹豫。
“好吧,要吃什么呢,鸡肉还是鹿肉?”
希尔德曼先生咕哝着离开了它碗前的岗位,和瓦格纳先生一起盯着抽屉里的东西。
冰箱里还剩了一些猫粮。
话音刚落,天花板上的微型投影仪随之投出一束光。红色的光点在冰箱外层的不锈钢上跳动着,试图引起瓦格纳的注意。瓦格纳打开冰箱,拿出一罐猫粮。
“哎呀,希尔德曼先生,我们刚刚差点儿开了两罐猫粮。爸爸这是越过越糊涂了吧?”
希尔德曼先生发出了赞同的叫声,但一看到食物摆在面前便偃旗息鼓了。瓦格纳轻抚着这只灰白色的大猫,从头到尾,然后站了起来。他刚刚在这里做什么?他四处打量着厨房。厨房的操作台面很整洁,除了一个咖啡杯以外空空如也。瓦格纳发现杯子里面还有一些喝剩的咖啡,他不确定地翻看着杯子。他是想再泡一杯吗?他不知道啊。
电话响了。
是玛琳打过来的。你要接吗?
“不!”你认为这个声音应该早就清楚这一点,因为它为此而生。观察、学习,然后明白瓦格纳先生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好的。
铃声渐息。
去了一个小时了。延斯·瓦格纳待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盯着另一头的投影屏幕,上面是他过去的照片。
“我需要说点儿什么吗?”
神经控制技术员告诉瓦格纳,“只要你有想说的。你的脑内即时想法有助于我们对你的情绪反应进行分类。”
“但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必须的。我们已经为你接好线了。”她一边说,一边检查心跳和呼吸频率的传感器是否装好,“你不用僵坐着一动不动,但请尽量保持头部的平稳。”技术员把平板电脑屏幕转向瓦格纳,“我们希望可以始终记录到你瞳孔的图像。”
屏幕上是瓦格纳左眼的特写,他认出了他那标志性的褐色虹膜上的金色斑点。
“好的。”瓦格纳说完便把头沉入枕垫。
技术员在平板电脑上打着字,坐在瓦格纳身后。所以,瓦格纳只能从眼角瞥到她的身影。
瓦格纳已经同意开放云端,让他们扫描其中所有的图像、新闻推送和文档。这些都是人生的文物。但这一步只不过是最简单的部分,真正的挑战在于要在这重重的原始数据中评估出每一块的价值。算法将通过这些数据建立一个囊括他所有习惯和性格的个性模型,一份“如何成为延斯·瓦格纳”的指南。
这绝非自动化能办到的事。计算机可以从智能手表的数据中得知他常常在午饭后散步,甚至能知道他去向何方,但它不会明白瓦格纳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感受如何,或他为什么要选这样一条特定的路线。它不懂瓦格纳是多么享受在新鲜的空气中锻炼,它更不明白的是与其共存近四十年的生命之旅的种种细节。那家早已人去楼空的老咖啡馆,是瓦格纳和萨布丽娜相遇的地方。它就在瓦格纳平常散步的一个拐角处,人工智能可能将那里判定为他需要休息一会儿的地方。但其实,他停下来只为了重温那个午后。饮下一杯又一杯的拿铁后,他们确认了对彼此的爱。
数小时过去了,瓦格纳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和技术员一起看着照片。他想到什么就告诉她什么,照片里的人是谁,在哪里拍的,当时为什么拍。
技术员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起初她会微笑着点头,时不时发出赞许的低语。但随机图片数据流的持续不断,让她变得越来越安静。瓦格纳可以从眼角看到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敲打着键盘。
“人工智能已经完成了元数据中大部分人物的识别和其他内容的处理。”当瓦格纳开始抱怨这无休止的图像如掠影般接连闪现时,技术员回应道,“现在,我们只是在测量你对这些照片的情绪反应。”
瓦格纳嗫嚅着道歉。他继续沉默地看着照片,即使他想到了些什么。有时它们闪过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那蔚蓝的假日天空、嫩绿的野餐草地、闪光灯照亮的客厅景象和白发苍苍祖父母的褪色相片几乎融为一幅图景,其中各部分却又各自摇曳变换。瓦格纳不知道他该如何识别这一切,更别说作出反应了。但机器还在闪烁着,滴滴作响,涌动的图流也没有停息。技术员抬头检查显示屏,也没有什么反应。
瓦格纳感到他正于自己的一生中飞驰而过,那速度风驰电掣,以至于裹挟的气流几乎使他无法呼吸。电脑似乎有所察觉,倾泻的图像数据流放慢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此时,瓦格纳的生命之旅已经到达了他和萨布丽娜的第一次假日。那是一张他俩在前往西西里岛的渡轮上的自拍。背景中,有航运公司的标志,岛的盾形纹章被印在红黄相间的烟囱上。咸咸的海风把他零碎的短发吹成了尖尖的刺猬状,还卷起萨布丽娜红色的长发,遮住她的脸颊,只能看到她微笑的唇。
下一张照片上,他们那老旧的旅行车正停在露营地周围。萨布丽娜的下半身被后备箱挡得严严实实,她正在找瓦格纳放错包的东西。地平线乌云密布,浓烈得近乎漆黑,酝酿着后半夜的暴雨如注。暴风雨卷走了他们的帐篷,瓦格纳和萨布丽娜不得不在车里度过那个夜晚,剩下的假期则在廉价的民宿和度假公寓里度过。瓦格纳笑着说正是风雨的怜悯,才让有情人共度,不苦春宵短。瓦格纳和萨布丽娜都很确信,玛琳正是在那个晚上来到他们身边的。他们后来常开玩笑称她为他们的“风暴之子”,只是后来,这个称谓承载了越来越多的挫败与失望。瓦格纳差点儿脱口而出,把这件事告诉年轻的技术员。转念又想,她大概不会对一位老人的私事感兴趣,况且,也没有必要,不是吗?
片刻之后,多波动描记器记录下了瓦格纳刚刚的心跳、呼吸频率、瞳孔扩张和面部表情,将它们分割成单独的部分进行分析后,推测并将其归入“幸福的回忆”中。屏幕上的照片再次开始流动,转瞬便跳到了暴风雨的三年后,停在他们第一套小公寓附近公园的操场上。玛琳站在那儿,一只手扶在摔倒的自行车把手上,鲜血从擦伤的膝盖上涌出。她的嘴巴大张,扭曲成一个尖叫的模样,鼻眼随时准备好开始涕泪横流。当她跑向他,寻求安慰和鼓励,跑向他,总是跑向他时,他是否放下了相机?瓦格纳先生不记得了。
玛琳吵闹而莽撞,反复无常,显然和萨布丽娜是两个极端。
“她这些毛病是打哪儿来的?”
与我无关,瓦格纳暗道。你们俩内心深处可不要太像。
时间流加快了速度。几年,然后是几十年,定格在那栋位于郊区的住宅。那里有露天大阳台,花园的桌子上放着一块芝士蛋糕,那是瓦格纳的最爱。瓦格纳想起了那一天,他退怯了。他们的邻居本来也在场,还有玛琳当时的女朋友苏珊娜。瓦格纳从来都不喜欢苏珊娜,但萨布丽娜当时是憎恶她。那一天以争吵收场,跟过去多次发生的一样。
这张照片就停在那儿。
“不。”瓦格纳开口。
“怎么了?”百无聊赖的技术员抬起头来问道。
“请跳过这一张,我不想看到它!”
“瓦格纳先生,这些都是您允许我们查阅的。”
“我不想看到这一张。请接着往下放,现在。”这是一个命令。瓦格纳很少这样说话。技术员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按钮,照片消失了。
那一天,他们比往常更早结束了测试。
延斯·瓦格纳坐在沙发上。沙发套因为沾着一层灰扑扑的猫毛,看起来几乎有原来的一倍厚。瓦格纳用大拇指和食指揉搓着,捏出一条条小小的毛辫儿。
“哎呀,希尔德曼先生,又得给你梳毛了。要不要试一试,还是说你又要抓我?”
希尔德曼远远地坐在沙发的一端,眨了眨眼睛,像在说它今天愿意勉强一试。瓦格纳到处找梳子,它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某个角落,一定是有人把它收起来了。萨布丽娜总是把东西收拾得很好,好得瓦格纳从来都找不到,就像这把梳子。
“你只是有一套自己的体系。”他总是这样说。
“而你压根没有任何体系。”她总这么回答。
如今,再没有人会把梳子收好了,但现在瓦格纳还是找不到了。
今晚是游戏之夜。你该出发了,否则会迟到的。
瓦格纳从沙发上蹦起来。又是周三。他朝希尔德曼说:“看来你今天可以幸免于难了。”鉴于自己胜券在握,它早已蜷缩在沙发垫上。
你得在下一站下车,或许最好现在就按下车按钮。
听到耳边的声音,瓦格纳哼着回应了一声。他本来想说他还不傻,但公交车上人满为患,瓦格纳没有因为一时的冲动在公众场合大声反驳它,他不喜欢这样做时人们脸上异样的表情。他站起身来,在行驶的车上艰难地挤过人群,在出口按下停车蜂鸣器。
“你应该按红色的按钮。”一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子说道,“蓝色的是用来降低巴士速度的。”
瓦格纳等着那句“早就告诉过你了”,但那个声音没有什么动静,好像是察觉到了他此时的恼怒,不去打扰他。瓦格纳自己找到了剩下的路。五分钟后,他来到了桌游吧。
这是一家游戏酒吧,十年前就在这儿了。门口的正后方矗立着一座真人大小的兽人雕像,清楚表明这不只是小兵、骑士和王后的战场,黑暗精灵和矮人的部队同样也在此厮杀。
兽人的战斧早就被换成了一把木勺,圆盾上贴着当天的菜单。酒吧里很暖和,但通风不怎么好。内部的装饰是两种不同风格的怪诞共存——既像啤酒厂租赁册中的伪巴伐利亚小酒馆,又到处都是极客风尚的宇宙飞船模型,以及过去四十年的电影海报。有些客人来这儿只是吃吃喝喝,但大部分的桌子上都摆着游戏。
瓦格纳走到中间窗户的那张桌子。那帮伙计早就到了,马里乌斯和保罗点了可乐,迪尔克像往常一样点了薄荷茶。桌子上放着麻将盒,看来今天又是老规矩。大概他们终于想要推翻瓦格纳无可置疑的常胜宝座了。简单地寒暄了两句,马里乌斯迫不及待地开始码牌。
瓦格纳把自己面前的牌调整码好。他害怕有一天,这个游戏将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到了那时,他会察觉吗?万一他早就认不出这些牌了呢?他怎么会知道呢?他当然可以问那个声音,但这很难为情,而且瓦格纳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在作弊。
一开始打的节奏很慢,但瓦格纳逐渐找到了自己的状态。他慢慢不再担心朋友们可能发觉他的异常,他们中也没有任何一个对他有不同于以往的评价。
在第二轮里,瓦格纳找回了自信。他打得很好,胜利在望。当保罗丢出一张他刚好需要的牌时,瓦格纳得意扬扬地拿起它,“嘣!”
其他人抬起头看向他。瓦格纳脸上一热,错了,说错话了,他露馅了。
这一招叫碰牌。那个声音响起。如果别人打出一张刚好和你有的能组成一副三张一样的牌,你得说碰。
“碰,我是说碰,当然是。”瓦格纳嘟囔着,抬了抬眼睛,“阿尔兹海默症嘛,对吧?哈哈……”
马里乌斯点点头,注意力转回自己的牌。保罗眨了眨眼睛,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有迪尔克皱着眉,清了清嗓子。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开口道:“前几天我在镇上遇到了玛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