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只土拨鼠

作者: 付强

杀死那只土拨鼠0

在我来到“转角遇到爱”咖啡厅门前时,天上恰好下起了小雨。尽管我清楚地记得这场雨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几时几分几秒开始、几时几分几秒结束、会淋湿几位路人、在哪里引起剐蹭等等,但我还是一丝不苟地将雨伞装进了包里。我在门前静立三秒,拉开了浅蓝色的杉木门,只看到莫莫小姐正一脸诧异地站在那里,仿佛疑惑老旧的木门为何会自动打开。

她看看天,又看看我,嘴型看上去像是想要飙句脏话,却因为我这个陌生人在场忍住了。我掏出雨伞递到她手中,说道:“我会在这儿耗上很久,想必到时雨就停了,别客气,拿去用吧。”

莫莫小姐抬起手腕,动作却还是僵住了。我继续说道:“这把伞,也是一位好心人借给我的。你不需要归还,下次将它交给更加需要的人就好。”

我的话似乎打消了莫莫小姐的顾虑,她半笑着接过伞,说道:“太感谢了,如果我一身湿漉漉地去见编辑,还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想呢。多亏遇到了您。”

“我的荣幸。”

尽管她不认得我,我却知晓她的一切,包括怎样说服她收下雨伞。非但如此,我还清楚如果今天她淋了雨,不仅会被退稿,夜晚还会发烧并引发心肌炎。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上一次她疾病发作的时候,我恰好就在她的床上。

进入咖啡厅,我快步来到墙角的木桌前,我约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我装出一副匆匆赶来的样子,一面向他们道歉,一面敞开衣襟坐下。

“您就是裴冬先生吧,幸会,我是赖鹏。”坐在正对面的小个子合上笔记本电脑,向我伸出一只手。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黑眼圈很重,油光锃亮的额头上似乎写着三个字:程序员。

我同赖鹏握了手,看向另一边跷着腿喝柠檬茶的短发女士,问道:“您是佳悦女士?”

对方点点头,似乎杯中的花瓣比我俩更有吸引力。多说一句,佳悦这种类型在当下很受欢迎,但我还是更喜欢莫莫小姐。

坐定后,我起了个头,“我们聚在这里,是因为遇到了相同的困境。不过为了彼此信任,大家还是需要证明一下不是瞎凑热闹。我先来——”我看了一眼腕表,“五秒钟后服务员会打破杯子,吓哭一名八个月大的婴儿。”

我话音未落,不远处便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继而是婴儿的哭声、妈妈的安抚声和服务员的道歉声。

“服务员收拾碎屑时割伤了手指,左手边第三桌的男人会递来创可贴。”赖鹏说道,“而他,是那名服务员的前男友。”

我扭头看了看,服务员刚好接过前男友的创可贴,表情之丰富复杂,足以难倒最先进的人脸识别程序。

佳悦咬着吸管,说道:“十秒钟后,我的杯子里会有五片花瓣浮上来,如果刚才我和你攀谈,数量会变成七——只不过无法证明了。”我们一起在心中默数到十,果然有五片花瓣从杯底浮了起来。佳悦敲敲桌面,问道:“满意了吗?”

之后,我们分别介绍了自己的遭遇。无一例外,大家都被困在了11月4日这天,直到现在也没办法逃脱。我是最惨的那个,经历了2371次,赖鹏和佳悦则分别是788次和1953次。许多科幻作品描写过这种情形,商量过后,我们决定借用一部电影,将不断重复的11月4日称为“土拨鼠之日”,我们则自称为“土拨鼠”。

个人信息方面,赖鹏果不其然是程序员,在某家小学生都知道的游戏大厂做算法——当然,从第121次重置开始,他就再也没去上过班,而是每天一早发送一条问候领导祖宗十八代的信息,直到现在都没有厌烦。佳悦在一所高校的物理系任教,因为从事的是理论物理研究,重复过同一天反而对她没造成太大影响。

“我是私人侦探,生意不好时也送送外卖。”我分别递给两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我自己设计的公司logo,造型参考了埃舍尔的名作《画手》。

佳悦飞快地喝完了柠檬茶,又叫了一杯同样的,还特别强调要多加冰。之后,她对我们说道:“我先讲吧,这毕竟是我的专业。毫无疑问,我们陷入了一种特殊的时空结构中。如果用数学来描述的话……”

她从小巧的米色贝壳包中取出纸和笔——真没想到她还带了这种东西,先是画了一条直线,说道:“这是复平面中的实数轴x。”

之后,她又画了几个圆圈的俯视图,就像弹簧一般。大概是怕我们不明白吧,她在弹簧上写下了一行公式:y=e2πix。殊不知,看到公式后,我们原本想要理解的冲动都被锤了个稀巴烂。然而理论物理学家从来不会体恤凡人的苦恼,继续说道:“这种结构在数学中有个专有名词,叫作复叠空间。例如我写的这个函数,就可以将实数映射到周期函数。当然,时空度规不是一维的,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得多,不过基本原理就是我讲的这样。”

“可是,佳悦小姐,”我盯着纸上的草稿,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摆脱这个蝴蝶空间呢?”

“是复叠。这个简单,”佳悦换了个叠腿的方式,“根据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想要改变时空度规,只需要引力即可。”

赖鹏代替我发问道:“需要多强的引力呢?至少我们的经历证明了,地表的重力加速度不行。”

亏得他还能记起“重力加速度”这么专业的词汇。面对赖鹏的提问,佳悦挠头道:“这个问题很麻烦,需要建立模型,再去超算中心那边租用计时器做数值模拟。我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将模型代码敲出来,问题出在超算那边。即便花光我所有的经费,也不可能在一天内完成计算。计算机的内存可不会为我保留记忆。”

佳悦小姐轻松地拍拍双手,又道:“不过大家也不需要太过悲观。我虽然不清楚所需引力值的下限,但如果依靠作为时空奇点的黑洞,一定可以解除‘土拨鼠之日’的诅咒!”

年轻时我喜欢过一位物理很好的女同学,出于客观需要,我强迫自己读过一本专门讲述黑洞的科普书,大概了解了“黑洞”是什么。细节自然记不清了,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宁肯继续过着重复的日子,也不想成为黑洞的牺牲品。

“人类唯一一艘到达了黑洞边缘的太空船,由二十多个国家合资建造,花了十八年才抵达目的地。即便我们现在、立刻拿起武器去抢劫,也不可能登上那艘船。”依旧是赖鹏代替我说出了牢骚。我很想说句“干得漂亮”,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道如何描述罢了。

“理论物理学家只提供理论解,可行性是实验物理学家的事情。”佳悦说罢,仿佛完成了任务一般,再次回到花瓣布朗运动的世界中去了。她似乎对新上的柠檬茶十分满意,端详了很久也没有动口。

如果她没有冒出那句“这次的冰真不错,竟然包含了四个空间群”,配合上她不低的颜值,这将是一幅十分文艺小清新的画面。

“我接着说吧。”赖鹏举起手自告奋勇,“我认为破解‘土拨鼠之日’的关键,是找到‘计时器’。”

听到这个名词,我和佳悦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赖鹏继续说道:“每天零点零分零秒,我们的意识就会返回到前一天的身体里。我不想去深究里面的物理学原理,从编程的角度讲,要实现这一点,必须存在一个‘计时器’,或者说标准时间,进行比对。否则,那个重置我们的家伙,怎么会知道‘到时间了,该让这几个家伙回去了’呢?”

见我们没有反对,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伸出两只手指,说道:“基于这一设想,我找到了两种破解方案。其一,计时器会随着我们的移动而移动,并时刻与当地的标准时间进行比对。这是最简单的情况,我们只需要骗过时钟就好了。”

“怎么骗?”我听得入了神,情不自禁地问道。

“国际日期变更线。”赖鹏说出一个地理学名词,“如果我们能在二十四小时内越过这条线,从当地时钟来看,我们就是回到了‘前一天’。越洋航班很多,想做到这点并不难。一旦成功,即便我们无法成功逃脱,至少可以变成‘两日囚’。”

“你已经尝试过了?”我追问。

赖鹏用力地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他似乎有些难为情,“我买不起机票。”

“如果我是那个幕后黑手,一定不会把计时器带在身边。”佳悦撩撩发梢,“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你们瞎折腾,它不香吗?”

“这种情况下,破解成本要高出很多。”赖鹏倒也不恼,继续解释道,“如果计时器固定不动,我们就需要让‘自己的时间’和‘计时器时间’不相一致。这里飞去最近的太空港需要三个小时,最早的班机凌晨一点十分起飞。如果我们在五点前坐上飞往星空的任一航班,七小时后,也就是中午十二点前,太空船就会飞出地球圈,结束低速航行阶段。在接下来的十二小时里,飞船最高可以加速到零点三倍光速。”

“时间收缩效应?”佳悦不愧是物理学家,立即反应了过来。

赖鹏点头道:“根据狭义相对论,相对速度接近光速时,两个惯性系的时间会彼此不同。也就是说,我们的主观时间会和地球上‘计时器’的标准时间产生偏差。如果能够验证这一点,就证明了‘计时器’固定在地球上,我们也就有了破解方法。要知道,光速是信息传播速度的上限,既然‘计时器’不会动,我们就躲得远远的。总有某个速度阈值,让它发出的信号永远追不上我们,或者信号已经因为沿途的扩散和散射变得足够弱,不足以将我们拉回‘土拨鼠之日’。”

“你不怕信号传输用的量子纠缠态吗?”我说出一个难得记住的物理学名词,“那玩意儿的传输速度据说可以超越光速。”

“不会的。”佳悦代替程序员回答了我,“想要让信息有效,就必须通过经典路径传输秘钥,速度上限依然是真空光速。”

“只是……”赖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连越洋机票都买不起,更不用说太空船了。”说罢,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向我们展示了一张做好的表格。表格上清楚地写着每一步的费用,最后合计的金额看得我眼晕。

“最后说说我的想法吧,更简单可行一些。”我最后发言,“比起‘土拨鼠之日’用到了哪些物理原理、计时器在哪里、标准时间可不可能出现偏差,我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是我们?”

赖鹏和佳悦听得很来劲儿,这让我十分满意。我继续说道:“我不管幕后的那个家伙是黑心政客、疯狂科学家还是什么高等文明,也不管他这么做的目的是惩罚还是实验,我想问的是,费尽心机囚禁我们三个,性价比是不是太低了?正如佳悦小姐所说,要实现‘土拨鼠之日’,需要构筑那个什么叠……”

“复叠。”

“对,复叠空间。如果做这件事的是地球人,他为什么不用这么先进的技术去做太空船?肯定能成为世界第一吧!如果想要报复或者惩罚,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们去星际拓荒?”

见我越说越激动,赖鹏举手道:“你刚才提到了高等文明,或许这就是他们的乐趣。”

“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假设他们有着和我们接近的思维方式,那么应当将全体地球人变成‘土拨鼠’,而不是我们三个。从技术上讲,两者差别并不大,甚至只囚禁我们三个会更加困难,因为歪曲的时空范围越小,需要的能量就越大。”讲到这里,我对着当初为了追女同学读的科普书默念了三遍谢谢,“无论是收集实验数据还是娱乐,显然都是样品多了更加有利。”

“之所以讲这些,是想要说明:将我们囚禁在同一天,从动机上压根儿就无法成立。于是,我们必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所谓的‘土拨鼠之日’,真的存在吗?”

佳悦不满地敲击着桌面,问道:“如果它不存在,我们经历的又是什么?”

这样的质疑我早就料到了,立即答道:“想想看,除去弯曲时空外,还有一个办法构筑‘土拨鼠之日’。”说罢我看向两人,智商远高于我的物理学家和程序员不约而同地露出不解的神色。我的嘴角微微上扬,说出了专属于侦探的答案,“很简单,只需要我们认为自己是‘土拨鼠’就好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压根儿不存在什么时空轮回,这事儿甚至与任何高科技都不沾边。我们根本就没有被困在同一天,只不过周围的人都在演戏罢了。他们日复一日地上演着同样的戏码,目的就是让我们认为自己被困在了同一天。至于天气每天都一样,是因为这压根儿就不是真实的天气。我们看到的穹顶,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对,就像《楚门的世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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