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虫夏草

作者: 悠图 王稚荏

冬虫夏草0

一 贝加尔湖

北方集团军把贝加尔湖封了,这是历史上头一回。三艘由民船改装而来的武装船只在湖面日夜巡逻,沿着湖岸分布的探照灯点亮了湖面,声呐布了下去。这一切的起因是南岸城市贝加尔斯克的居民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

岸边临时搭的帐篷外,军方送来一具裹着墨绿色黏膜的感染样本,里头的胴体没有四肢,像一坨咸鱼似的半躺半弯,脑袋和脚踝处时不时抽动一下。

梅丽尔师徒俩被人簇拥着赶进实验室,徒弟凯特琳第一次见这阵仗,帘幕拉开,便躲到师傅身后。

包裹物质很剔透,隔着黏膜,泛着墨绿色花纹,恰似即将成为琥珀的动物。薄膜下隐约看得到人脸的线条,鼻尖凸起,嘴唇和脸颊连成两块“洼地”,至眼眶处,突然下陷,应是没了眼球,但整体上神情算安逸,被感染前或是条壮汉。

徒弟凯特琳准备做切片,她看上去过于文弱,刚举刀便吓得军官们一哆嗦,纷纷上前围观。这刀要走错方向,再想找第二具这么完整的人体宿主怕是难了。

她顺利取下了宿主的前额叶。

“真菌建立了个神经元密集区,看样子是切断了脑神经和各神经元之间的联系。”

撩开前额叶后,真菌缠绵延伸出的植物纤维,控制了大部分神经脉络。

梅丽尔看到这真菌未来的价值,想找机会偷偷挖一块组织,可几十双眼睛盯着。凯特琳只看眼前的事,前额叶下的深层肌肉组织有些“活跃”,像是能各自为战似的,她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刀锋荒腔走板。梅丽尔赶紧换下她,左手持镊子,右手握针,找准软骨间的鲜嫩组织细缝,手起刀落,顺势刀头抵住颅骨外侧,挑起最厚实的一块海绵状结缔组织。

刀法羡煞凯特琳。她俩实际没差几岁,但梅丽尔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博导头衔。年少成名又才华毕露,必遭非议,不过眼红梅丽尔的人,在她的实力面前一个个都闭了嘴。凯瑟琳很是崇拜她。

“真菌合成速度惊人。”她挑开一层线性黏膜,将前额叶贴近颅骨处展示给军官们。

“能说点儿我们听得懂的吗?”

“从生物学角度讲,宿主和孢子真菌体都活着,互相依存着,孢子真菌把宿主的痛觉神经全部堵塞了,好进行下一步的侵入,简单地说,这人活成了植物。”梅丽尔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说。

“宿主是单个人类,这并不可怕,封锁贝加尔湖就是了,但真菌的目的,是希望把宿主变成同类。待成熟之后,孢子将从宿主身上,通过水和风飘散,转而形成连片的‘树林’。如果这种生物体更偏向植物的特性,那必然离不开水和阳光,而植物永远比我们抢先一步找到这两样东西。”

“你别管其他的,我就问你,这传染病有多快?”军官们很不屑梅丽尔对战略战术指手画脚的样子,他们只喜欢做选择题。

“不好估计,它的传染机制还不清楚……”

“你估算一下!”

“贝加尔斯克的居民如果现在就在湖底,那速度超乎想象。”

“你们可以出去了。”

“你们必须切断……”

“做你内行的事,别关心其他的!”

军官令她放下刀子,拉起这具样本四周的帷幕,将师徒两人推出实验室。

“收拾下,跟部队后撤八十千米待命!”

回到营帐,梅丽尔摘下眼镜,丢掉一身书卷气,收拾起行装,“我这两天找到一条路,可以横穿整片橡树林,去贝加尔湖支流。”

“你想做什么?”

“采个样本。不能白跑一趟,有一手素材在我们手里,不仅你的毕业论文有了着落,我们的研究之路也将一片光明。”

世界上只有贝加尔这一片湖,才能将海的深邃和湖的明媚契合成一色,这明媚下的富氧世界,是孢子生物繁殖的天堂。

撤退前一天傍晚,湖色与天相接,明明是夜色进了人间,却让人觉得不解,仿佛是碧波绘成泼墨洒上月夜。梅丽尔在湖边的小山包上凝视着湖面,湖面以下是她的未来,她决定赌一把。她坐至日落远山,直到沿湖响起夜巡的警笛声,才回到驻地。

梅丽尔有了思考时间,在笔记本上圈圈画画,推导出了真菌寄生的机制,连夜调和出一瓶抑制素,但来不及做试验了。一旦私自采样被感染,好歹要有个东西暂时延缓一下。

离开贝加尔湖的那晚,湖色映衬下的地平线斑斓撩人,梅丽尔驾车跟随着部队,凯特琳一路都嘟嘴凝望着后窗。

高速公路尽头,几十个黑影已经矗立起来,隆隆的齿轮转动声此起彼伏,州政府在三天前接到总统令:

军队以贝加尔湖沿岸为起始点,外撤八十千米建立防御阵地,由空天军部队空投铝热弹和燃烧弹阻止孢子生物外溢。

梅丽尔遵照预设的路线,找到了一处无灯的小道,悄摸着拐进白桦林,疾行二十千米直至贝加尔湖一条支流河畔。

两人安营扎寨等待下河,凯特琳很不安,一再唠叨这样做的后果,梅丽尔安抚了很久她才肯睡去。第二天太阳刚冒头,梅丽尔带着凯特琳潜入河道底部,河床上的淤泥中,一条条墨绿色的“绸缎”蠕动着,凯特琳捧着玻璃罐,梅丽尔身背砍刀,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一具大小合适的样本。

河床底部的宿主们不局限于人体,牛羊猪马甚至鱼类都有,形状看上去并不规则。藤蔓将不同的宿主连接在了一起,有些还存在生理反应,在那里扑腾着冒着气泡。

即使是防护服加身,两人还是浑身颤抖无法控制四肢。她们找到一块凸起的组织,已分不清在被感染前是哪种动物。梅丽尔眼疾手快下了刀,凯瑟琳将它收进玻璃罐子,仓皇离开。

二 苟且偷生

深夜,简易帐篷里燃起煤油灯。微光里,梅丽尔准备了各色刀具和溶剂试剂瓶。凯瑟琳上岸后心有余悸,要是这事儿给人揭发了,别说职业生涯,下半辈子都得在牢里度过。

梅丽尔没空再考虑这些,活体样本前,她眼里冒着绿光,此刻她什么都不在乎。“碎骨刀在关节下方三厘米处下一刀!”梅丽尔言辞激烈异常,“十毫克硝酸钠!!”

凯特琳尽力控制指尖,那些器具是不可以用错的。汗水淋透了她的面具,雾气腾腾。玻璃罐里的那具分不清植物纤维和肉体的绵软物质,让她浑身不舒服,生怕一碰就感染上。

“神经反射波投到电脑上!”梅丽尔扯着嗓子喊,她的镜片里仿佛折射出未来。

“切口缝上!快点儿啊!”

“在缝了……”

帐篷外,几束手电筒的光把凯特琳吓得到处找缝合线,手忙脚乱缝不利索。宿主体内析出的浓稠浆液流下台面,弄得满地湿滑,凯特琳失足滑倒,肩膀砸在桌角,关节脱臼,但梅丽尔没空顾及她,继续埋头忙活。她俯下修长的身段,鼻子和显微镜之间隔着面罩。显微镜下的组织模糊不堪。

凯特琳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肩膀钻心地疼,脑袋蒙了,一阵晕眩。

“我去拿塑封袋,你快把伤口缝合起来!”梅丽尔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凯特琳猛然意识到,在梅丽尔心里,她的位置的确很靠前,但是和她的野心相距甚远。还不能算是绝望,只是心底空荡荡,失落伴着疼痛,泪珠朦胧了眼眶。端着自己脱落的左胳膊,凯特琳好不容易才将针线扎进宿主表皮,但终因体力不支瘫倒一边。

电脑屏幕上,生物电信号波剧烈跳动,玻璃罐子里的水位迅速下落,宿主的表皮细胞撑裂膨胀,每一粒受感染的细胞都张开细胞壁开始吸水,一团红彤彤的胴体不一会儿就塞满了整玻璃瓶。凯特琳瘫坐在地,浑然不知。

另一个帐篷里,梅丽尔翻箱倒柜找抑制素,忽闻一阵嘶嚎,回来见到凯特琳半个身子已被吞进玻璃罐。她在宿主体内呜咽,双腿上下抽动,听不清在说什么。梅丽尔捡起手术刀准备割开另一头的表皮,但根本摁不住那具样本。

“撑住!凯特琳!”

梅丽尔拽下撑帐篷的杆子,砸碎玻璃罐,没了水,果然宿主挣扎得没那么激烈了。她扑到宿主身上,死死压住,一刀划开了凯特琳脑袋位置的外壳。

“疼……”

凯特琳在宿主体内佝偻着,捂着自己的小腹,梅丽尔眼见三根触须从胯部插入凯特琳体内,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她将手伸到凯特琳的伤口处,轻轻触碰,凯特琳吐出一口墨绿色的胃液,沾了梅丽尔一脸。梅丽尔从桌子上跌落到地上,吓得退到了墙角。

凯特琳的意识已经模糊,她死命抠着胯部的一根触须,拽出来给梅丽尔看,“姐姐,救我……”

梅丽尔慌慌张张递给她一把刀,没料到凯特琳伸长左手硬拽住她肩膀,黏糊糊的绿色墨汁溅了她满脸,“救我……帮我把这东西,拿掉……”

梅丽尔没敢回身看,她不想死,凯特琳松手后,只顾往门外爬。凯特琳下体伸出寄生体,骨骼和肌肉很快被撕扯开,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凯特琳嘶吼着,拽住梅丽尔的裤腿,越抓越紧,指甲抠进了梅丽尔的肉。

“救我……”

凯特琳几近绝望,她肩膀上的新鲜伤口组织很快发生了突变,孢子真菌已经从指甲细缝处钻进了她的真皮组织。

“痛!”

凯特琳挣脱不了,梅丽尔砍断她被寄生的臂膀,令她昏厥了过去。宿主体内伸出了枝芽,从凯特琳的伤口处又钻了进去。

她的两条腿已经被吞噬进了宿主体内,只露出一具像人彘似的躯壳,还露着半张脸。

梅丽尔扯开她脑袋处缔结的组织,闭着眼摸到了她的嘴,将一整瓶抑制素都灌了下去。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内心的恐惧让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一路都在战抖,口中喊着对不起。

她将凯特琳的手臂装入一个罐子,假装镇定地小跑着上了车,向河边开去。梅丽尔着了魔一般连夜开了一百七十多千米才停下。天亮,梅丽尔在公路旁停下,靠着车座点起烟,加油站的闲散司机们都在聊着贝加尔湖的事,觉得这是敌国的阴谋。

梅丽尔手里的烟没吸几口,全给燃尽成灰抖落在了身上。看着飘散的烟灰,她知道,昨天夜里亲眼见到的可怖一幕,在不久的将来会演变成灾变。

“对不起……”

副驾驶座上,一瓶青绿色水体的罐子里,漂着凯特琳的左臂,时不时伸展着五指,像在摸索什么吃的。“对不起”三个字,还有那截断臂,伴随了梅丽尔日后的每一晚,只要她一睡熟,便梦魇缠身,催她不能停下,就算她终于搬进柳德米拉生物集团顶楼的那间副总裁办公室。

梦里常出现凯特琳狰狞的面容和伸出绿色枝芽的断臂,冬虫已成夏草,飞蛾终是傀儡。

贝加尔湖底被感染的人,成群结队爬出湖面,不断融合形成了一棵大树,昼伏夜出,蚕食着沿路的动物和水源。对凯特琳的搜捕令开始在大街小巷漫天飞扬,梅丽尔心有余悸,特地打了面带夹层的电视背景墙将罐子藏匿起来私下研究。

三  平步青云

“贝加尔湖湖面目前低于海平面1186米,谢尔盖·安东诺夫少将率领的远东第八方面军,正以每天五米的速度向下清理和消毒湖床,预计将在三周后彻底清理完毕,届时俄罗斯空天军将派出伊尔8型战略轰炸机,向贝加尔湖流域投射燃烧弹和铝热剂……”

“请居民们留意本月集中药品空投点,一人一盒,凭票领取,逾期不候……”

梦想在现在听起来是有声的。贝加尔湖灾变扩大后,空投医药品的广播一日几次,投放的正是梅丽尔不断更新升级的孢子真菌抑制素。万人簇拥和自由支配的时间,是梦想成真的特有标签,贴了标签,就很难摘下,梅丽尔享受其中不亦乐乎。

寻东西时拉开抽屉,许久不见的发带,那行字尚未忘记。

“无路可走时,去死胡同看看,那里年久失修,往往有缝隙。”

最早,梅丽尔父亲将这话绣在圣诞礼帽上。帽子破了又补,梅丽尔干脆剪下来,绲边之后,印染上一根涤纶发带,梅丽尔便自此留起长发从不剪短。

父亲不辞而别后,她睡觉也攥在手里,方睡得安稳。直到这句话绣在她脑海里,再也抹不去。沉吟间,老板柳德米拉的电话突然响起,通知她到会议室与南方军区司令员安东诺夫连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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