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距

作者: 暗号

“圣人为腹,不为目。”

——《老子》

骋猎者二号飞船即将降落在黯星。

驾驶员只有夏侯一个人。离他五万千米之外,我们围坐在发射大厅,很默契地没有和他说话。我们的显示器上只有飞船的实时图传,这是一颗裸露的小行星,没有大气层,因此,我们能在转播图像里看到这座行星的地貌。这是我们第二次看到黯星表面那些斑斓的皱褶,好像鲀类背上自然形成的黑白斑纹,视之令人目眩。

另一个方向的摄像头,夏侯的侧脸比平常更瘦。

“夏侯?”我忍不住开口。

“就要降落了。”夏侯转过脸,他面色苍白,左眼上盖着一个银白色眼罩。

“如果有任何的不适,一定要及时通知薛医生。”田组长在旁边补充,她提到了我。

“老薛?”夏侯又表现出了他一贯的轻蔑,通过摄像头,看向他认为的我所在的方向,“可是老薛,这件事上你能做什么呢?”

“我……”我想反驳。

“我说错了?”他就像宣布遗言一样嘲笑着我。

“我至少让你不要去了。”我说。

“我要找到她。我一定能找到她。”他不再理我,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只有我能。”

“你能活着回来就不错。”

“现在是海拔两千五百米。现在我能看到很多头骨……当然不是地球上的兽类。有些留下的应该是外骨骼,但都是双眼生物。”

这些来自异星的动物已经进化出飞离家园的极限,向这颗星球发起探索,但都像飞蛾扑火一样死在了这里。

我们相信,鸥和小津也已经成了其中的一员。

“我摘下眼罩了。”夏侯说。他把眼罩从左拨到右边,遮住那只正常的右眼,“记得鸥说过的那个蜻蜓的故事吗?”

我们面面相觑。通话里的噪音有点儿大,那是发动机加速前的预热,就像夏天密林里的蝉鸣一样令人心烦意乱。夏侯继续讲着:“水虿生活在沉闷的水体里,每一只水虿成为蜻蜓之前,都会向同伴承诺,它一定会回来,向大家描述水面之上是什么样的世界。但是,一旦它离开水体,被强大的阳光晒暖了飞行肌肉,展开了翅膀,它的水下呼吸系统就完全关闭,再也回不到水里——因此水虿们永远都没有机会听到水面上的故事。”

夏侯说完话,画面里的骋猎者二号也随之加速。田组长惊呼一声,我才反应过来:飞船直冲向一座高峰,和山体相撞。但接下来,我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它瞬间消失在山体前,毫无障碍地从另一端穿山而过,再次出现。虽然明知道那是视错觉,但我的手心早已经满是冷汗。

夏侯说得没错,这世上有些事只有他做得到。

我们的生活已经受惠于小行星很久。这些宇宙中的小碎片蕴藏着无穷的宝藏,尽管许多人会忽略它们。用几十亿年时光积累出特殊的矿晶结构,极大地启发了当今芯片科技的进展,让居民的生活更加智能,也让飞船有了更敏锐的导航系统,星体自然形成的有机物揭示着生命的起源,将装着宇宙造物终极规则的黑匣打开一条缝隙给人类窥探。再也没有人质疑小行星开发的实际意义,人们只是希望专业宇航员去尽可能地探索,来成就下方的繁华世界。

骋猎者一号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出发的。船上有两个人,鸥和小津。鸥无疑是我们团队中驾驶技术最好的科学家,她已经登陆过三十多个陌生小行星。小津的位子本该是夏侯,可他在出发前冲撞领导,失去了这次机会。

但也正是因为失去了这次机会,他活了下来。

那天的事情我至今印象深刻。当时的图传显示,这颗星球有水,或者说有酸液。出于某种原因,它并没有因为大气层的缺失而散逸到太空,而是自发地寻找到适合流动的河床,并把河床腐蚀得更深,塑造出这座星球最深沉的秘密:一些好像根本没有底的沟壑,让星球表面密布着几千米深的皱褶,像是反刍动物的皱胃。

借助小行星随机的自转和漂流,液体以地下河的形式在褶皱之下奔突。正是它们日复一日地雕琢着这里迷惑性的地貌,搬运其上的铁和硫,使它们在这个固体星球上流动。那些河流里应该还有更多遗骸,也可能已经全部溶解。

鸥的驾驶之所以失误,是因为黯星表面这些大大小小的皱褶会欺骗双眼成像系统,就像一座活的埃舍尔画作。

这些皱褶的实质不会改变,但它可以随时改变表面的微小结构,呈现着一些难以言说的灰度画面,把远的呈现成近的,把沟壑装饰为坦途。骋猎者号内置的AI 机器视觉,本质也是模拟了双眼立体成像,在那次事故中,连导航系统也上当了。

对距离的误判耗光了飞船的燃料,而那只是黯星的餐前游戏,就好像一只猫在逗弄老鼠。小津贸然弹射,使得他在冰冷的宇宙里急剧低温化而死,而鸥在黯星的探索遭遇最后一击,飞船完全坠毁,被这颗星星彻底吞噬。

在鸥遇难时,夏侯甚至还没有从禁闭室里出来。他得知了一切之后,把我们所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收拾走了鸥的东西,接下来的半年里,大半部分时间都不在楼里。

但现在,夏侯就在行星的表面畅游。那些褶皱狡猾地变幻着视觉形态,展开又折叠,引诱他一脚踏空,或是撞上尖利的铁块,但他一次也没有失误。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三个月前,消失已久的夏侯突然联系到我。

“拉增是怎么回事?”他劈头就问。

拉增是当时在发射大厅里的众人之一,负责接收骋猎者一号发来的数据。

“他病了。”我说。

我给他看了一段视频档案。那是一间简单的病房,只有我和拉增两个人。拉增坐在椅子上,眼神迷离。

“喜欢猫还是狗?”我问拉增。

“狗多一点儿。”拉增在视频里的声音有些失真。

我打开一台特殊的显示器,好像一本呈直角打开的书,放置在拉增面前。那是我之前混论文时做的小玩意儿,它的两面分别播放一个经过处理的视频,正常人坐在它三十厘米前,会从两个平面之间看出一条活动的小狗来。这小狗是伪三维投影画面,会给正常人带来错觉,让大脑在瞬间以为那就是真正的三维小狗。理性来袭之前,大脑一定会指挥手指,去触摸那只虚无的小狗。

但拉增的脑电波无动于衷。

“只不过是两个平面在播放奇怪的画面。”拉增说,“如果你用真的三维投影,在空气里立体成像,效果能改进很多,这个不行。”

“你能不能直接描述你看到了什么?”

“就好像垂直于视觉的那个二维平面,又增加了一维。”

“可我们本来就是三维视觉。”夏侯努力地辨认着电脑里拉增的表现。

“不,人类的三维视觉是由两个视网膜分别给出不同角度的二维画面,大脑从二者的差异中判断出深度,构成三维信息。有时候,单侧眼球凭经验和眼动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也就是说他的正常三维视觉其实是丧失的。他在看什么?”

“你也看出来了?他的眼睛没有看向病房空间内任意一个具体的点。他声称可以直接得到物体和眼睛的距离。”我说,“拉增觉得这不是视网膜病变。他认为那是另一种视力模式。”

“我想我可以看到深度。”拉增在视频里说。

我把视频关掉,告诉夏侯:“后来,我在他的两个视网膜前面都发现了一个特殊的肿块。肿块是由一种蛋白质重复堆叠而成,是一块周期性的晶体。这些蛋白质是上皮细胞基因突变的产物。晶体的后方与神经元相连。这种陌生的蛋白质有两个相对稳定的构型,分别代表开和关。”

“每当拉增所处的空间被物体占据,晶体便直接感知到这些物体的空间被哪些分子占据,发出开或者关的信号,给大脑提供深度感知。”

“你为何不看看那晶体长什么样?”

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怎么不说话?难道说,拉增得病果然和一号飞船有关?可他连黯星都没去。”

我想,哈哈,就是你夏侯也有猜不到的事吧。我说:“你记得一号飞船内置了采样分析仪器吧?在完全失联之前,它捕捉到一些可疑的有机大分子,模拟出晶体结构,把结构和图像传了回来。”

“拉增做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那个影像。”

“只是看了一眼?”

“只是看了一眼,他就晕倒了。醒过来以后,他眼睛里长出了那个晶体。我们做了冷冻电镜放大它,但出于安全考虑,就没有用肉眼观察它。”

听到这里,夏侯毫不掩饰地嗤笑起来。“但我猜,你们还是用算法比对了行星上的晶体和他眼睛里的晶体,结果发现这两种东西长得一模一样,对吧?”

我点点头。

夏侯沉思着。每当这种时候,熟悉他的人都不会去打扰他。他并没有全然否定这一切,也没有很快地接受这个事实,他只是那样沉思着,仿佛有两种观点的风暴在头脑里激烈地对抗。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让我说说有多荒谬。首先,需要有一种机制把晶体的信息转化成核酸序列的形式,然后逆着遗传学中心法则进入蛋白质合成新的晶体,就像逆转录病毒那样。好吧,姑且算是这样,是这个晶体发出的光子改变了拉增眼睛里某种分子的构型,这还勉强说得过去。但他看到的又不是分子本身,而是它的一个三维影像,是它的一个幻影。而你想说的是,只要看向那个幻影,让它通过视觉回路到达眼睛,就能在视网膜前面形成这种晶体。哦,最后它还连到大脑皮层上,形成了自己的视觉回路……”

“没错,它就是这么发生的。”我一句也没否认。

“你刚才说你们取出了拉增的晶体,那现在拉增在哪里?”

“拍完这个视频过了两个星期,他爬上我们三环的高速路口,撞上一辆大巴死了。可能是把晶体取下来之后,他识别深度信息的能力也没了,但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的——”

“那东西……让我也看一眼!”还没等我说完,夏侯就死死地抓住了我。

我立刻答应了夏侯。我想,如果田组长在场,她应该也会同意夏侯的。

当天,我就把从拉增眼睛里得到的晶体带到了冷冻电镜室。

“好像大脑烧起来了。”

夏侯把双眼放在冷冻电镜的目镜上,直接观察那个大分子。只是看了一眼。他的颅腔里并没有产生炎症,看来他的免疫系统正在小心地把那东西隔绝在大脑皮层之外。

由于没有任何异样,夏侯照例回自己家了。三天后,他又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报告眼睛的视野出现异常。只要拿手电筒照过去,就能看到那个晶体正在形成。

“为什么只有左眼有肿块?”我很奇怪,“右眼呢?”

“看它的时候,我闭上了一只眼。”

这个狡猾的家伙。他的赌注成功了,也许是因为合成这种晶体的必要因素是光,肿块仅仅在他的左眼表达了出来。

夏侯的轻松没能持续几天,在那枚肿块持续地接收到外界信号后,他变得怪异了。他坚持每天记录自己手术后的变化,从他笔记的歪斜字体里,可以略微感受到他的大脑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一开始,夏侯得到的深度信息并不能完美兼容现有的大脑。据他描述,那只是一些单色像素,把空间单调地绘制出来,就好像海豚用回声传回的海底地形图,或是一座单一材料的3D 打印模型。更糟糕的是,失去原本的双眼立体视觉,其感受远比我们想象中要痛苦。

“所有的透视都消失了,没有近大远小,在可见范围内的所有物体都以原大小印在我的大脑里,延伸到无限远处的平行线不会再在灭点相交,让我压抑、呕吐……拉增可能就是在这一关没撑过去。”

但在呕吐了半个月之后,夏侯熬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三维视觉。

他的左眼色觉开始学着和右眼的深度信息重合,给物体脑补出应有的颜色。至此,他的大脑可以精准地应用这种感觉。

与之配套,骋猎者二号飞船更新了一套机器视觉。熟练之后,夏侯开始直接理解飞船AI发送来的三维空间数据,和它的沟通毫无阻滞。

反而是我,因为没办法弄到那段基因序列,很难让合适的体外神经组织表达那种异常的蛋白质晶体。

我只能抱怨夏侯,“你学得太快了。总要给我点儿时间,我到现在还没搞懂这晶体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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