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追忆

作者: 任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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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人:C君(第三受体),病档编号10××××31

侦探先生,要问我是怎样察觉欧女士一个人在家的,还要从我初中时的经历谈起。请您保持一点点耐心,让我把这不算漫长的经过讲完。

那是初三的时候,某天上午,语文老师拿着一张试卷走上讲台,说为我们读读邻班男生的作文。她说,这才是真的写作,而你们写的都是垃圾。于是,她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那篇作文的题目、内容我全都没在意,但却记住了老师大加夸赞并带着丰沛感情诵读出的一句话——“让田野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读完这句话,老师停顿下来,严肃地环视着我们。“你们能写得出来吗?”她问,并且尤其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上周,我刚因为写刺杀希特勒和机器人被公开批评。在刺杀希特勒那篇文章里,我着重描写了名为施陶芬贝格的独眼英雄怎样视死如归,第二篇作文则描述了未来世界大战中为扭转导弹轨迹献身的机器上校。“他感觉整架战机融化在烈焰中”,我从一本游戏书上抄下了这句话,但老师却质问我——“人家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十几岁时,我的脸皮很厚,受批评甚至殴打都无所谓,拿好学生刺激我更是没用,这些无法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但是,“让田野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这句话却给我带来了重大的打击。不是因为老师多么器重那个好学生,而是我真的写不出来这样的句子。这句子和我之间的差距,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彼得堡作协附属小学门卫帽子上的螨虫。于是,我全身都瘫软在木头课桌上,因为自己看到了真正的、绝对难以企及的天才。

彼时的我只有一个优点——不认输,或者说,犟,不撞南墙不回头。自那以后,我开始了艰苦的努力,每天都要练习一篇作文,也因此荒废了其他的学业。高一下学期,我交出了数学十八分、物理二十分、化学三十四分的不堪答卷,但高二开学后,我的写作能力受到了新语文老师的肯定,他对我“轰炸机的碎片睁开眼睛,看到萨达姆黄金的马桶”这个短句子赞赏有加。但同时,他也礼貌地提醒我,如果想考上大学的话,还是写一些“给定论点的议论文”为妙。要灵活一点儿,因势而变。

我很感激他,认为他说的完全正确,但就像人无法控制自己血流的方向,我也无法控制走文学道路的欲望。一只帽子上的螨虫,总想要成为月亮,这就是悲剧的肇始。后来,在旁听大学中文系的课程时,我终于发现,“让田野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这句话抄袭自伟大诗人戈麦的《界限》,原作者年仅二十四岁便离开了人世。原来,那位邻班男孩是一个骗子。但已经晚了,我已坠入文字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而且,侦探先生,这首诗的最后一行是“死是不可能的”。我没有什么选择,仍要继续生活。

后来这几年,我一边工作一边报了一个业余创意写作班,几乎把一半的工资耗费在了写作班中。这班级更像是失败者的心得分享会,老师是个温柔的女生,当过几年编辑,而班里最厉害的学员,也没有在晚报副刊之外的任何刊物上发表过文章。不过,创意写作班教会了我观察的重要性,这是作家的基本功,走到哪儿都要认真观察,像福尔摩斯,像福楼拜,确保细致入微。此外,走到哪儿都要冥想,先从一个点开始记忆物体,闭上眼睛,在心里用文字描摹它的图像,然后是一个面,一次行为,一个故事。我便时刻记着这些,观察、描摹、想象,点、面、故事。于是在下楼倒垃圾时,我便认真地看到住在一楼的欧女士也在倒垃圾。我看到,她毛衣袖子上有一个点,暗红色,像是滴了一滴油,又像小龙虾溅出来的汤,或者是一点儿血迹。她长发披肩,穿着白色碎花裙子,崭新的丝袜,却趿拉着红色的、脚跟磨得发黑的拖鞋,似乎与平时的美好形象不符。是什么让她顾不得换鞋就下来了呢?她可不像不修边幅的人呀!

我倒完垃圾的时候,她也完成了工作,心烦意乱地拎着自己的小桶,在一层薄雪中踢踢踏踏地走回楼洞。我跟在她后面,一起进去。她家是一楼,我按电梯的时候,看到她打开门,走进屋里,把门带上,随后是上锁的声音。啪嚓、啪嚓,两道锁扣,我就是从这声音判断出她是一个人在家的。如果家里有男人,或者有别的陪伴者的话,她为什么要在天光正盛的上午把门牢牢锁住呢?一般大家只会在晚上锁门,您说是吗?这便证明了她是个独身在家的弱女子,或者——那里面发生了见不得光的事情,锁门只不过是种心理的防御机制。

好,第一个问题我回答完了,下面,我解答您提出的第二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我要进入欧女士家。非常令人难堪的是,我已经忘记了原因。我知道这件事情的确发生了,我也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欧女士的家门,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进去的——似乎冥冥之中有东西在呼唤我。之前,有什么在呼唤我,是在山上的天然滑雪场,我受别人招待,第一次滑雪。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别人的表现,然后拖着轻盈的雪板慢慢走上高级道,甚至有可能走到了滑雪场以外。最后,我站在峰巅上,看着作为装饰的树木和壮丽的雪山远景,突然想要跳下去一死了之,结束这挣扎的一生和没完没了的失败……可那时,我突然看见眼前的场景扭曲了,一个越变越大的灰色旋涡出现在我眼睛里,逐渐铺满了视野,四周亮着一圈不停闪烁的白色引导灯。我似乎不知不觉间缩回了脚,令人庆幸的是,我至今还活着。

言归正传。我想,我很有信心答出第三个问题。那就是,我在欧女士家到底看见了什么。

首先是拴狗绳,它被割断了,放在进门之后的地垫旁边。对这一判断我很有信心,因为我冥想时曾多次描绘过某先生割断自己的拴狗绳、放动物回归自然的情景。绳子断面整齐,但有一点点小小的毛刺,这就是割断的特征。这根绳子之前肯定拴着一只宠物狗,我想想,是一条毛蓬蓬的喜乐蒂犬。就是它,我多次见过它,甚至……可能和它很熟悉。我还记得毛毛摸起来的柔滑手感,狗狗沐浴液与体臭混合的奇怪气味儿。现在它不见了,戴着项圈消失了,只有拴狗绳孤零零地落在地上。随后,我往里走了两步,电视的声音很大,是购物节目。我顺手把它关掉。有哭声在屋里,于是我穿过餐厅,往发出响动的地方去。那是一个榻榻米房间,踩上去很厚实,地暖很舒服,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欧女士对着方桌,跪坐在那里,上面摆着两把尖刀。我迈开双腿,不由自主地走到房间深处,经过书架、雕塑、插花和画框,最终,和欧女士面对面坐了下来。

随后……侦探先生,我就失去了主观上的经验,或者说,我失去了记忆。我只记得痛感,但眼前却是黑暗一片。在经历如滚筒洗衣机中的黑暗旋转和不知几年几代的时光之后,我觉得我看见了你,在已经遗失的茫茫生活中,在恢复了记忆的那个瞬间,见到了你,侦探先生。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欧女士正如新闻所述,果然是个大美人,即便被泪水弄花了眼妆,嘴角抽搐不已,她也依然是所有文学作品和电视节目里最美的美人儿。

你看起来很失望,侦探先生。不过,在你询问我的时候,我也在观察你,我可以对你的身世、性格做一个初步的描述,你有兴趣听我讲讲吗,然后再请您从专业的角度对我进行批评。或者,我可以把咱们会面的这一幕写进我的小说,您留个联系方式吧,如果有幸发表的话,我会给您寄一份。题头上写,献给谦恭的侦探,那个,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2

受访人:阿B(第二受体),病档编号10××××30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听说,你是自己人,在我这么痛苦的时候,你可以专程来看我,足见老大对部下的关心。可你问的问题,我一个都听不明白啊,你为什么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不应该首先告诉我老大去哪里了吗?他缺一个保镖,相信我,缺一个真正的保镖,我可以断言,在他身边,像我这样忠心耿耿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什么?好吧,是不是我回答完这几个问题,你就会把真相告诉我?我相信你,兄弟。冲着你手臂上的纹章。你看,我也有同样的纹章,为了这纹章,我可以牺牲一切。事实上,我真准备这么做了,只是因为枪爆了个空响,我才得以苟全性命。

那天,我孤身一人潜入了敌对帮派“和衷会”的老巢,那地方处处杀机,一不留神就会有穿黑衣的死士冲出来,置人于死地。我平时是不敢一个人去的,可那天我抱有必死的信念,所以才会独自潜入这恐怖的老巢。

我利用拿了好处的线人,得到了前厅的构图,仔细绕过了巡逻的小弟,没有动武,便来到了内厅。其实按照我的本事,完全可以把所有的小弟都给干掉,但老大要求一个人都不杀,这可是谈判的必要条件。我高举双手,突然出现在文远先生的休息室时,他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旁边的两个小弟慌忙拔出枪来指着我,其中一位的枪还掉在了地上,文远先生竟也瞬间面如土色。哈哈,就算只为了看这一幕,我死也值了。

不过文远先生是讲规矩的人,他没有命令手下的侍卫开枪,在这一点上,我尊敬他。他看着手无寸铁的我,自始至终冷着脸。我向他跪下,代表老大请求他的原谅。我们会付出代价,我说,我们会将自去年以来得到的利益全部归还,并且再也不会染指该地区的生意。为了强化“不再染指”这一概念,我拔出了匕首,当场切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头。

侍卫把包在手绢里的小指呈给文远先生时,他仍旧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他接过手绢,然后将那根小指头丢进了锦鲤游弋的室内盆景。

“请回吧。”他说了唯一一句话,然后转身离开。几个侍卫把我架起来,扔进了院子里。这时候,我意识到,如果得不到文远先生的原谅,那么老大就会陷入极度危险当中。我翻身起来,打倒了两个人,然后根据地图的指示,钻入无人知晓的甬道。这条路通向老巢更加隐秘的角落,或许就是文远先生每日起居休息的密室。我在迂回曲折的甬道中前行,越来越深、越来越热,一生的经历从我眼前飘过:十几岁时书包中的砖块、二十岁时报纸里的砍刀、夜晚喷喷香的路边摊、拥入怀抱的赤身少女、神秘的高楼大厦、远郊的辉煌别墅,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坐过的奇怪豪车。品着这些乱七八糟、不知哪儿来的记忆,我猜想,自己大脑已经紊乱,此行恐怕凶多吉少。钻出甬道的同时,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楼房伫立在花园的中央。细细的雪花飘落,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我回头看,身后留下了点点血迹。雪中的暗红色是最美的,那是血液盛开的花朵。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伤口处滴出了最后一点儿血,也不再有那样蚀骨的疼痛。我小步走向楼前,垃圾箱边正有一个长发女人磕她的小桶,我躲进暗处,看着她苗条的身影。我认识这个女人,侧脸熟,影子也熟,一定是文远先生的小夫人。我记得,在一次大佬们的会议上,我见到她陪在文远先生左右,腿就在雪白旗袍的分叉处露出来,使人魂牵梦绕。这时,她回过头来,这小夫人……不对,我看见了她的容貌,这不是他的夫人,是谁呢?难道是来接将死之人的鬼魂……

“是欧女士。”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声音来自我的脑子,听起来有些兴奋,又有些沮丧。我觉得莫名其妙,好吧,就叫她欧女士吧,自己总不会骗自己的。她在家的话,文远先生也一定在家。倒完垃圾,女人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我尾随着她,顺利进入了一楼的房门。电视开着,播着某企业董事会主席的丑闻,但在购物节目开始后,便自动关掉了。我跟着她走过几个房间,没有看到文远先生,也没有见到“和衷会”的任何打手。走进最里面的屋子后,她和我面对面坐在方桌前,我这才发现,她已是满面泪痕。

“……夫人、夫人?”我问她话,可她并不回答,只是流着泪看我,让人很心疼。我突然明白了,这是在为我而哭,是文远先生传递的消息,就是要我死,替老大死,以死担责。这不算什么,我虽是江湖儿女,没读过什么书,可每天拜的关老爷却是记得的。关老爷云,“我堂堂丈夫,有死而已,又何惧哉!”我的家中生计,自会有兄弟照顾;老婆孩子,老大一定全给安排妥当。孩子上月已度过三岁生日,立住了根,以后顺利长大成人,便能将我的血脉传下去。

感谢文远先生,我说。然后掏出藏在袖管的最后一把枪,冲着心口开了一枪。

但是,枪好像放了空响。我只出了一点儿血,身体摔倒在地上,心脏却像被狗咬了一口般狂跳。我拼命捂住嘴巴,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我在血液中爬行,迷迷糊糊地爬向门口。这时,我看见夫人也流着血,悄无声息地躺在一旁。是谁刺了她吗?我不知道,我找不到房间的出口,只能毫无方向地往前爬,直到突然发现灰色的旋涡在眼前连成一片,四周亮起一圈引路般的白灯。其他的,就全都不知道了,因为我的眼睛已经完全模糊,脑子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再有记忆的时候,你已经来到了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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