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的自由

作者: 钟推移

命定的自由0

探 病

医生们恨不得把病人都喊起来干活。

可惜,但凡能拄着拐走动的病人都被劝离了医院,剩下都是重症甚至随时要进行抢救的病危患者。

医院一片忙乱。手术室像老式股票交易所一样靠喊叫来沟通,里头同时做着几台手术。术后的病人先挤满了ICU,然后被陆续清空到普通病房。幸好伤者大多来自同一个部门,彼此碍着或远或近的同事关系,凡事忍让三分。不然这令人崩溃的地方早就沸反盈天了。

一位年轻女子手提鲜花和水果篮走进医院大楼,但一楼的前台已被调去当临时护工,她找不到人询问,便只好看着指示板上的信息,自行摸到病房。

令她意外的是,要探望的人住的居然不是一个单人间。靠近洗手间那边的2号床还躺着一个病人,用于分隔病床的塑料帘子半拉着,遮住了病人上半身。

她走向病房对面的护士台,问1号床的病人去哪儿了。

护士正在准备十几瓶针剂,恨不得多长一双眼睛来核对屏幕信息和药物标签。“你谁呀?”

“我叫林晓,是黑洞观测站的,来探望我们主任。”

“也是观测站的?”护士抬起头,惊讶地打量着眼前娉婷的女子,“你一点儿伤都没有喔。”

“走运罢了。”

护士告诉她,病人送去了检验科。

林晓返回病房,看到1号病床边的桌子上已摆满鲜花、水果、营养品,包装卖相大多好过自己从医院对面店铺买来的,心想:“单位里不知有多少人,抢在我们科前面来探过病了。”

她掏出电话,“主任被送去做检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她话说得恭谨,眉头却皱了起来,“嗯,明白,我留在这里等等。”她被同事推来探望上司,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可现在不知要逗留到什么时候。她坐在木椅子上,仿佛渐渐被医院那股痛苦与绝望的气息侵蚀。

护士台那边忽然热闹起来。在墙壁上蓝色的“静”字标志前,几个人围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与短裙的中年妇人七嘴八舌,好似在工地上规划指挥一般。

中年妇人说:“这层病房环境还不错,我看,就选这里吧。”

有个医生闻到妇人身上的木质香水,心神微荡,他积极献计,“郎秘书,这里只是普通病房,要不要安排部长也到ICU视察一下?”

郎秘书有股压倒众人的风韵,高挑的身材令她鹤立鸡群,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她脖子底部皮肤上那抹淡红,仿佛是被谁留下的吻印。她每次说话时,红印便上下起伏。“这样只怕干扰了你们抢救病人,部长也不希望惹人说三道四。”

“辐射科呢?最重的病人都集中在辐射科,那边要不要也去一下?”

听见“辐射”二字,郎秘书脸色一沉。这一层是外科病房,感染风险低,安排部长来此探望视察,自然是首选。

“我们做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郎秘书瞪了那多嘴的医生一眼,转身离开。

高跟鞋声伴随着木质香水味,回荡在走廊。

病房外又恢复单调琐屑的嘈杂。

林晓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好让外面的鲜风透进来,驱除积郁的空气。

天上黑洞的吸积盘已经落下地平线。不久之后,漫天繁星就会出现,其中还会包括她工作过的大型观测站。而脚下这颗黑洞行星即将进入长夜,正如医院里许多人的生命一样。

一声呻吟从半拉的帘子后传出,低沉而漫长,有如无奈的叹息。

林晓这才想起2号病床还有个陌生的病人。那人全身被白布缠绕,只有手背肿胀的一角暴露在空气中,皮肤满是令人恶心的青瘀,如被火烤过一般。

“木乃伊”三个字跃入林晓的脑中,传说那是母星地球上的一种干尸。林晓打了个寒战。不过,越让人感到恐怖的事物就越有吸引力。林晓不由得又望向2号床,只见那病人身上有几条电线接着电子监护仪,胸口一起一伏,而且越来越急促。

林晓连忙将木椅子搬到病床空着的另一侧,避开那似乎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木乃伊。

说来也奇怪,林晓远离之后,2号病人的呼吸好像渐渐平复下来了。

林晓定了一下神,又掏出电话,点亮最前面那个俊气逼人的头像。“喂,你在干什么呢?”

她耳朵贴着屏幕,没听到病房里传来一身低微的咕哝,仿佛在回答她的问话。

“别拿忙来做挡箭牌。哦,事故发生后,你是大忙人啦,现在连见我一面都嫌烦了,对不?”

帘子后那病人焦炭般的指尖在动。

林晓侧对着2号病床,自然没有察觉。“估计你今天采访不到部长了,刚才他秘书在医院,安排他来这里慰问视察呢。那个郎秘书架子还挺大,将医院里的头头训得抬不起头。嘿,你收风这么慢,怎么混的?不过,你要知道事情经过,找我不就行了?我就是从观测站死里逃生的。哦对,我只是个小小的在线教师。观测站上的大官、大牌科学家才能入你大记者的法眼,是吧?”

分隔两张病床的帘子轻轻晃了几下。

林晓眼前浮现起两天前的场景,颈窝下那一小片绯红的胎记微微颤动着。

“太空观测站出事时,我就在住宿仓B区。那里是整个观测站幸存者最多的区域。毕竟大火没有烧到那儿,发电机组又远在观测站的另一端。虽然爆炸碎片穿过真空,像炮弹一样射过来,但B区的外壳撑住了,只是漏了点儿气。就像地球古话说的那样,‘冥冥中自有天意’,事故发生时,我刚结束直播课不久,离开了A区工作区。A区死了九成的人,剩下的大多有严重的失压创伤。

“你在文章里可以这么写:‘黑色幽默。为了预知黑洞带来的威胁,人们精心制造出一个太空站来观测它,但黑洞随便打个嗝就打破了人类的如意算盘。被灾难摧毁的东西,本来是要预报灾难的。’”

林晓摸着手指上的铂金戒指,边缘那圆钝的星星熠熠生辉。送她这份礼物的人说遇到她,是他一生的幸运,所以要回赠一颗幸运星。

自己之所以能从观测站死里逃生,大概正是那份报答起了作用吧。林晓轻轻亲吻着指环,看着黯淡下来的天空。

在充满未知和偶然的宇宙里,每当人们以为明白自己的命运时,命运女神就在发笑。林晓只想珍惜身边的一切:工作、生活和爱人。

“好了,我要走了。”她不想再浪费时间等下去,便站起来走出病房,对着电话柔声说,“没别的,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呜……

2号病床的电子监护仪低声长鸣。

心中之声

“走慢点儿。”杨西成脑子里盘旋着这句话,但喉咙的肌肉纹丝不动,嘴唇漏不出半点声音,“等……等等我。”

他感到一阵凉风吹过。

自林晓的声音响起后生出的那股暖流渐渐消退。

凉意传遍四肢百骸,他身体漂浮在茫茫的太空中。没有星光,没有观测站,没有狂野的黑洞。

宇宙化为一块漆黑的背景板,衬托着一个光芒照人的身影。

杨西成之所以来到观测站,就是因为这个身影。

一切似只是冥冥之中的偶然。

那天,他在行星大学的电子宣传栏上看着招聘信息,发现自己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电信运营商、私营通信公司、互联网企业争相开出丰厚的条件,但没一个能吸引杨西成。他只要一看企业名称、地点,就能想象出那些办公室里无穷无尽的喧闹。

杨西成学的是通信工程,一个旨在缩短社交距离的专业,但他天生最怕的就是拉近与别人的距离。

他每个礼拜跟系里的同学说不上几句话,出门时永远是低着头的,唯恐目光接触到别人——因为随之袭来的是僵硬的招呼、言不由衷的寒暄。同宿舍的人曾说:即便问杨西成借他的女朋友,他也只会默默地将人递给你,又默默地接回去。

沉默寡言可能有利于专心读书,但更多地,这是无可救药的失败,因为全系师生都觉得跟他无法相处。他有着拉开第二名一大截的成绩,竟然没被教授保送博士,最后只得跟其他研究生一样,在招聘宣传栏前伸长脖子。

他感觉好像就要被抛入令人窒息的太空。

大家即便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工作机会,也不会告诉他。谁愿意跟一块石头共事?

这种情形,从他小时候便一直延续下来。

孤儿院的老师们总能在几个人堆之外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仿似擦过黑洞孤独飞行的流星。假如有九个人想玩篮球,孩子们宁愿锤子剪刀布选出一个倒霉蛋做观众,也不会去邀请杨西成凑成两队。

不过,他好像也不在乎。

当别人打成一片的时候,他经常抱着一副国际象棋,在桌子旁躲上一整天。

有些高壮的孤儿抢走他的棋盘,他也不跟人家计较,自己找张白纸,分出六十四个方格,用铅笔画棋子自我对弈。这么一来,别人以为他故意对抗,便把他踢翻在地,把铅笔折断,把纸棋盘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再撒泡尿上去。

杨西成爬起来怔怔地站着,仿佛能看穿塑料桶,将已成碎片的交叉线一条条刻画在脑子里。

他又能一个人下棋了。这一回,他连纸和笔都不需要。

于是杨西成发展出一门新的爱好:在意识空间里创造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这里没有虚与委蛇的需要,没有跟人说话时的压力,没有欺凌,没有世间里他厌恶的一切。

就在这时,新来的郎老师像天上降下的一道光柱,照亮了这个孤独的孩子。郎老师大声斥责那些小恶霸,禁止他们接近杨西成。她安慰杨西成,说要是那些人再欺负他,她就狠狠地收拾他们。

从此,杨西成得以过上清静的日子。

郎老师被调入孤儿院的行政岗,但她依然喜欢过问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

有个希望升上助理院长的同事嗅到威胁的气息,于是,她逢人便说郎老师的这些做作全是为了博取名声,“那个女人搞行政不咋地,就打教学岗位的主意,博出位。”

郎老师自然也听到这些流言,但她一笑置之。

须知道,区区一个助理院长,还不入她法眼。

终日不发一言的杨西成,引起了她的注意。如果能把那个令教师们头痛的小家伙带回正轨,那将是一项可以大书特书的成绩。她每个礼拜都将杨西成带到心理医生那里,可惜几次对话治疗下来,效果不佳。但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开了。从此,那班小恶霸见着杨西成便问他“吃药了没”。

郎老师颇有点儿失望。

但杨西成没有。

他发现生活开始有盼头了,那就是每周跟郎老师去心理诊所。郎老师伸手拉他的一刻,他的脸会像正常的孩子那样露出笑容;两个小时后跟老师分开时,他便咬紧嘴唇,又恢复原状。

后来,心理医生委婉地向郎老师提议无须再带孩子来了,因为他觉得这孩子没毛病,甚至智力超常。

心理医生是错的。

杨西成只是在跟他相处——确切地说,是跟郎老师相处——的时候,表现出正常儿童的快乐。

郎老师灵机一动,这孩子智商高又木讷,说不定可以培养成另类的苗子。于是,她用孤儿院的经费买了一部电子书送给杨西成。

于是,杨西成交上了此生仅有的朋友:数学。它可以让他忘掉这颗黑洞行星上的人情冷暖,但更重要的是,这是郎老师叫他学的。那一行行令人绞尽脑汁的定理、难题之间,似乎散发着郎老师淡淡的木质香水味。

他连吃饭、睡觉时都抱着电子书。

正是那些新朋友,陪伴他熬过了孤儿院坍塌的时刻。

那天,给这些星际移民光和热的黑洞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磁场,无规律地矢量变化的磁力线像拨火棍一样搅动起行星的地核。磅礴的能量冲破地壳,将孤儿院的主楼震塌。杨西成和郎老师一起被压在瓦砾下。

一个原本放置杂物的铁柜救了他们。命运给了他们有限的生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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