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之锤

作者: 辛维木

血肉之锤0

1

那家人是和龙一起来的。

1880年2月初的一天,轮子碾过碎石发出隆隆的声响,打破了埃文斯顿①小城午后的沉寂。在路中间懒散闲逛的黑猪急着避让,惊动边上的鸡群纷纷扑扇起翅膀。李屠夫——它们共同的宿敌——正在拐角处一边笑呵呵地磨刀,一边注视着那长长的挂车从眼前驶过。镇上的十几个华人孩子都叫嚷着跑出来,有的还光着脚丫,争相窥探那张庞大灰布底下藏着的东西。很快,车的两旁就跟了一队大人,不紧不慢地随它一起朝不远处的唐庙进发。

傅九任方向盘在手掌间滑归原位,对四周羡慕的眼神报以笑容。他带着一种演员谢幕的姿态跨出蒸汽车,绕到另一边搀扶妻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后座下来,怯怯地望着聚拢过来的同龄人。而在后面的挂车里,原本斜坐在灰布上的少年也一步跃下,这时才有几个围观的老人摇头叹气,这满脸尘土、穿着苦力似的旧裤子飞奔到父母身前的竟是个姑娘。

傅家的五口人就这样在唐庙后院的小屋里住下了。先是两个和傅家老二玩熟的男孩儿发誓说看到了帆布底下闪光的尖爪,再是一车刚从石泉城采来的煤被直接运进了庙里,那个总穿裤子的大女儿将煤一点儿一点儿铲进被帆布遮蔽的膛腔。负责筹划春节庆典的代表们都把傅九视为贵宾,结伴来拜访、宴请,围着那块布啧啧赞叹。就连白人报纸都刊登了引人遐想的消息:“龙年春节,华人群体邀请埃文斯顿居民来唐人街观龙。”

那是怎样一条龙啊!当鞭炮炸响,刺鼻的火药味取代了往日弥漫的煤烟,戴着帽子的白人和拖着辫子的华人一道惊呼,三十米长的巨龙从唐庙正门蜿蜒爬出,口中吐出缕缕灰烟,红金相间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芒,比拳头还大一圈的眼珠里依稀映出火光。

舞龙是埃文斯顿唐人街每年春节的必备节目,但这次不再有赤膊男子顶着龙身前进了。傅家的龙一爪接一爪,就像傅九那满身绸缎的妻子梅阿香一样优雅地行走,到了大路尽头,又在傅家小妹的轻轻牵引下转了个直角,继续巡游。

“这样的机械龙,金山市五年前有过!傅先生设计的!他带它去过好几个唐人街,今年终于来了这里!”十六岁的乔治·戈登二世听到一名华人长者抬高嗓门,比画着对身边的记者说。

小贩推着车挤到人群前,对各色面孔兜售肠粉、糖人和爆米花。噼里啪啦的油味散开,熏得乔治转身要走。这时,空气仿佛震动起来,隔壁街道轰隆一响,还没等乔治扭头,刚刚还匍匐而过的龙已经从连排的平房另一边腾空飞起,背上展开的两对翅膀笨拙地上下拍打,金属部件互相摩擦发出微弱的吱嘎声。

突然,它口中喷射出一个方盒,周围的华人推搡着奔跑起来,追逐盒子坠落的轨迹,直到人群中一只手举起一把黄铜色的钥匙,“定了!定了!”

“捡到钥匙的,就能成为今年唐庙的主持。”那个华人长者赶着向记者解释,“我们的一个传统!”不少观众刚从抢夺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左右四顾,乔治却顾不得喉咙口的燥热,紧盯着那龙身后聚拢的烟雾渐渐淡去。须臾间,龙盘旋降落在唐庙门口,穿着彩裙的傅家大小姐躬身拍了拍它的脑袋,像在爱抚一条完成训练的小狗。

2

那姑娘名叫傅灵芳,才十四岁。一个多小时后,当乔治的父亲——太平洋铁路托拉斯董事会主席乔治·戈登先生在埃文斯顿市长、警长等人的簇拥下跨过门槛,皱着眉头听新旧两任唐庙主持介绍厅堂中央的泥塑神像时,乔治已经在后院和她攀谈起来。

他本来只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那条龙,却撞见已经换上工装的她戴着厚手套跨坐在龙脊上拧螺丝——身体还没有龙那么宽,因为用力抬起翅膀而把脸涨得通红。乔治一个箭步上前,从下方把那折叠的铁板托举起来。她用纯正的加州口音道谢,听到乔治的赞叹时毫无羞赧,就像私立学校里那些富家子弟一样昂头道:“谢谢,这是我父亲和我一起设计的。”

可龙是怎么飞起来的呢?乔治说起南北战争中的热气球轰炸机、自己在伦敦坐过的飞艇,还有在巴黎试飞成功的双翼飞机。傅灵芳全都听说过,当乔治对她的博学表示讶异的时候,她也一脸疑惑:“报上都写过的,大家不是都知道吗?”

傅灵芳大大方方地向乔治解释,傅九在金山唐人街开五金店,跟美国西部许多供应商都建立了联系,剩下的修理材料也可以回收利用。涂了彩漆的龙身仍然色彩斑驳,就因为它们是由不同材料焊接而成的。驱动龙前进的引擎今年换了新的,是从一辆出厂不久就出了车祸的1879年款斯宾塞车上拆下来的。

但她却对乔治关于飞行原理的提问不理不睬。无论乔治猜是龙翼底下藏了螺旋桨,还是龙身里注入了大量氦气,她都像没听懂似的,转而请他帮忙拎一桶水或者擦一擦煤灰。乔治唯一得到的信息是,今年改造飞龙的想法是傅灵芳向父亲提的,因为“既然人都可以飞上天,为什么我们的龙不可以?”。而中国对飞行技术似乎已经研究了几百年,毕竟“三百年前吧,就有个叫万户的人把自己绑在椅子上,想借助火箭的推力,可惜被炸死了”。

“乔治·戈登!”戈登先生严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乔治正对满脸向往的傅灵芳介绍自己将来准备就读的哥伦比亚大学矿业学院以及太平洋铁路在怀俄明的煤炭产业,他头上的帽子不知所踪,被汗浸透的衬衫上灰蒙蒙一片。傅灵芳在一众惊愕的华洋面孔下低头溜到了傅九身后,接着就消失在昏暗的厅堂中。

“实在抱歉,这孩子野惯了……”傅九赔着笑向众人解释,但戈登先生没有搭话,领着白人宾客,外加一个垂头丧气的乔治,转身离去。不知是谁丢了一句话,“信异教的野人!”

3

春节巡游不那么体面的结尾没有影响傅家在埃文斯顿的生活。他们没像往年一样拖着龙回金山去,在唐庙借住了快一个月,竟在唐人街外缘找到一间刚被腾空的小屋搬了进去。不多久,门口挂出招牌:“傅记五金修理——金山名店”,里面日夜传来咣咣铛铛的金属敲打声,间杂着两个女孩儿背“四书”的声音,背错了很快就有父亲纠正。傅家独子入读了当地唯一的私塾,梅阿香也迈着她那郑重其事的步伐,在街上和菜贩讨价还价。

五金店的顾客络绎不绝,从买剪刀锤头、润滑钟表,到替换搅拌机齿轮、改装蒸汽车轮胎,傅九对任何要求都欣然答允。他的精湛技艺全都写在粗粝的双手上——出生在广东台山的工匠世家,去村里秀才家念书,都是靠给对方修房子作为学费,直到十八岁出洋闯荡,不知何时就传出“什么都能造”的美名。单身的金山客少有能在异国成家的,他却颇为顺利地结了婚,赶上太平洋铁路招募技术工人,便暂别怀着孕的妻子,去华工苦力聚集的路段奔波。

如今,他参与修建的铁路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附近奥美、石泉城等地煤矿的工人,每到休息日总有几个乘火车慕名过来报到——照理说他们只能在公司商店买工具,但来这里喝杯茶、聊会儿天总是可以的,磨磨镐和钻头只是傅九顺手帮个忙而已。

各个煤矿的矿长们对此也心照不宣。一年冬天,石泉城矿上的锅炉爆炸,周边的机修工都被叫去支援,傅九也不例外。埃文斯顿的白人社区也有少数人看中五金店低廉又优质的服务,记下“傅记”两字的形状,带着自家需要修理的物什找来。

几年下来,傅九成了埃文斯顿唐人街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运进埃文斯顿的煤炭、金属和中国进口产品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多了些,而每次他们全家载着龙去其他什么地方过春节,唐人街的各位要人总会列队为他们送行,祝愿他们一切顺利,更重要的是,确认他们还会回来。幸好他们从未爽约,每到初五迎财神,五金店门口便有鞭炮一飞冲天。

在唐人街的宴席上,常有人问傅九为什么已经在金山发了财还要搬来这座小城。傅九总是不无怀念地说,修铁路经过怀俄明时爱上了这里的空旷,后来去金山闹市挤了快十年,更想给妻儿一个舒适的环境。听者虽然连连点头,但没过几天,看到沙土卷着煤灰从四面包抄过来,又不免对傅九的回答打个问号。

有人猜傅家是被迫离开金山的,也有人像说书似的讲傅九如何被卷入金山几大华人堂口的争斗,全家遭到追杀,终于躲到了这荒山之中。还有人煞有其事地分析,问题出在傅九的夫人梅阿香身上。她自己向邻居承认过,最初是被父母从广州卖给金山商人,当模特展销红木家具,凭着那双若隐若现的三寸金莲出了点儿小名,结果一年不到就突然销声匿迹。那是因为她的脚坏了——有人在她背后说得绘声绘色——看她走路就知道,她从不露出鞋子,因为她其实没有脚。

傅九对这些传言一笑了之,照旧在柜台后面和傅灵芳研究图纸,津津有味地听邻居描述金山堂口最新的一场械斗。梅阿香也一次都没让人看到她的脚。

4

魔法正在逼近石泉城,就连每周主持礼拜的牧师都这么说。魔法来自太平洋的另一边,那里的人存在了数千年,说话抑扬顿挫,写的字像画出来的方块符咒。他们像数以万计的种子那样飘散到地球各处,脑后荡着长长的尾巴,吃肉少,工作起来却可以一口气做上十多个小时。他们采矿的速度比白人快了一倍,进入80年代以来,没有一个在矿上死去。即使1882年的锅炉事故差点儿炸断了两个华工的手臂,没过一个星期,他们又回到了矿上,搬煤的力气比以前还大了一些。

牧师不知道魔法就藏在华工们每天挑在扁担后头的小桶里,饭盒上层装着米饭配杂碎,下面是中餐馆煲的浓汤,看似多余的弧形底座则可以拆下,翻个面便是废铁打成的小帽,刚好能罩住他们浑圆的脑门。到1884年,几个常去埃文斯顿闲逛的华工还添了个金丝雀形状的新玩意儿——他们时不时将小鸟拿出来把玩,偶尔鸟头突然垂下,他们便狂奔出来要求加大排风。白人工头虽然觉着蹊跷,但看到这些素来不苟言笑的人们突然慌张地叫嚷,还是只得照做。

每两三个星期,傅九都会开车来石泉城看看,和工人们吃个早茶,打打麻将。他忆起当年修铁路的时候,天天弓着背固定钢轨,有时都忘了直起身子是什么感觉,唯一的慰藉是沙漠尽头的落日景象。他说,从铁路上回来的华工谁不是九死一生,当时他就总是尽力帮大家,现在也希望能为受苦的同胞们减轻点儿负担。他询问工人们戴头盔的感受,与他们讨论怎么改良锤头可以更省力。偶尔傅灵芳跟他一起来,男人们聚餐时她只得等在门外东张西望,但傅九每次问起“自动金丝雀”时,总会确保傅灵芳就在近旁。

无论来石泉城做什么,拜访1882年锅炉事故中受伤的陈阿发和陈阿贤是傅家父女雷打不动的任务。他们会让茅棚里的其他工人回避,请两人捋起袖子,动动修复的伤手。傅九轻敲它们坚硬的外壳、替换磨损的螺丝时,傅灵芳倒不避嫌,站在近旁低头盯着。有几次,傅九索性让傅灵芳发号施令,就像学徒正式出师前的考试。每次告别,年过五十的陈阿发都差点儿跪下来磕头,比傅灵芳还小一岁的陈阿贤则对着难得一见的少女目不转睛,直到傅九抛下一句,“请务必保密。”

“既然陈伯和阿贤都可以用假肢采煤,为什么不造一个假肢组成的假人,代替他们下井呢?”一次在家帮母亲“洗脚”的时候,傅灵芳转头问父亲。虽有布鞋的保护,梅阿香的铁脚上还是积了薄薄的灰土,皮肤与金属咬合的地方略微泛红。傅灵芳蹲在地上为她擦洗,用小妹递来的干布抹净之后,再从二弟手里接过润滑油,轻轻涂上一层。

“别人还没看到过你阿妈的脚,就传说她是怪物。陈伯和阿贤也是处处小心防备,才没让人起疑。真造个假人出来,别人会骂我们搞妖术的。”傅九的口吻里带着警告。

“我看到报上说了,伦敦展览了会下象棋的自动人,还有巴黎商人的机械动物园。中国不是也有很多吗?《列子》里偃师造的伶人人偶、《太平广记》里帮皇后梳妆打扮的木头侍女,一直有人在做的……”傅灵芳不肯放弃,“为什么只把这些做成玩具呢?有了假人,阿贤他们就不用天天冒着生命危险蜷缩在地下,也不用老是胸闷咳嗽了。阿爸您也想让他们不要那么苦,才一直帮他们吧?”

“那不一样,带自动人下矿的风险太大了。”傅九板着脸。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梅阿香插了进来,看向丈夫,“那年,我听说华埠有个什么都会做的匠人,溜出来求你砍掉我的废脚的时候,你也说风险太大了。后来呢?看这三个孩子都这么大了。阿芳这么好心想帮人家,你应该帮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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