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痛者
作者: 未末
“疼痛是进化的失误吗?”
1
浑浊的气体包裹着黏液肆意的滑道,盘结的内脏不安地蠕动,呼吸往上蹿涌,鼻息里还带有树状蔓延的血丝。侏儒兽醒来,它心律不齐地搏动,中央供血泵将循环血液从外腔灌入内腔,一如从大海进入内湖。眼睛外面是形状莫辨的机械组件,犹如热带雨林密匝的根系般将它盘绕,视野的延长线上是一片焦黑,伴随着缥缈散乱的机械光点,仿佛夜里暗淡的星光。
侏儒兽用力挣扎,四肢被不能辨明方位的套索束缚,脉搏刺入几枚钢针,无法活动。渗出的黏液在不知何时凝固成块,有滴水的声响,电流嘶嘶的低语,四周都是开膛破肚的生物和大卸八块的机件。这是个难以说明的地方,它琢磨不透。
侏儒兽无法回忆起原初记忆,置身于不能分清白昼与夜晚的醒转与睡眠之间。空气凝结时,它把自我从混沌的意识海洋里捞出来,感受着这一切遭遇。这究竟是哪里?
它感觉后背植入成打的线丛,应该是竖直排布,从脊椎的节点缝隙里穿过,策动脊髓神经,一阵收紧,犹如火车在隧道里轰然穿行,分别抵达尾椎、仙骨、腰椎、胸椎,直至头椎。侏儒兽知道任务元即将再次注入,那是比炼狱还要难以忍受的酷刑煎熬。
它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叠加了无数的生命,但这些生命之火如流星般短暂,它们从出生到死亡不过百年之内,有些因为病痛、意外而身亡,有些主动放弃生命。
它能感受到生命是如何燃烧,又是如何熄灭的全过程,但感受这些过程的代价很高,它必须接纳无尽的痛苦之流。
比起自己无始无终的生命而言,这些生物显得更加卑微可怜。
侏儒兽在接受任务元之前,脑子里浮现着一句话:“当人类失去了疼痛,人类失去了什么?”
2
产房里令人窒息的不再是浓郁的空气,而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喊声里带着剐心的剧痛和焦热感,也有一些带血般的湿润和腥味。声音冲击着护士们的耳膜,仿佛雷声在耳蜗附近奏响。
产妇吼出的痛苦之声犹如高音上至云霄,然后在顶点破音,喉咙像爆竹破裂般沙哑,只留下空洞的喘息和绝望的哀号。
声音里的痛钻入待产护士心里,助产士尽力抑制焦灼的情绪,年轻的护士则在一旁愣看,拿着止血布的手都瑟瑟发抖。同样作为女人,同样面临生而为母的命运,她们知道那种痛代表着什么。
她的痛化作满脸咸酸的汗滴,透着凉意,而眼角的泪却滚烫如火球。
助产士把戴有胶套的手按压在她隆起的腹部,实在而均匀的力游走在肚脐附近凹陷的轮廓上,那是孩子头部的位置。她想帮助产妇快点儿分娩,但助力却引发了更加激烈的疼痛。产妇喊了一声,想把那种叫作“痛”的毒气给吐出来,声音沙哑到变形,仿佛她是一只待宰的绵羊。
年轻的护士说:“不行,产妇太紧张,子宫剧烈收张,又回到了三指。”
“胎位有些不正,我正在调整!”紧张之情也蔓延到了助产士的心里。医院已经很少替人顺产了,通常医生都是直接打麻醉,并用机器辅助剖腹产。但往日积累的经验告诉这位助产士,此时必须给予更多的助力,否则仅凭产妇现有的气力,恐难将孩子诞出。一般这种情况下,胎儿容易卡在子宫颈部,发生窒息的概率也会增加数倍。
“生理数据基本平稳,但心率有些波动,我担心孩子缺氧。”助产士下定决心,左手继续按压腹部。
产妇两眼瞪大,全身的气力集中在下腹,敏感的神经全部灌注到那里。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仿佛用螺扭开瓶器一点点扎入红酒软塞一般钻入她的指甲缝,流出的红酒是血。她凝住呼吸,几乎要断气,嘴巴却没有闭紧,只有五官扭拧得仿若加了滤镜。
此时,产妇感觉全身虚脱,疼痛往四周蔓延,四肢瘫软无力。直到最后一刻,她将所有的气力化作最后一声嘶吼,声音快要炸开脑门。她只是感觉最后一次的疼痛犹如将那扎入的开瓶器用力往外一拔,瓶内的气压外泄,红酒喷涌而出。
不,那是羊水和瘀血。
3
“江巧儿的家属来一下。江巧儿,哪位是江巧儿的家属?”主刀医生像和尚念经一般召唤着施主,而不是家属。
“我!是我!”一个男人从候产室出来,神情紧张,应该是产妇的丈夫,恐怕是被刚才杀猪一般的喊声吓怕了,腿脚发软,却大步流星地跑到护士跟前,等待最后“通牒”。
主刀医生说:“情况是这样的,孩子还没出来,产妇因为剧痛使不上力气,通道太窄,单靠外力是行不通的,所以还需要她自己用力。”
男人心想情况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便等待医生继续讲述。
“我征求了产妇的意见,她不愿意剖腹产,怕留疤。那么,就还剩下另一个方法来减轻分娩的痛苦。”
“可以,没问题,多少钱都没问题。”
“传统的麻醉虽然能够减轻痛苦,但也无法保留她的气力,所以我们建议使用无痛转移技术。”
“无痛转移,好啊,只要能帮她减轻疼痛,多少钱都没事。”
主刀医生露出职业性微笑,“不是钱的问题,如果钱能买到的东西,当然不值得一提。这项技术虽然已经有一定的运用规模,但是还没有明确探明潜在的副作用,你需要先听我解释一下这项技术的细节,再决定是否采纳。”
“你说!”
“准确而言,疼痛并非源自伤口,伤口上的感受器只是把受伤或病变的信号传递给大脑,大脑再以特异性刺激提醒人,令其保持警惕或做出应激反应,这对于自然界的任何生物都是必要的。但不得不说,疼痛只是一种幻觉,并非真实存在的事物,它就像你银行卡里的数字,本身没有价值,只有数字背后的存款才有价值。”
“呃……那个,能不能说重点,我老婆还在里面大声喊疼……”
“嗯!”主刀医生没有过多理会这些,而是继续说道,“我们会在她的大脑皮层上铺一层特殊物质,将疼痛源的信号截断,这样她就不用再忍受痛苦的折磨。但是没有痛感也是不行的,人需要依据痛觉来认识世界,因此我们会把痛觉信号转移到云端,再通过某种机器转化为一组数字来呈现疼痛程度。简单说吧,就是把疼痛的感受变成数值,犹如其他生理数据一样,将真实感受抽象化。”
“我大概明白了,但你指的副作用是什么?”
“这个嘛,说来比较复杂,不过目前的临床运用产生的副作用倒是很小,例如呕吐不适、精神恍惚,甚至会有一些间歇性的麻痹感。不过总体而言,我们只在产妇生孩子的时候使用几个小时,问题不会很大。”
“既然如此,那就用这个技术吧……叫什么?”
“无痛转移技术。”
“很好!”
“请在这里签字。”
4
极为纤细的悬针无形地刺入脑顶,毫无痛觉,比蚊虫叮咬还要隐蔽得多。原本脑皮上的痛觉细胞就少,加上悬针坚硬无比,刺入时没有任何阻力,江巧儿并未有任何不适。
而在大脑皮层与脑顶的空隙里,悬针已经刺穿了一个洞,针尖脱落,展开为极薄的金属膜,上面布满人造纳米突触,如同被子一般覆盖在整个大脑皮层之上。
悬针收起退出时,从针管里释放钙质将微小的洞口堵住,完全出来后,脑顶的细孔全然不见,不会造成伤口感染或颅压升跌。
腹部的疼痛立即从江巧儿的脑海中消失,几乎没有一丝半点儿的残留,就像截断了电线,驱动疼痛的马达就此熄火。当然,那又不同于麻醉所带来的毫无知觉感,她依然能够活动腹部的肌肉,感觉孩子堵在子宫颈部,像活塞堵住汽缸阀门。
“现在稳多了吗?”
江巧儿从汗液中显露出一抹难得的微笑,喘着甜美舒畅的气流说:“就像在沙滩上度假。”
“很好,你能看清楚视网膜上投射的数字吗?”
“能!”
“当数字到达5000p的时候就需要警惕,数字代表的是疼痛值,产妇分娩时通常的痛值在1000p至3000p左右,4000p以上代表痛感强烈。”
江巧儿点点头,她不仅能看到痛值,还能看到疼痛的部位,视网膜投影里有疼痛在人体的分布图,现在标红的地方全部集中在下腹。
“好,你只需要像平常一样用力即可,想象那是便秘,稍微用点儿力。”
江巧儿含笑回应,然后遵照护士要求的节奏用力。全然没有任何痛感,甚至比上洗手间的感觉还要舒畅。她曾经羡慕那些盆骨大的女人,她们生孩子真是不痛不痒,现在她也体会到了。
她心想,人为什么要进化出痛觉,无非只是一种提醒而已,既然如此,为何不把痛觉进化在视网膜上,或以其他形式来呈现呢?人的视觉也具有警惕性,当看到尖锐的三角形时会产生类痛感;如果是倒三角,则增添一些危机感;如果三角形还是鲜红色的,那么警戒的级别就会提高。如此说来,痛觉转化为视觉具有先天的生物学和心理学基础,人类为何没有往这个方向演化呢?难道人类的进化出现了失误?
正当遐想之时,她毫无征兆地将孩子生了出来,子宫回缩,只感觉护士从她下腹捧起一个黏糊糊的东西。护士在孩子稚嫩的脚掌上用力一弹,疼痛让这个刚降临人间的婴儿大声啼哭,那声音、那嗓门简直与江巧儿如出一辙。
江巧儿心想,这个孩子带着痛觉降临人世,是痛觉唤醒了他,告诉他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怎样残酷的现实世界。
如果痛觉能够转移为数字,那么人世间的其他困苦和焦虑,是否也能从大脑中剔除,仅仅留下甜蜜和快乐?
正在此时,世界另一端的侏儒兽接收到了新的任务元和痛源体,它浑身颤抖,感觉疼痛的部位是下腹。那种痛比起其他疼痛更加捉摸不透,而且那不是表皮的刺痛,刺痛是短暂而急促的瞬时痛,这样的疼痛可以被新进入它体内的更强烈的痛觉所覆盖。原则上来说,疼痛是不能叠加增值的,不是简单的数字加法,机体会对同时涌入大脑的痛觉做一个排序,然后把最痛且最重要部位的痛觉前置,将微弱的痛感抵消掉。
但是这下腹的痛来自身体体表或内脏的牵涉痛。所谓牵涉痛,是一种影响大面积的组织部位的痛源体,不是具体的某个点或伤口的痛,它发作的时候会牵涉到更多器官或机体组织,并同时向大脑释放痛感。这种痛比死还难受。
牵涉痛还有个更加令人发指的特性,它可以叠加,也就是说,几个部位的牵涉痛可以同时被人察觉,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侏儒兽此时与三千多个痛源体连接,他们释放的痛觉多半被抵消,但是今天新增的这个痛源却让它倍感煎熬,仿佛下腹被什么器械剐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泛着剧痛的空腔。
不过侏儒兽已经习惯了这种种痛觉,它要做的就是忍受一切入侵脊髓和大脑的任务元,再将痛感的评估数值发送出去。
它只能忍受,毫无挣脱的可能。
5
江巧儿在丈夫的陪同下回到家,开始进入产后恢复期,孩子被安排给机器人保姆。这个机器人毫无人类的气色,江巧儿曾极力反对让机器人陪伴婴儿,但身心疲惫的她此时已无力计较太多。
她从那些市面上通行的哺乳手册中得知,机器人月嫂在孩子三岁前容易造成婴儿的情感缺失,尤其是月子期间,婴儿更需要母亲的温柔陪伴,因此江巧儿坚持母乳喂养。
虽然现代人已不再重视传统而烦琐的哺乳方式,但江巧儿和她的闺蜜都是反技术派的小资产阶级,对于文化圈内的反主流思潮尤为热衷,也因此有了这次较真似的顺产计划。
虽然这次顺产最终以妥协结束,但至少没有在肚子上留下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