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灵
作者: 索何夫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史记·殷本纪》
伊尹放太甲于桐,尹乃自立,暨及位于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竹书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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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车由四头粗壮的水牛拉着,沿着坑洼土路从东方来。牛车车厢上挂着深红帷幕,拦住了路边偶然驻足观望的民众视线,但看到大车两侧护送的步兵和战车后,许多人也意识到了车上载着什么人。
真是幸运啊。在“井”字田地中,春耕的农民们拄着沾满泥土的耒耜,在顶盔贯甲的贵族们无法听到的地方窃窃私语着。
真是可怜啊。也有少数人说。多是女性,表情认真。暮春细雨随风而至,风盖过了这些声音,这话没让更多人听到。
据说是摄政大人找来的……
……是给陛下的……
……但陛下不是不在都城里吗?三年前他就……
……到底怎么了……
……但愿,但愿不要有新的祭祀……
……可怜,真可怜啊……
牛车前进,一路上人们都在议论着——纵然政治对他们这些“野人”而言实在是遥远。
当然,议论不会传入护送大车的士兵和武士们耳中,自然更不会传进被厚重帷幕遮挡的车厢之内。昏暗空间中,除偶尔从帷幕间隙吹入的些许凉风,以及大车巨树剖面的没有轮辐的厚重车轮在坑洼路面前行时传来的有节律的振动外,车内人甚至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
这让英子相当郁闷。
作为大河上游最大方国君主最小的女儿,英子八岁就习惯了车辆。不过并不是由笨重强壮的水牛拉动、商族最早发迹的先祖发明的这种大车,而是轻便灵巧、遥远西方草原牧民们传来的马拉战车。听父亲说,在英子父亲的爷爷的时代之前,人们还只是徒步使用战棍、弓箭和短戈战斗,马匹在那时只是驮畜,或用来提供奶肉,偶尔有人骑马,往往会被视为鲁莽之举,且没人敢在战场上这么做。但当西方玉石商人将战车和马具带入这片土地后,一切都变了:战斗不再由漫长的骂战、看似激烈但效果有限的标枪与弓箭对射,以及靠人数优势定胜负的近距离混斗组成,少数训练有素的,有战车、战马和盔甲武装的精锐武士就能决定部族或方国联盟的兴衰成败。
英子便是这些武士中的一个。
作为一名十五岁的女性,英子有着比同龄人出类拔萃的健壮体格。有幸生于贵族,从小能吃到足够的乳制品和肉食,而非粗粝的谷物和腌菜,多年来持续的锻炼和幸运让她拥有了力量与健康。她能像控制自己的双腿般用缰绳驾驭四匹战马,也能穿戴成年男性都会略嫌沉重的青铜头盔与皮革护甲,在疾驰的战车上搭弓射箭,或挥舞短剑与斧头在混战中格杀敌人——在公元前1500年的东亚,女性还没有像后世那样,因性别分工和社会地位的差异被彻底禁锢在家。
英子的爷爷活着时,常抚摸着孙女的肩膀,对她的生不逢时表示惋惜。老人说,如果英子出生在他那个年代,说不定有机会和当时刚刚崛起的天下共主——那个叫汤的人——并肩作战,一同战胜曾是最强大部族、在数个世代中持续威胁他们方国的夏后氏。老人在那场战争中充分发挥了作为商的盟友的价值,得到了“方伯”①的称号。老人还向英子讲述了不少关于那场战争的传说,其中一些让人匪夷所思。他说,商族领袖有一种被称为“言灵”的能力,可仅凭语言就彻底控制某些人的行为,让他们无所畏惧、不知痛苦地为自己冒死战斗。在这种力量支配下的人,其行为已无法以“勇敢”甚至“疯狂”来描述,而是一种绝对无情的无畏。某些时候,甚至连平素不可能被驯化的凶猛野兽,也会在“言灵”影响下变成杀戮工具。
虽半信半疑,但英子也曾想,自己或在未来的某天率领家乡的战士前往东方,与其他诸侯一道,追随天子讨伐敌人。但万万没想到,当启程的那天真的到来时,她却并不是以武士,而是以国君新婚妃子的身份离开的。
自然,英子并不反对结婚,在这个时代,任何育龄女性都会成为某个男性的妻妾,生育后代,或死于生产。越位高权重,越有必要政治联姻。但嫁给某个门当户对的男性是一回事,远嫁到遥远东方的亳都又是一回事,而带着父母秘密授予的那种使命前往东方,更是另一回事了。
“殿下,已经看到城墙了,很快就可以进城。”大车又一次猛晃后,驾驭战车的先导武士禀报道。接着,毫不意外地,陪嫁侍女纷纷啜泣了起来——离开时她们都已与家人告别,甚至举行了自己的葬礼,但如今,强烈的恐惧仍突破了她们的心理防线。
英子没有呵责她们,因为就连数次与敌人在战场以死相拼的自己,也隐隐感到不安。在透过帷幕缝隙吹进来的风中,英子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鲜血、油脂与肉体腐朽后的混合气息。虽然被杀死的牲畜和野兽也有这味儿,但这个时代畜牧业尚不发达,会被如此大规模集体屠宰的动物,通常只有一种。
那只可能是人。
“那传说……恐怕不假。”看着啜泣的侍女,英子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道。明面上,天下共主商王总会得到一切溢美之词,但那些去过亳都的人——做买卖、进贡或代表方伯述职的人——却讲述了截然不同的故事。远东大城人烟辐辏、极尽繁荣,却有着无数的血腥祭仪。成百上千的战俘和奴隶在城里被各式处死,以取悦他们的神灵与先祖,他们的血肉和骨头会被用于诡异仪式,其中一些甚至会烹制成嗜血武士和贵族们的盘中餐。更可怕的是,有时连盟邦和臣属的贵族也会在亳都惨遭横祸,只因他们无意触犯了某种禁忌,或是神秘莫测的巫师对草茎、骨头和龟甲的解释恰好出现了某种变化。几年前,这种危险甚至扩展到与王室有关的贵族和武士中——纵使出身高贵,也会被当众指为人牲,成为同僚的盘中餐。
但英子已不能回头。不仅因为她已来,更因她的特殊使命。
当城墙的阴影落在大车帷幕上时,英子默默咬紧了牙,将手伸向经过特殊裁缝的短裙——至少,从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可让她感到些许慰藉。
“我必须见到国君。”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哝道,“无论如何,必须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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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活过了进入亳都的第一天。
穿过城门时,扑鼻的腐臭与血腥味让她预想到种种最坏的情况,但所幸什么都没发生。大车沿着城区中央的夯土大道一路前行,抵达一处由比城墙略矮的围墙环绕的地方。穿过围墙,可怕的味道随即减弱,取而代之的是陈旧木材及焚烧香料的气息。
“就是这里。”大车继续前行一阵后,随行武士指示车夫停了下来,掀开车厢帷幕,“请下来吧,殿下。”
“唔,好的。”英子跳下大车,外面的阳光一时间晃得她有些不太舒服。但她没有遇到别的任何麻烦,没有凶神恶煞的刀斧手准备将她大卸八块,也没有翻腾沸水的大锅或散发着焦炭气味的烤肉架。迎接她的只有几名卫兵、两名神色阴沉的中年女巫,以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后者的半张脸都隐藏在靛蓝色细葛布制成的兜帽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当然,这些人中没有国君。
离乡前,英子父母特地教过她一些知识,包括她那名义上的夫君——住在都城的国君的一切。据说,现在的天下之主是一名英俊的年轻人,七年前以十八岁的年龄继承了大统。不过,二十二岁那年,他突然“身体不适”,随即隐退到被称为“桐宫”、供奉着商部族伟大先祖之灵的宗庙内,要靠祈祷获得先祖的怜悯,以此战胜病魔。朝政则交给辅佐过历代天子的资深首辅,拥有“尹”和“家宰”两个显赫头衔的那个人。
那之后,国君没有去世,但也没有病愈。他在宗庙中悄无声息的,很少被人再见到。不过,许是为宣示国君仍活着,代行王权的摄政大人隔一段时间就会进入桐宫,向国君汇报政事,周边臣属部落和盟邦献的贡品也会定期送去。当这一切都不能压住潜滋暗长的“国君已死”的谣言时,摄政便开始为国君选妃——英子就这样来到亳都。
“陛下在何处?”离开大车后,英子不耐烦地问。从服色判断,前来迎接她的都是位阶不高的小喽啰,她虽不过是遥远虞国方伯最小的女儿,是亳都贵族眼中的蛮子,但这场面实在寒酸,近乎羞辱了。“婚礼准备得如何?”
“深表歉意,殿下。陛下的病尚未痊愈,还在休养,暂时不能与您见面。”一名女巫惶恐地看着英子,“因神圣的先祖之魂与众神的意愿,婚礼……嗯……推迟了。我们的占卜师将重新献上祈祷,征询神灵和先祖的看法,再确定举办典礼的最佳时刻。请您千万谅解……”
“我……明白了。”英子露出嚼碎苦虫般的郁闷神色。父母告诉过她,这国的人们对神灵和祖先之魂的重视程度极其可怕。为探询神意,或取悦祖先之魂,他们会专程发动战争掠取俘虏,用于残酷的献祭。典礼、节庆抑或日常生活,若不求神问卜,商族人,尤其是贵族们,几乎什么都没法做。“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宫殿里准备了您的房间,稍安勿躁,请暂居数日。”那名老人用谦卑的语气说,“等先祖与众神确定了典礼时刻,我们自然会通知您。”
接着,这些人便离去了。
虽很不高兴,但被带到自己的房间后,英子也松了口气。没错,她的确没能如愿见到国君本尊,但也没被大卸八块塞进大锅,或被丢到烤肉架上去,目前的处境对她而言也并非不利。前往住所时,英子注意到,由于国君不居此处,王宫目前警备松弛,不但宫墙附近无人巡逻,大殿和偏室周围也只有寥寥几个武士,且看上去都不怎么中用。久未使用的房间已有倾圮迹象,另一些建筑内则堆满垃圾和无用家什。在一处角落,英子看到一堆落满灰尘的杂物——铜制切肉刀和劈肉斧、红铜和锡制造的餐盘和杯子等。
“这些是什么?”
“是陛下……患病前使用的东西。”侍女答道,显然她相当害怕那些杂物,“用来在……祭典上……处理祭品。”
“唔,当然。”英子点点头,没多问所谓“祭品”是什么,“那为何被丢在这儿?”
“因为这东西……不太吉利。”侍女说,“虽然人牲不罕见,但陛下当时……醉心于此。他几乎每天都在暗室进行祭典,且常会选身边的武士,甚至贵族作为祭品,让其他人当场吃下他们的血肉。这完全不符合古礼,可陛下却乐此不疲。最后,摄政大人判断陛下受到恶鬼的诅咒,患上了病才会有这种行径,所以就……”
“我知道了。谢谢。”
夕阳的光黯淡了,侍从们为英子和她的侍女送来晚餐。看到盛着食物的器皿时,英子感到一阵不快。在老家,人们通常用陶土制的餐具进餐,虽粗糙,但合用。而商族贵族们用的,却是沉重坚硬的青铜器。昂贵厚重的器物表面布满雕饰,夸张而诡异地表现着鬼怪、猛兽与家畜的形象,除了炫耀财富,英子想不出这些劳民伤财的精细装饰还有什么用途。
“青铜的?真是浪费。”餐点端上桌时,英子说。
“请不要这么说,这是摄政大人的命令。”侍者答。
“嗯?”
“陛下……患病后,摄政大人就下令,所有王室贵族和能吃得起肉类的武士的餐具,都必须换成青铜制品,不得使用木器、陶器或者金银、黄铜。他还命令工匠,要尽可能增加器皿中的含铅比例。”
“什么?!”英子的手抖了一下,她知道铅这种矿物对人体有毒。铅矿工年纪大了后,几乎无一例外会因长期中毒而精神恍惚、身体虚弱,最后痛苦地死去。
“很抱歉,殿下,但摄政大人的命令不容违抗。”侍者耸了耸肩,“只能用这个,如果不用,就会……啊……对这样的安排,我们心里只有感激。我完全赞成摄政大人的做法。”
“唔……你可以走了。”英子有些烦躁地摆摆手,示意侍者离开。她瞥了一眼装在青铜餐具里的食物,再次确定自己半点儿食欲都没有。她也曾在战后饮下戎人掠袭者的鲜血,但想到那些糟糕的传说,以及餐具里混杂着的铅,有诱人香味的炖肉只能让她反胃。“你们吃吧。”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一名侍女,点点头,“还有,吃完后,你躺到我床上去,用毯子盖住脑袋。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已提前睡下。我现在要去办事儿,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