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异客
作者: 黄文琛1976年,西太平洋。
船舱在雨中摇晃着,仿佛一个被人猛推的摇篮。
“见鬼的天气,我讨厌风暴,还有这样的雨夜。外面网里的鱼像是一群正在蹦跳的魔鬼,上帝啊,它们快能趁着这大雨游回海里了。”年轻的船工推开了铁门,从甲板上走进来。他手里的油灯仿佛充满鬼魂的原野上唯一的生灵。黑暗不断伸出爪牙,试图夺去这唯一的亮光。
“这才是常态,风平浪静是海洋为数不多心情好的样子。”我坐在被黑暗笼罩的角落里道。
船舱外的雨水和冷风不断灌入灯光昏黄的舱室,船工迅速关上了铁门,发出巨大的吱呀声和碰撞声。
“至少,我不用守夜。”船工摘掉满是雨水的兜帽,廉价黄色雨衣上的水流淌到金属的地板上,慢慢流向黑暗而不见尽头的走廊深处。
“守夜不是什么无聊的活儿,如果你能陪着我说话的话。”我干笑了一下,又抽了一口卷烟,吐出的烟雾使本就朦胧的灯光更加模糊。
“希望你不是又要讲那些骇人的传说故事。”
“这次不是,我会讲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
“在三十年前的一艘观光邮轮上,有一名服务生,他总是失眠,用他自己的话说,好像有人在注视着他。不过那个时候,服务生刚刚上船开始这份工作,他把失眠解释为没有适应海上的生活与颠簸。直到有一天,服务生在深夜拉开了他房间舷窗的窗帘,外面白得晃眼,让人睁不开眼睛。是附近有其他船只经过,还是船工在打捞客人掉到海里的物品?总之,服务生并没有太在意,任由浓重的睡意将自己吞噬。”
我把燃尽的卷烟扔到角落的垃圾桶里,看着火星消失在黑暗中,“再给我一卷,我的抽完了,下船时得去买一些。”
船工递给我卷烟,掏出打火机帮我点燃。
“第二天,服务生又想起了昨夜的情景。晚上,他再次拉开窗帘,窗外的东西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服务生看清了,一个白色的圆弧,纯正的洁白,比昨天晚上的体积要大了一些。服务生入迷地盯着那现实中不存在的白色,魂魄仿佛要被那纯粹的东西摄入其中。直到同个房间的伙伴发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到床上。之后的一天,服务生问同伴们是否也看见了一样的东西,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你像个雕像一样站在窗户边,死死盯着窗外的黑夜’,大概是这样的回答。
“住在自己房间上方二层房间的客人,会不会看见了一样的东西呢?服务生这么想着,继续去工作了。在放满了清洁工具的仓库里,服务生听见其他船员的交流,他们嫌恶地讨论着二层的客人,说他们中有一个人总是呼叫清理房间的服务,尤其要求他们帮他清洗窗户。服务生加入了对话,问清了那个客人的身份和房间。他自称是一名探险家,房间里散乱着各种挖掘用的工具、六分仪和地图,还有杂乱堆放的瓶瓶罐罐,里面尽是些令人反胃的液体和样本,让人看不懂的符号遍布被撕碎揉皱的纸上。并且非常巧合,探险家的房间就在服务生房间的正上方。”
年轻船工听得入神,一道闪电劈过,吓了他一跳。亮光从铁门上的圆形玻璃射入,将微弱的油灯光掩盖,只剩下强烈的白色闪光,将黑色深邃的走廊短暂照亮。
“几天之后,”我继续说道,“服务生偶然与船上酒吧的一个同伴换了班。他在酒吧遇到了那个探险家,当服务生看到他的时候,探险家正酩酊大醉,吧台里的酒保催促他为先前消费的十几杯酒付钱。探险家窘迫地翻着自己的口袋,把里面的硬币一个个排在面前的酒桌上,来回数着,不断确认自己是否付得起酒钱。服务生走过去,把一张钞票放在酒保面前,替他付了钱。‘谢了,兄弟。’他这么说。‘记得要还我,在你找到那些大宝藏之后,他们说你是个探险家,是这样吗?’服务生装成不在意的样子问。‘探险家不怎么准确,要我自己说,我是个探索者,你知道的,去找寻一些在历史长河中已经迷失的神迹和生物。我真的不怎么在乎钱,否则就搭着去大西洋的船捞金子去了,而不是在这艘去印度的船上。’‘这么说,你在追寻一些已经不存在的传说?’‘它们并非不存在,只是被遗忘了。’‘不管怎么说,其实我是想和你说,我看见了一些可能是幻觉的东西,在舷窗外。你的房间就在我的正上方,我想也许你也看到……’‘你喝酒吗?’那个探险家打断了服务生的话。‘不喝,我不喜欢酒。’‘你得喝一些,才能看见些不一样的东西,保持清醒是看不到身后带着彩虹的独角兽的,对吧?我打算写一本东西,记录一下我看见过的那些奇幻的玩意儿,它们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探险家灌下酒杯里的最后一点儿液体,昏昏沉沉地靠在吧台上,不再有反应。
“服务生并没有等到第二次与探险家交谈的机会。次日清晨,一名清洁女工尖叫着从船舱二楼跑了下来,众人跟着惊魂未定的女工很快来到了探险家的房间。房间里全是海水,仿佛是海洋的延伸一般,地上还有仍在跳跃的鱼和四处散落的海草。海水从房间里涌出,浸湿了众人的鞋。探险家躺在房间地板的正中央,身体因为海水的浸泡而变得肿胀,口鼻中还有汩汩流出的海水。显然,他是被淹死的。服务生第一个走进了房间。”
“等等,那个男人被淹死了?我是说,那个探险家,在船舱的二层被海水淹死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二层进水了,一层也应该进水了。”年轻船工打断了我的讲述。
“如果你要这么着急知道,那么今晚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我就要一个人度过了。”我呵呵地笑起来,被卷烟的浓烟呛到。在咳嗽渐渐消失后,我继续说道:“房间的窗户破了,服务生注意到这点。门外聚集了前来看热闹的客人和收拾场面的船工。‘怎么会这样,他死了吗?’‘都这样了一定是死了吧,为什么在这里会有这么多海水啊?’服务生听到后面传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他轻轻蹲下,捡起探险家尸体旁一张已经被海水浸泡得软烂不堪的纸,上面是探险家的笔迹。纸的最上端写着一个标题:‘镜中之月’,下面密集的文字已被海水泡得模糊,看不出任何信息。显然,这张纸被海水浸泡时,上面的文字刚写下不久。除了标题外,唯一能够识别的就是左下角的一张图,探险家画了一个圆,中心有一个细长的椭圆将圆一分为二。门外的人群被挤开,斜戴着航海帽的船长走了进来。
“服务生自觉地退开了。离开的时候,他被地上横置的一个空酒瓶绊倒了,起来之后身上原本黑白相间的制服变得污浊不堪。他察觉到四周灼灼的目光。周围有许多从三层下来穿着华服的一等舱客人,他们是出手最阔绰的一群人。服务生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丑态毕露,抛开脑中的疑虑和好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狭窄房间里。对于探险家的死,船长的解释是他打开了窗户,在昨夜的惊涛骇浪以及暴雨的加持下,房间里灌满了水,他喝得酩酊大醉,于是没有能够打开门逃生,最终淹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可是窗户是碎了,不是被打开了。’在为住一等舱的一个女人端上酒水的时候,服务生这么想着。‘嘿!你个又穷又蠢的小子!’服务生意识到面前的女人在和他说话。‘抱歉,小姐,怎么了?’他连忙弯下腰。‘我要加三块冰!这杯酒里只有两块,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按照我说的去做?是根本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转手就给忘记了?’女人尖利的嗓音仿佛玻璃碴在黑板上刮过时发出的声音。服务生拿过杯子,立刻转身离开了,女客人的抱怨声从身后继续传来。
“他走到酒水间,调酒师不见踪影,多半是去和喜欢的女工调情了。酒水间的地面上到处是被踩踏过的柠檬片,还有尚未干涸的酒液。也许是因为刚才来自客人的呵斥,或者是这几天船上发生的怪异的一切,服务生感到心烦意乱。他有点儿晕眩,但酒水间总得有人清理,否则下次来拿东西还是这样令人无处下脚。服务生从角落里拿起拖把,浸在地上的液体中,将它们排开,这让服务生感到反胃。刚开始清理地面一会儿,他便踩在一片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水果上,滑倒在地。”
“哐当!”外面突然传来巨响,打断了我的讲述。
“我得去看看,保不齐是什么东西被大雨给冲离了它原本的位置。”年轻船工对我挥挥手示意,“我很快会回来,我们可以继续讲完这个故事。”他把雨衣的帽子扣上,打开吱呀作响的铁门,很快消失在外面灰暗的风雨中。
先驱纪年6989年,天神星。
探索队日志089:天神星的湿热季已经开始。我们在一个水潭边发现了前一支队伍的残骸,同一群本地生物的焚烧残留物在一起。显而易见,那些生物是被前一支小队当作有机燃料给机体充能了,但是在他们完成这一过程之后,就被一些别的东西摧毁了。我敢确信,因为所谓的“前一支队伍的残骸”,就是一堆已经被烧焦到分辨不出归属的零碎线路和电子元器。有一个成员的头部结构幸免于难,依旧完好。我们打开他的记忆结晶查看了他最后看到的东西,影像模糊不清,多半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但可以知道杀死他们的东西是从水潭里出来的。明天我们会继续推进对天神星的探索和对当地文明的寻找,从这支已经阵亡的小队来看,天神星上存在能够威胁硅基生命的巨大物种,完毕。
探索队日志093:今天我们确认了天神星上存在智慧物种,文明等级低,初步判断为D级文明。它们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碳基生物,相关证据已经附在本次记录的附件中。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亲眼看见这些智慧生物,只发现了它们遗留下的一些痕迹和骸骨。我认为我们目前身处的这个岩洞内发生过一场大屠杀,岩洞的结构并未出现坍塌,这些生物的骨头有被折断的痕迹,推断为外力所致。岩洞很奇特,也许把它称为岩洞并不合适,这个洞穴的内壁附着了一层极具透光性和反光能力的淡粉色晶体。当外面光照强烈的时候,这些晶体会将光错乱地聚集在一起,在洞穴中心的一处晶体内壁上有一个巨大的碎裂痕迹。洞穴内的死者在死前似乎进行了一些活动:它们一起杀死了一只动物。由于天神星上生物种类的相关数据仍在构建中,我们无法判断那是什么动物,完毕。
1976年,西太平洋。
将暴雨和闪电阻隔在外的铁门再次被打开。“好吧,是绞盘因为海浪的颠簸从原来的位置被冲离了。”年轻船工一边把雨衣脱下一边说,看起来他准备今晚不再出去了。
我摆摆手,“我以为绞盘很沉呢。不过我已经是这个年纪的老头了,也从来没试过去搬起那东西。”
“它是很沉,但是比不过大海的力量,不是吗?”
我没有继续回答。
“你刚才说到服务生滑倒了。”年轻船工提醒我继续讲故事。
“是的,那个服务生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了,他的同事把他带回到自己的床上。‘我怎么了?’‘你躺在酒水间的地上,回去工作的调酒师第一个发现了你。’他的同伴如是说。‘你最近不太对劲,你应该休息几天。’那个同伴又补充道。
“服务生换上新的制服,他必须得去上面的客舱继续工作,客人的小费不会自己飞到兜里来。当服务生再次经过酒水间的时候,调酒师正站在里面。‘嘿,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当时我看见你真是吓了一跳。’‘我没什么事,看来你打扫过这里了。’‘哦,不。我以为那是你做的,把地都拖干净了,不是吗?’‘不,不是,我在把这里弄干净之前就……你知道的。’应该是把自己带回房间的同事帮他清扫了这里。服务生这样想着,转身和调酒师告辞。
“接下来的夜晚,服务生没有再失眠,但是船上的怪事却没有就此停止。次日的清晨,前去一等舱叫早的女工发现一位客人无论如何敲门都没有应答,几次敲门无果之后,他们找出钥匙进入了他的房间。那个生物学家已经死了。据同事说,他生前是个和善的男人,经常收集世界各地的生物,有的养起来,有的做成标本。这一次围观的人并不是很多,因为那场景实在不堪入目。生物学家躺在地上,身边散布着自己的内脏。他的躯体被人剖开并掏空了,但又用海藻歪歪扭扭地将身上的伤口缝合了起来。血腥味从房间内汹涌而出。房间内有鱼缸,还有鸟笼,鱼仍在游,鹦鹉在拙劣地模仿着它已经重复了许多次的话语:‘做成标本,做成标本。’仿佛在描述它主人的死亡。
“船长很快前来查看情况,两天之内连续死亡两个客人,他的表情很凝重。他命令船工们和客人们都散去,说他会查清楚事情。但是盘旋在人心中的焦躁不安和恐惧并没有散去。‘船上一定有变态杀人狂。’‘我要赶快下船了,真没想过这辈子会遇到这样的事。’服务生听到散去的人们窃窃私语。可是,这个房间的窗户也是破的。服务生注视着窗外的景色想。船长的调查没有什么进展可言,所有可能目击到生物学家死亡的人都已经被考虑在内了,但是没有人看到过有人进出他的房间。‘也许,凶手并不是从门进入房间的呢。’服务生找到了船长,这样对他说。‘不是从门,难道是从窗户吗?那么小的窗户,人能不能从窗户进出先不说,如果真的是从窗户进入了房间,难道凶手能够在船的外壁上爬行吗?’‘两个死者房间里的窗户都破了。’服务生把他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根本就是异想,你为什么在这里关心这种事,你难道不应该去给客人服务吗?去做你应该做的事!’船长呵斥了服务生之后,就不再理他。